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整个人顿时泄出一口气,这才感到手足乏力,全身发软,竟似连站的力气都没了,便慢慢地顿坐在了船底。
耳边的哭喊声渐渐停息,只剩下几道受伤之人发出的痛苦呻吟声。
他慢慢醒神,转目,望向船上之人。
众人缩在一起,用惊恐的目光盯着他,连那几个方才苦痛呻吟着的伤者此时也都忍下痛,不敢再发半点杂声。
头顶之上,暮云层层,天色在迅速转暗,河面上的风浪也骤然加大。
远处群山背后的天际尽头处,隐隐地划出了一道闪电的影。
惊蛰的第一场雨,就要落下了。
一个波浪随风打来,掀得渡船猛地摇晃一下。在满船人发出的惊叫声中,裴世瑜抬手抹了把面上的水,起身,操起船桨,将一只也不知是谁的还漂在水面尚未走远的包袱捞起,甩到舱里,随即掌控住船,将一船人送到对岸,待人全部下去,自己又摇橹回到北岸。
“多谢恩公救命!”
在对岸随风送来的阵阵感恩声中,裴世瑜上了马背,离开这个地方。
这一夜,当他拖着疲倦的脚步出现在白四的面前之时,已是深夜时分。
惊蛰的雨水伴着轰隆隆的春雷之声落下,将他浇得淋淋漓漓,通体湿透。
白四傍晚便派人出去寻他,却不知他去了何方,忽然看见他现身,被他这模样唬得不轻。
“少主人可是不舒服?”白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问道。
裴世瑜宛若未闻,径自向里走去。
白四从后一把拉住了他。
“少主!咱们要找的人,有消息了!”
裴世瑜一定,突然,猛地转头。
知这几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更无心于饭食,为了此事极是困顿,此刻终于有消息了,立刻便讲了出来。说那津长的手下几日前在桃林野渡发现了一个样貌符合的少年,也不会说话,当时就将人扣下了。但因那陈长生似对他并不信任,觉察他派人盯着自己,怕惹麻烦,没有立刻将人带回,直到今夜,趁着下雨,方趁机将人弄了回来,此刻就在风陵渡的关房里。
“他叫我过去看下。我方才正想去呢!”
关房破旧而昏暗,在雨幕下看去乌沉沉的,只在门窗内透出几点昏暗的光。那津长就等在关房的大堂之内,看到白四带着一个年轻之人同来,也未多问,只领二人匆匆来到后面的一间狭屋,指了指门。
裴世瑜接过一盏釭灯,举在手中,疾步走到门前,一把推开虚掩的门。
屋中没有亮灯,随着他手中举的那一团昏光照在泥墙之上,一道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看见了她。
这一次,千真万确,眼前之人是她。
她就和衣卧在一张肮脏而潮湿的旧榻之上,周围什么都没有,连条盖被也无。她仿佛很冷,用两臂将自己单薄衣裳里的身子抱住,缩起双膝,整个人紧紧地蜷成一团,以此取暖。
她原本仿佛正在昏睡,然而睡得并不安稳,被他的开门声惊了,裴世瑜看见她动了一下,接着,用手撑着身下的榻,慢慢地支着自己,坐了起来。
不过一段时日没见而已,她竟然香消玉减,瘦得脸都小了一圈,眉尖僝僽,憔悴几不胜衣。
裴世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又见她恹恹坐起后,便睁大她那一双显得愈发大的澄眸,呆呆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他,一动也不动一下,仿佛还没有认出他来。
破屋内一时静得只剩裴世瑜耳里听到的自己的急促心跳声,以及,雨落在屋顶瓦檐上的哗哗之声。
突然此时,门扇后显出一道闪电的光,刹那将这间寮房的四壁映得雪亮如昼。紧接着,伴着一阵沉闷的由远及近的隆隆之声,沉雷滚过头顶,猛地炸裂,那响声震得裴世瑜心跳几乎跃出喉咙。
她被那雷声惊得身子颤抖了一下。
裴世瑜看得清清楚楚,再也把持不住自己,抛下手里油灯,箭步而上。
釭灯掉落,火舌撞地,跳跃几下,熄灭了。屋内彻底陷入了漆黑。
在这浓夜的一片漆黑里,他将她紧紧地抱住。
她闭着眼眸,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这一夜,裴世瑜将昏去的李霓裳带到了风陵渡附近的一座庄子里。
李霓裳醒来后,发现外面又是黑夜,而自己置身在了一间布置清雅的寝屋之中,屋内亮着柔和的青瓷灯,耳边安静极了,只响着窗外夜雨的持续沙沙之声。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觉到底睡了几时,只知醒来后,昏头脑胀了多日的不适之感消失,手脚仿佛也略恢复了些力气。
不止如此,她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从里到外,已被人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贴身的那种舒爽之感不会骗人。有人在她昏睡的时候,为她擦过身了。腰上的竹管也妥帖地放在了她的枕边。
她抬起眼,慢慢望向自己卧榻对面的坐床。
裴世瑜盘腿坐在上面,正在看她,也不知这样已经多久。
隔着七八步,一个卧在榻,一个坐于床,便如此,静静地相互对望。片刻后,裴家子先动了一下,挪目,环顾一圈四周,开口说道:“公主你昏睡了三日。此地是我阿嫂置在风陵的一处庄子。地方是小,但颇清净,也安全。你可安心在此养病,住多久都可以。”
他这语气听起来,竟颇为客气。
她自然是无法应声的,只点了点头,顺手拉了一下身上的被角。
他看见了,再次开口:“公主放心。是白四之妻为公主更衣擦身服侍公主的。”
李霓裳轻轻垂目,只得再次点了点头。
他又坐了片刻,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套上靴履,道:“我去瞧瞧吧,你的药煎好没。”
说罢,他走了出去。
李霓裳目送他的背影出屋,听见脚步落地的清响之声渐渐消失,知他已是去了。
她独自在榻上又卧许久,始终不见他为自己取药归来。她没了睡意,坐了起来,趿上一双摆在榻前的鞋,散闷一样,也朝外走去。
走到那扇门后,她打开,仰面望一眼屋外的夜雨,忽然,顿住了。
她感到身畔似乎有人,转过脸去,看见方才那个口里说去给她看药的人不知何时已回来了,倚在门畔的廊墙之上,看起来,站了有些时候了。
李霓裳的心里蓦地生出一种不安之感来。
她垂目,想立刻缩回到屋里。才动了一下,便感到腰上一暖。
他伸手过来,搭在了她一侧的腰上。
隔着衣裳,她亦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他手掌的体热,只觉他收紧五指,捏握住了她的细腰,轻轻一带,她本就还发着软的腿脚还如何站得稳,隔着门槛,扑跌入了他的怀里。
“阿娇,不要走了,留下可好?”
他低头,靠向了她,竟唤出她的小名,语气与方才相比,更是判若两人。
“求求你了!”
轻轻一顿过后,他的唇又是轻柔地贴拂在了她划伤过的耳上,呢喃地央求起她。
第52章
他在门外不知已是站了多久。
一贴近他身, 她便感他衣潮。
是夜雨随风飘摇,潮雾扑入檐下,沾湿了他的肩背。
她也不知他何时何地因了怎样的情形, 得知了她这阿娇之名, 或是当初备婚议礼时提及,或是后来他自己有意无意偶得——那些都不重要。
她只知,当意外听到自己这名如此这般从他口中被唤出时,她恍惚竟觉,她这名怎也能变得如此动听?
骄傲刚烈如他, 怎就肯变作眼前这样柔软乃至卑微的模样?
该觉卑微惶恐的, 当是她才对。
她不由又记起了她去红叶寺寻他的那夜,他问她,当真一点也不喜欢他吗。
她避而不答,只在他的肩背上留字致谢, 这才惹出了他的愤怒,以绝交结束了那一场见面。
但是,她怎可能不喜欢他?
遇到了如此一个人。
在初相识之际, 那一株千古岑寂的雪松树下,当面前的少年郎向她摘下傩面, 显出他那一张矜持却又神采飞扬面庞的一刻起, 他便已深深地印在了她的眼底,再也无法忘记。
她顺了腰后那压着她的来自于他坚臂的力道,面庞贴伏在他泛着潮气的胸膛之上, 静聆他强劲的心跳之声, 一颗心亦如同遭了雨打,变作了湿漉漉的一团。
知他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而她,也终究是要去面对他的。
终于, 她睁目,离开了他渐已被她脸庞焐暖的潮热胸膛,抬起脸,对上他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和他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她微笑着,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怎可能留下?
她不属于这里。
她也不堪与他相配,更不值他如此。
今夜仍如那夜。
纵然他已是如此在她面前又一次放低身段,放得更低了,她也依旧不能给他一个可以匹配得上他的回答。
注定又一次,她要惹出他的愤怒,叫他彻底失望了。
李霓裳应答完毕,便垂了眼眸,不敢看他此刻眼内的柔情将会如何退去。
她等待着来自于他的反应,一如前次那夜,她去红叶寺的结果。
裴世瑜望着身前的李家女。
她竟又一次拒了他,哪怕在她面前,他已做得如此小心,甚至,卑微到了这等地步。
方才他去看药,早便已经回了——其实所谓看药,也不过是他当时实是不知自己该以如何的面目去面对醒来了的她。毕竟,前次在红叶寺畔分开的那夜,他是如何因失望嫉妒而转为恼怒,对她说出最为冷酷无情,甚至是伤害她的话,他自己并未忘记。
看药回来,他便停在了门外,犹豫徘徊之际,见她推门而出。
他的存在惊到了她,她立刻便要退缩回去。
那一刻,他也不知自己是吃了怎样的蓬莱错药,竟心头发热,情不自禁便留下她,对她说出了那样的话。
那不是他刻意。
在那一刻,他那样做了,那样说了,全然心血来潮,言由衷发。在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是不敢相信,为了叫她欢喜,将她打动,哄她忘记他此前曾对她的不好,他不知自己还能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若叫他的阿嫂知道,她该当如何惊奇,嘲笑他也是说不定的。
然而,她竟还是心硬如铁,不曾被他打动。
说不失望,怎么可能。依他原本性子,他该再恼恨起来,和她翻脸,掩盖他此刻再一次被拒的妒怒与挫败之感。
可是这一次,他竟丝毫没有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