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低头,望一眼残袖,慢慢地抬起眼。
“几日不见,公主竟真能说话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阴沉的目光再次掠过床榻和她长发散乱衣裳不整的模样,接着,冷笑了起来。
“只是何其天真!谁能想到,李家公主,竟会假戏真做,当真把自己当作嫁到了裴家的新妇!”
他紧紧地逼视着她。
“你不会以为,只要你躲在此地不回,你便真能就此摆脱你的那个姑母?”
“就算你能置她于不顾,你那生下就有的头衔,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别做梦了!我劝公主,哪里来,便哪里回去!此地怎可能是你归属!”
她神色微变,持刀的手不觉停了下来。
崔重晏顿了一下,再次开口,语气已是缓和下来。
“今夜我来的唯一目的,便是带回公主,仅此而已!我怎会伤害公主?这一点,难道你心中不知?”
崔重晏已从方才那燃烧的嫉火中平复了些情绪,一面留意她的神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一面极力不叫自己的焦急表露出来。
他必须要趁那裴家子在灭火回来前将她带走。越拖下去,对他便越是不利。
言罢,他紧紧地盯住她,又试探着,往前一步。
李霓裳顿时警醒,又握紧匕首。
“我叫你不许过来!”
李霓裳一面焦急暗盼裴世瑜会,一面飞快想着话,以继续尽量拖延。
“你不是应该回青州吗?怎会来到这里!”
崔重晏听她问及此事,神情又蒙一层阴影。
关于此事,说起来实是曲折。
那日他以为李霓裳葬身黄河,悲愤之下迁怒瑟瑟,更兼瑟瑟知晓他与她的那些秘密——虽然崔重晏笃定,瑟瑟不会将他在婚礼之夜做的手脚泄露给崔昆,告诉长公主倒是有可能,但长公主即便知道了,又能拿他怎样——然而隐秘被不该知的人知道,总是叫人如刺在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李霓裳既殁,害了她的瑟瑟,也就不用活了。
不料在他到后,瑟瑟人已不见,也不知是她自己逃了,还是被人劫走,不知去向。崔重晏作罢,日夜兼程先紧赶回往青州。
就在他快要赶到,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此前被他留在青州用以策应的崔忠派出一队在城外等他,说是长公主的消息,齐王不知从何渠道得知他私藏甲械,悄悄搜到他暗藏的兵器库,表面不动声色,暗中用各种借口将飞龙右军里由他提拔起来的主要将领架空,怀疑崔昆是想设下圈套等他回来,出其不意对他发难,叫他务必当心。
崔重晏当时极是吃惊。
他这些年在外作战,战绩骄人,暗中自然积累下不少战利,尤其上前与孙荣对战之时,曾占领孙荣的一处府库,一次性收缴甲械千余副,甲械皆为精铁打造,实是少见。他将甲械暗中收起,藏在他位于青州北郊的一处别院之中。
此事做得极是隐秘,只有几个心腹知晓,那些人是不可能背叛他的。也不知这个时候,怎会叫崔昆察知。
此绝非小事。
上位最忌讳的,便是下属异心。下属越是强悍,便越不能留。
事既泄露,无论崔昆作何打算,崔重晏怎还能贸然回归。他派人潜入城内联络崔忠再次确认消息,果然,他在军中的亲信皆被齐王夺权,尚未除掉,恐是不愿打草惊蛇。崔忠为稳住齐王,也没有离开。只叫崔重晏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可贸然回城。
正当他难觅前路之时,有人暗中联络到他,替人传话。
此人便是从前齐王府的那位幕僚上官赞。前次引见老同窗孙荣使者过后,齐王非但没有因他促成两家合盟之功对他加以重用,反而冷落下去,上官赞恐齐王不能容自己,不久,不辞而别,也投奔去了孙荣麾下。
上官赞传信说,大召皇帝孙荣久知他才干之名,极是欣赏,可惜他已投齐王门下,皇帝每每谈及,深感遗憾。昨夜皇帝行宴之际,自己侥幸陪坐在侧,皇帝与左右再次谈及此事,扼腕叹息。他见皇帝求贤若渴,极受感动,仗着过去与君相识,冒昧传信,想邀他叙旧。若他亦是有意,可往会兴相见,到时自己必倒屣相迎。
崔重晏何等聪明之人,怎不知对方言下之意。
上次两家约盟之际,那使者便曾私下向他转达过孙荣对他的欣赏之意,当时他只作不懂,并未加以回应。
此次孙荣再次向他示好。这倒在其次,引起崔重晏注意的,是孙荣如今的所在之地会兴。
那地距离风陵不远。莫非孙荣知宇文纵正在攻打河东,便亲自过去,意图观战,趁乱浑水摸鱼不成。
他并未一口答应,只向传话人询问河东战事的进展。
得到的回答,令他极其意外。
宇文纵非但没有如他所想那样顺利通过龙门关打到了晋州乃至太原府,相反,大军竟已撤退。据说在龙门关便遭折戟,随后匆匆退兵,传言他遭遇刺杀,险些丧命在了龙门关。
短短一段时日,孙荣先失潼关,后丢风陵,他怎肯甘心,收到这个消息,大喜,认为是上天赐下的良机,当即亲自赶去那一带督军,筹谋反击夺回失地。
崔重晏当时直觉告诉他,必是那个消息及时被送到了,裴家军阻止反击,出其不意,才有可能令宇文纵受挫至此地步。
难道她并未死在黄河波涛之中?
崔重晏如何还能忍得住。恰好青州也不能入了,他当即带着人马掉头折返,于昨日再次返回,潜入太原府。
也无需他刺探,进入城中随意一间酒馆,坐下与人搭讪几句,便能听到有关她的各种消息。
这个黄昏,他混在街头拥挤的人群当中,看着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在夏家的大门之外,大庭广众,裴家子牵着她手不放,毫不避讳地炫耀恩爱。
天黑,他尾随在二人的身后,来到那夜这二人曾经举行过婚礼的旧地。
理智提醒崔重晏,她活着便好,如今不是他将她带走的良机。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将她从这里带走。还有更为紧迫的事等他去做。
他应当掉头,立刻就走。
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
“当日我还道公主你已死在水下。”
“我不甘心。下水一直找你,想着即便不能将你活着救起,好歹也要将你从水里带出……”
崔重晏并未回答她的话,只看着她,似笑非笑。
“我没有想到……原来我在水下苦苦找你之时,你已上岸,丢下我去……”
他的神情语态,叫李霓裳顿时想起当时情景,似也感到几分那时他绝望的样子,不觉闪神。
崔重晏等的就是这一刻,劈手便将匕首从她手中夺走。
李霓裳回神,待要反抗,崔重晏又如何会再给她机会,出手如电,立刻将她双臂反扣在了背后,捏紧她的双腕,立刻将她制得死死。
李霓裳稍一反抗,双臂便如要断般疼痛。
“公主勿动,便不会疼。我不会伤害你。”
他看着她煞白的面色,稍稍松了些手劲,又柔声抚慰,正待立刻强行将人带走,这时,只听殿门咣当一声巨响,似被人一脚重重踹开。
伴着一阵急促的奔步之声,李霓裳抬头,看见裴世瑜提剑,疾步冲了进来。
看见眼前一幕,他猝然停步,目光又飞快扫视一圈狼藉宫室,落到崔重晏的身上,当场怒喝:“你给我放开她!”
崔重晏也是一惊,显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快便回来,但很快,他镇定下来,冷冷道:“崔某带走未婚之妻,天经地义!该让开的,应当是你!”
裴世瑜听罢,怒容反而消失,面露不屑之色。
“姓崔的,你算什么东西?长公主一张嘴空口白话,你就拿来和我争?天下谁人不知,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更何况……”
他停了一下,又将对面之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摇了摇头。
“清河崔家曾是何等门第,怎生出如你这般子孙?拜人为父!做人鹰犬!你不过就是崔昆家的一条狗!你凭什么和我争?你也就只配躲在女子身后苟全保命!我告诉你,她要是掉一根汗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我不姓裴!”
这裴家子从头到脚,浑身的每一只毛孔里,都在散发着倨傲的俾睨之态。
崔重晏的心口突突激跳。
当日被崔栩拦在青州城门口羞辱时的一幕,仿佛再现。
林霓裳此刻更是心惊肉跳,并非担忧自身安危,而是被莫名恐惧所攫。
她对崔重晏算不上有过多了解。然而有一点,她却十分清楚,那便是他的傲气,绝对不会比裴世瑜少上半分。
她看得分明,身旁的他在慢慢地捏紧拳头,手背青筋纵横暴起,但一张脸,却出奇地显出平静之色。
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向着李霓裳袭来,她的手心开始发冷。
“是吗?”只听崔重晏轻轻反问一声。
他凝视着对面那个全然不过只是因了出生有所倚仗便敢如此羞辱自己的的侯门贵子,唇边露出一缕笑意。
“裴二,倘若我告诉你,公主她不但是长公主应允许我的,更是她自己许诺甘心跟从于我的,你是不是不信?”
裴世瑜一怔,飞快瞥一眼李霓裳,面上迅速笼了一层淡淡霜意。
“姓崔的,你莫不是白日做梦发着胡言?她怎么可能!”
崔重晏唇角笑意更深。他单手入怀,取出一条簪子,托在掌心,向着对面慢慢地展举。
“裴二,你自然不会认得此簪,因你那时还不识得公主。但此簪却能作证,公主她是甘心跟从我的。”
气氛陡然凝固。
在这一瞬,李霓裳几乎就要站立不稳,勉强撑着双腿,才没有当场软坐在地。
她看到裴世瑜的目光在崔重晏掌心里托的簪上停留了片刻。那是她曾经戴过的。接着,慢慢转向她,神色迟疑,目光中带着不敢置信似的疑惑。
她整个人微微发抖起来,面容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如纸,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裴世瑜和她四目相交了片刻,仿佛在等待她的否认。
片刻后,他的眼皮微跳,一缕浓重阴影在他眼底一掠而过。
“崔重晏!”
他不再看她,猝然转目,神色以随之转为冰冷,目光宛如霜电,射向她身旁之人。
“都是男人,真若有种,那就和我单挑!躲她身后,拿她当盾,算什么事?”
“姓崔的,你若是能赢我,今夜我不但让你带着你的人马毫发无伤离开,只要她自己愿意跟你走,我也绝不阻拦!”
“我裴世瑜一言既出,绝无反悔!”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靴履之声。
火光引来了在附近驻扎的一支守军,将领带着人赶到,扑灭火后,闻讯冲来此地,见状,登时将整座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何?你不敢吗?”
这裴家子的通身傲气,在这一刻,直达顶峰。
崔重晏盯着对面之人,撒手,缓缓松开李霓裳,拔出佩剑,握在了手中。
裴世瑜头也未回,向着身后众人喝道:“全部退开!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