千山风雪 第27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然而此刻,当此事真的从这个青州校尉的口里讲出,裴世瑜自己还是感到胸间有如遭受利刃猛刺,彻骨寒凉。

  紧接着,便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烈的愤怒与受辱之感,迅速自他心底生出,将他整个人吞没。

  这时,方才一名跟随老妪进了灶间察看物件的虎贲捧着几颗枣子奔来,说是方才在灶间外的路边发现的。

  裴世瑜捏在掌心里揉碎了,抬掌指向西北屋的方向:“去那里搜!”

  瑟瑟掉头一路狂奔,早把手里的水袋和包着的枣子全给丢了,心慌加上路黑,竟记错回去的道,找了两次,终于找到返途,远远看见了栖身的废屋,正要冲去,看见那里突然光亮大作,角门被人从外强行破开,接着,涌进来许多举着火杖的虎贲,向着废屋方向奔去。

  瑟瑟顿时止步,心脏又一阵狂跳,不知这些虎贲何以能如此快地径直找到这里。她睁大眼,紧张万分地等了片刻,见那些人从里面奔出,接着,四散分开,登时便明白了过来,应是公主已经听到动静,提早逃出那屋了。

  她稍松了口气,然而接着便又紧张起来,也不知公主逃去了哪里。正在四顾张望,忽然看见对面走道的拐角尽头处起了脚步声,光亮闪动,知有虎贲正朝自己这方向来,慌忙掉头又跑,没跑几步,身后也传来脚步声。

  当日若不是她去一番巧舌说动了那个裴家子,这婚事说不定也没那么顺利结成。这裴家子此刻说不定正如何地痛恨着自己。

  瑟瑟看人少有走眼。此子看似生得犀颅玉颊,颜丹鬓绿,狠起来只怕比谁都要可怕。世子当日遭他重手,至今伤势都未痊愈。此番自己若是被他捉住,不死怕也是要掉一层皮。

  正骇得六神无主,突然想起墙角里有只水缸,急忙奔去,正想爬进去,犹豫了一下,又看向附近一只盖着破布的废弃鸡笼,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一头扎入,钻了进去。

  她身段娇小玲珑,拼命收缩蜷曲,终于勉强全部入内。只要不是特意走到近前拿灯照看,谁能想到,如此一只不大的破鸡笼里,竟也能够容下一个成人。

  “郎君,屋内确实有人住过,但内外搜过,人已是不见!”

  裴世瑜扫了眼铺在墙角的麦秸和近旁留下的几样杂物,一字字地道:“一处一处地给我找!找到为止!”

  这是他裴家的祖屋,倘在这个地方,还能叫她跑了,他那一个裴字,便倒过来写!

  确如瑟瑟猜的那样,李霓裳方才被墙外的声响惊出,看见那里火杖闪烁,接着,有人强行在破那扇角门,知情况有变,当即便走。

  只是这座老宅太大了,屋墙相互毗连,前几日她又不像瑟瑟那样来回走动过,只终日枯坐在那一间废屋当中,天明等夜,夜至候晨,对路径与方向,实是一无所知。

  她只能往更黑更安静的方向摸去,想寻个容身处藏好。试过几次之后,她便发现,她很难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每次只要躲起来,没片刻功夫,附近又会传来搜索的声音。

  那些人仿佛在作拉线式的搜索,速度不快,然而十分细致,缓缓推进,搜遍他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以保证没有遗漏。

  虽然仍未见到搜屋之人的样子,但直觉告诉她,必是裴世瑜的人。并且极有可能,他自己也在当中。

  不必真的见到他,仅仅只是想象再次与他相对,她便已是愧天怍人,更无地自容,整个人深深陷入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表的羞惭之中,无法自拔。

  若是可以,她希望她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那位裴家郎的面了。随便他在她的背后如何恨骂或是鄙视她,都是无妨。只要不用叫她和他面对着面。

  眼看火杖之光又在渐渐逼近,李霓裳被迫再一次出来,借着头顶月光的照明,向着更深更黑的地方退去。忽然,她一头撞开一扇不知哪里的院门,身体骤失凭力,一下跌入门后。

  她顾不得疼痛,从地上爬起,急忙出来,待继续前行,发现自己竟绕至死路。

  通道的尽头之处,是一面封墙。

  此时再退回去,也是不可能了。隔着不远,火杖光又隐隐可见。

  李霓裳无路可走,只能掉头奔向那面她方摔进去的门。夜色掩映,她看见门内的后方有座阁楼的影,心中不禁暗祈,希望能在此处找到一个藏匿之地。然而迎接她的,是上锁的紧闭屋门,她推了几下,无法开启,只能沿着门墙一扇扇地推窗,总算老天没有完全绝她后路,最靠里的一扇槅窗或因风吹雨打,窗枢虫蠹,竟被她推开。

  李霓裳用上全部的力气,终于,手脚并用,翻爬了进去。

  屋中幽阒无声,昏暗的空气里,浮动着尘螨的气息。

  借着窗中映入的一缕月光,李霓裳依稀看见屋中布置整齐,靠窗还有一张梳妆案台,仿佛是间女子日常居住的闺阁。

  周围并无可藏之地,她急忙继续往后走去,终于,在一张卧榻的后方,又叫她寻到一扇仿是暗阁的门。一时不及多想,推了进去。

  眼前漆黑一片,连个窗影也无。李霓裳摸出方才仓皇逃走之时唯一带上的火折,点亮,照了下周围。

  这是一间窄仄的暗室,靠墙堆放箱笼,应是此间那位女主人从前用来收藏杂物的地方,一道木梯架墙往上,通往她方才看见的那座阁楼。

  李霓裳打开脚边一口木箱,看见内中满满皆是书册、文稿,以及画轴之属。再开几口,依旧如此。

  莫说箱中是否是个好的藏身之所,便是她想藏,也是藏不进去了。

  她只能放弃,又后退几步,仰面望向天花,忽然砰一声,仿佛有物从她头顶飞下,惊得她猛然转颈。

  原来是她方才后退之时,不慎碰到了一口搁在高处的木匣。

  那匣狭长,掉落在地,摔开了原本挂着的一只小锁,从中甩出一副卷轴。

  卷轴并非一般纸画,而是绢卷,落地之后,一下散开,扑在了李霓裳的脚前。

  寂静深夜,突发如此声音,李霓裳实被吓得不轻,心跳得险些蹦出喉咙。

  她定了定神,慌忙蹲下收着画轴。

  从前在齐地的那座治病行宫里,为了打发日月漫长,她也常常阅览书画。然而此刻,又怎容她细看。

  那卷轴虽被木匣护得极好,质地还是有些泛黄了,想是确实有些年头,画的内容,似是一副仿古洛神图,上有“相逢渚水一笑间,人间何处不高情”的题跋。

  她匆匆忙忙看了几眼,卷至角落,又瞥见几列小字的跋文。正待全部卷起,“崇正十五年”的几个卫夫人体,忽然映入眼帘。

  这是她父皇的年号。

  崇正十五年,那是多久远前的日子了?

  那个时候,她的父皇还在长安,她也没有来到人世。

  而她降生在了这个世上,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一缕莫名的悲凉绝望之感,突然向她袭来。

  她整个人只觉倦怠万分,再没有了逃跑或是做别的任何事的力气,不由地慢慢软坐在了身后的一只木箱角上。

  “余素好丹青,尝遍游四方,瞻习古圣手之韵致。去岁仲冬,应云郎之邀奔蜀,以观壁画,果未欺我。花朝节后,我欲思归,云郎不敢留,我亦应他求,再临壁画,然,画中人以吾貌代之,云郎亦一并入画。云郎甚喜,然余心戚戚焉,恐祖师怪余不敬。”

  “以告:余非冒犯,实乃因友情所系,不得已为之。愿祖师勿以为忤。云郎亦将深藏此画,一生不使流于俗世,以保其清雅,如此,庶几可得祖师之宽恕矣。”

  李霓裳看完,心内一片茫然,又定坐片刻,忽然,耳中再次隐隐传入嘈杂声。

  那声音极近了,她甚至已能听到虎贲们相互交谈的简短问答之声。

  她醒了神,默默将卷轴裹好,令其完全恢复原状,放回到那只木匣中,盖好,搁到原来的位上,再敬虔地拜了一拜,为自己无意闯入的冒犯,乞此间主人见谅。

  最后她吹熄火折,在身后所发的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中,沿着木梯往上攀爬,终于,攀到了这间阁楼的最高之处。

  从前这位住在此处的女子,应当颇喜登高远眺。阁楼顶上筑有观台,雕栏围之,人立其上,前方一览无余。

  李霓裳停在一段雕栏之后,前方再也无路可走。

  几乎同一时刻,伴着一道噔噔噔的急促的登楼声,楼梯口有火光骤然大作。

  她转过头,看见她几日前的那位新婚夫郎现了身。他手执火杖,大步地向她走来,步履之重,力道之大,似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令这座旧阁的地板随之颤抖,缝隙簌簌落下微尘。

  他的模样,与那夜离去时大相径庭。不止如此,他此刻的神情,以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亦与先前判若两人。

  他将火杖顺手斜插在了近旁的一只灯幢之上,双目依旧紧紧盯着她,继续向她走来。

  在陡然斜跃升起的火杖光里,李霓裳看见他停在了对面,上下打量她几眼,接着,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充满讥嘲的笑意。

  “你倒是跑啊!怎的不跑了!我瞧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几乎如同切齿,他一字字地发声,如此说道。

  李霓裳垂落眼眸。

  她的反应不见害怕。这令这位年轻的裴家郎变得更是愤怒了几分。

  “是还想着等姓崔的来救你?”

  他冷哼一声,见她竟然还是毫无反应,脑海里不禁再次掠过她那日转头回望的一幕,再也抑制不住,跨上一步,抬手便攥住她的衣襟,将她带着,猛地扯向了自己。

  “你一开始便知是个阴谋,诱我中你美人计?是不是?”

  也不知是几夜的无眠,还是遭怒火燃烧,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通红一片,一张脸逼近,几乎就要压在她被迫仰起的面上。

  李霓裳被他攥得胸口一阵阵发闷,呼吸渐渐困难。夜风从雕栏外呼呼地涌入,吹得她长发散乱,仿佛一根随时都能飞走的轻羽。

  今夜随她如此奔逃,那关着小金蛇的盖帽渐渐松动。此刻许是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威胁,小金蛇忽然从里面钻出,竖起脖颈,作威胁之状。

  裴世瑜不防,吃了一惊,待看清何物,神色显愈愤怒厌恶,一把撒手,将她甩开。李霓裳顿时跌坐在了地上。

  “什么妖物孽畜!找死!”

  他冷冷道了一句,拔出佩剑。

  李霓裳面容血色褪尽,猛地护住了小金蛇,催它躲起,接着,人从地上爬起,转身便冲向了栏杆,想也未想,纵身跃下。

  裴世瑜见状大惊,亦是想也未想,丢开剑,人跟着飞扑而上,猛地探手,死死攥住了李霓裳的手臂。

  她大半个身体已是挂在栏杆之外,被他从后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这栏杆连同观台,皆是凌空挑高,年久失修,如何承受得住这突然的冲击之力,咔喇喇几声异响,开始摇晃。

  裴世瑜从后又抱住人,迅速后退几步,这才带她一并退回到了阁楼之内。立定抬起眼,便见那段栏杆断裂,掉落了下去。

  他被一阵巨大的后怕之感紧紧攫住,醒神,不由倍觉愤怒,转脸正要叱她,忽然对上她那一双惨白脸孔上的空洞黑瞳之时,又硬生生地顿住了。

  他便如此,仿佛提着木偶一般,僵硬地攥着李霓裳,既不松开她,也无别的任何动作。李霓裳在他钳制之下,亦是一动不动,只眼神越来越是空泛,脸色越来越显苍白。

  “少主!”

  正这时,一名方才被他勒令不许上来的虎贲冲了上来。

  “君侯夫人派人传话来了,君侯旧伤复发,叫郎君快些回去!”

  裴世瑜彻底醒神,见对面的这个李家公主亦是如遭针刺,仿佛突然活转回来,仓促抬头,睁大眼睛望向自己。

  他阴沉着脸,丝毫也无犹豫,立刻丢下李霓裳,头也未回,自顾快步下了阁楼,步履声很快便消失在了李霓裳的耳畔。

  很快,几名虎贲上来,引着李霓裳走了出去。

  裴家祖宅的大门之外,已经停着一辆马车。

  裴世瑜早已不见人影,想必已是走了。

  至于这车,自是为她备的。

  她压下心中莫名的也不知从何来的遭弃般的酸楚和因那消息而生出的担忧,失魂落魄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马车近旁,待要爬上去,忽然,耳边传来一道疾驰的马蹄之声,抬起头,看见前方夜色之中,有人仿佛回马掉头,正向她这方向疾驰而来。

  李霓裳尚未弄明白怎的一回事,那人已是纵马来到她的身侧,俯身探来一臂,将她腰身一把箍住,再一个托举,她整个人便腾云驾雾一般,被抛坐在了那人的身前。

  没有片刻停顿,掠她上马后,那人驾着坐骑继续疾驰,再次向着府城方向而去。

  众虎贲方才见少主分明已经独自走了,此刻竟又纵马转回,将公主也一并带走了,未免意外,相互对望几眼,抬目又见前方只剩一道背影,忙也各自跃上马背,纷纷追了上去。

第32章

  河东初春夜风料峭, 他带上她便纵马狂奔,几令坐骑跑到了最快的速度。冷风迎面呼呼拍向李霓裳,出去了一段路, 她的双颊被风打得发寒, 双目亦是酸痛,几欲作泪,不得不闭了眼。如此片刻后,忽然觉他双手脱开马缰,叫马自行驰骋。

  和他关系恶劣至此地步, 她更不知道, 在他眼里,她如今到底是怎样的身份,青州共犯,阶下囚, 还是别的什么?她如何敢背靠着他,人在马背上虚坐,他挽缰的双臂从她胁侧收走, 两旁落空,她的身子立时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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