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小耳朵
“一大家子人呢,若再分了些腌制,还不够尝味的。做个一兔两吃把,半边旋炙,半边炖了,我记得家里还有不少山药,一道炖。对了,你一会儿再去徐家要一些淮山,说是加到汤里头,记得别给钱,拿炭去换。”王婆婆边往堂屋里走,边吩咐道,说得虽多,但条理清楚,半点不乱。
元娘颔首,一一记下了。
但她忍不住疑惑,“徐家当时不是和我们家一块,在秋日里就买了不少炭吗?这么快便用完了?”
王婆婆没立刻吭声,而是剧烈咳嗽了起来,元娘给她拍背顺气,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王婆婆才继续开口,谈及徐家,她眼里尽是敬佩。
“徐家人,难得的仁善。”
元娘知道,这里面的徐家人定是不包括徐承儿的二叔一家,因为不久前两家人分出去了。徐二叔家带走了大部分财帛,医铺和宅院留给徐承儿的爹继承。
在元娘思绪纷飞的时候,王婆婆接着感慨道:“前些时日,太乱了,难免有人趁乱放火打劫,不少人受伤,衣食无着。徐老郎中是个善心人,给落难的百姓问诊不收钱帛,还送些药。医铺里日日有人,那炭火便一直烧着,可不就用得快吗?”
徐家一直在治病救人,这事元娘是知道的。
敢在眼下的局势挺身而出,徐家阿翁是好人,惠娘子和徐大郎也俱是好人。
元娘眸光透着钦佩,用力点头,坚定应道:“好!一会儿,我去送炭火,好久没见到承儿了。”
说罢,元娘并未走开,而是走到王婆婆身后,帮她把身上的麻衣脱下来,抖了抖上头的白茫茫的雪花。普通百姓不比高门大户,能用大氅披在身上挡风雪,还保暖,通常用的是麻衣,一样能挡雪,就是不大暖和,内里得多穿些。
所以平头百姓冬日大多穿得臃肿,才能勉力御寒。
元娘把那件麻织的外裳扫干净雪后,挂在搭衣衫的木架子上,一根横木,下有两个立柱,横木两边雕着花朵。边上还有火盆,正好烘烤烘烤,去去湿气,免得残存的雪化了,到时湿漉漉的,穿着不爽利。
做完这些,元娘才去库房。
库房是个小角屋改的,没有窗子,又落了铁链锁着。
里面本来放置的是成筐的布帛,还有各种摆件,这几年,王婆婆陆陆续续攒了不少玩意,什么嵌了宝石的菱花镜、象牙打的梳篦、成套紫檀妆奁妆台……
这些应该都是从祖宅里拿到的钱财,慢慢添置换来,攒着给她做嫁妆的。
原本空旷的库房,如今已摆得密不透风,而在最外边摆的是几大麻袋的米面,元娘照例数了数,“一、二……八。”
足足有八大袋,虽然家里人多,但吃到开春不成问题。
炭火装在竹筐里,一筐装了一百五十斤左右,也就是十秤,拢共有八个筐,都满满当当。说多不多,但也绝对不少,像是枢密使这些高官,仆婢无数,冬季下发的炭也就是两百秤,县官二十秤,胥吏五秤。
现在炭火不好买,又贵得很,所以白日家里人都凑在堂屋,点一盆炭火,从早烧到晚不过是八九斤炭。屋里勉强算是暖和,可是汤婆子什么,终日是离不得手的,热水总归是比炭要便宜些。
夜里回屋,各人屋里的炭都只烧到半夜,不会彻夜都燃着。
元娘掰着指头算了算,这么多炭,过完冬还能有不少剩余,估摸着还能剩下一筐多。等到开春,炭火就不值钱了,卖都不好卖出去,至于放到来年,炭火受潮,烟大,卖出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那便多接济一些好了!
能帮到徐家,间接也是帮到穷苦百姓了。
元娘换了个大点的挎篮,往里头装木炭,几乎都要溢出来。她双手使劲拎起来掂了掂,少说也有三十斤,也便是两秤。
这可不少呢,阿奶是秋日采买的,比正常冬日还要便宜一些,一秤是十文,但如今米价炭价疯涨,一秤竟然可卖六百文,就算省着些用,一日只烧三个时辰,一秤也就够四五日罢了。每日的工钱全都在炭火上,还有吃喝租赁,简直是要逼死人。
若是多囤一些,恐怕就发达了。
元娘不是没有和阿奶提过,但王婆婆说了,如此一来,和囤积居奇的黑心人没什么两样,她们家不挣这笔财。何况,她们身后没有靠山,万一惹人觊觎,或是激起民愤,横财也只会变作催命符。
有先见之明,能揣摩局势不是最厉害的,难得的是能坚守本心,不被暴利蛊惑。
元娘装满挎篮后,想了想,又往上盖了块麻布,遮住里头的样子,这才走出库房,重新掩门落锁。
她从小门出去,敲响徐家的后门。
走前面的正门就太醒目了,现今都以小心为上,医铺那边人太杂了,要是一不小心露出些什么,惹了眼,总归不好。
元娘站在徐家的小门前,敲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开门。
许是太忙了?
她把挎篮猛地卸下,放在地上,一手搭在肩上,原本提东西的手抡圆转圈,松松肩颈。她的目光随意扫过小门,触及久晒而干裂的漆,不由得想起往年的时候,临近过年,巷子里的人家都会重新上漆,排队去买对子贴上。
今年没人敢张扬,尤其是前不久闹腾的那一场,都怕自家光鲜了叫闲汉盯上。
元娘摇摇头,搓了搓勒出红痕的手,暗自叹气。
也正是这时候,门呀吱一声打开了。
“是元娘啊!”
熟悉的热络嗓音,都没看清元娘是来干嘛的,就招呼她进去坐。能这么热切的,整个徐家也就是惠娘子了。
而今家家户户日子都没那么好过,惠娘子身上的衣物也都是半旧的棉布衣,颜色灰扑扑的,头上梳的依旧是包髻,却一件首饰也没有,只戴了对纯银刻春燕回巢的耳坠子,袖口也都挽起来,显然是为了方便做活,袖缘还沾了点草药沫子,想来开门前她正在用铡刀切药呢。
“快,进来,哦呦,等的久了吧?你瞧瞧,肩上都是雪。”
元娘乖巧摇头,浅笑道:“不会,是今儿雪太大了。”
“对了!”元娘忙把来意说清楚,“我家阿奶喊我来换些淮山,家里好炖汤。”
惠娘子注意到地上的篮子,虽然挡了粗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但她贯来爽利会做人,大手一挥,拉着元娘就要进去,“诶,些许淮山罢了,哪还要换?这不是寒碜婶婶吗?”
元娘不接话,只一味乖巧无辜地笑。
“阿奶吩咐的,我也只是照做,婶婶要是不收下,回去阿奶怕要骂我呢!”对上长辈,元娘从来扮乖演巧,有什么也都是推到长辈那去。这招万试万灵,一般自己说了以后,对方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果然,惠娘子闻言只是嗔怪,“你阿奶样样都好,唯独是为人太周到,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哪至于这般客气!”
说是这么说,惠娘子还是收下了,她推元娘的肩膀,让元娘进去,自己去提篮子,提起来的时候,还讶然了下,“好生重!”
但元娘还在跟前,她怎么也不至于当面翻开麻布瞧是什么,那可就太失礼了。
惠娘子把人迎进后院,在前边药柜翻了个瓷罐子,用木片剜了些黑色膏体,又用热水冲开,递到元娘跟前。
“快尝尝,新制出来的饮子,里头放了乌梅、山里红等,本是治胀气消食用的,但你们这些小娘子都贪爱它酸甜的滋味,没少有小娘子来买。”
元娘捧起碗饮了一口,里头应是加了蜜,热水一冲,酸味特别明显,但酸后是更为剧烈的甜,叫人忍不住一喝再喝。不知不觉间,碗就见底了,手也热乎起来,身上暖洋洋。
惠娘子见元娘喜欢喝,也很是大方,直接把一整罐都塞进元娘怀里。
元娘连连摆手拒绝,“婶婶,这哪使得,阿奶知道了要骂的。”
“不会,你只管说是我给的。”惠娘子是长辈,推搡东西最是有经验,半点不给元娘推拒的机会,硬是塞给了元娘。还没有等元娘多客套一会儿,徐大郎喊人的声就传来,惠娘子便去忙活了,让元娘自便。
元娘一手抱着罐子,目光左右巡视,她想来都来了,不如去看看徐承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徐家人拘着徐承儿,她还闹,最近是真的没什么动静,乖乖待家里。
好在之前非要给徐承儿定的婚事是退了。
奈何铺子里人太多,学徒们忙得只能看见残影,元娘左右转悠了一圈,才在窗下看到徐承儿。
她正在低头帮人敷药,是日前被烧伤的百姓,那手臂上烧出的水泡全黏在一块,混着水贴在皱巴巴的皮上,溃烂的很厉害。
汴京有惠民药局,那是官办的药局,也是在免费施药,奈何伤者实在太多。
元娘只遥遥看着那伤口的模样,便知道味道不大好,但徐承儿依旧屏气凝神,脸上看不出丝毫嫌隙之色,专心致志地上药,甚至温声宽慰。
这样的徐承儿,与往日见到的截然不同,沉稳、自信、平和,身上透出和徐家阿翁治病救人时如出一辙的令人心安的气质。
窗外的光线打在徐承儿脸上,渐而升起的暖阳泛着黄色光晕,烫金的光披绕在她的脸上身上,如镀了层金,能看见脸颊淡淡的绒毛,却显出几分寺庙塑像的宁静神性。
元娘一时有些看呆了,但很快,她注意到别的人,与她一样看呆的人。
无比熟悉的面容。
正是此前推拒婚事的文修。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
正当元娘疑惑的时候,徐承儿已经清好了伤口,转头寻药恰好看到文修,她没有往日的好颜色,有些不耐道:“文相公若是喜好做塑像,不如归家去,医铺中忙碌得很,怕是容不下您这尊神。”
她用词不是相公,便是尊神,听着是敬称,实则都是挖苦。
元娘很了解徐承儿,知道这才是徐承儿不高兴时的真实样子,看来她是真的完全把文修抛之脑后了。
这样也好。
当元娘如此想的时候,却意外发觉文修并未恼怒,他巴巴的将药瓶递送到边上的桌案,再一脸诚恳的同徐承儿致歉。
元娘敏锐的嗅到一丝不对劲,再仔细观察起两人,徐承儿虽然看似恼怒,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他,语气不好的抱怨着,但却一直是理会他的,而文修不管徐承儿说什么都是连连应声道好,有时甚至有些羞涩?
元娘感觉自己一家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两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望着二人忙碌的身影,还有文修亦步亦趋跟在徐承儿身后,他看着她便不自觉微笑的模样,元娘暗中点头,决定不打搅两人,横竖徐家不强迫徐承儿出嫁,与文修如何,全然看徐承儿的心意。
元娘从来都觉得徐承儿极好,仗义、热心肠,遇到大事从不退缩。
倘若能看到徐承儿的好,那么喜欢上她也是很应当的。
元娘悄悄退开,直到归家心情都好得很。
她想,等哪日徐承儿有空闲了,自己一定要抓着问个仔细,后来到底还发生了何事。
元娘回到家里后,王婆婆正在蹲下身子挨个看灶房里腌肉和菜的罐子,腌得如何,有没有起花,若有,则要立时补救。
听见元娘进门的动静,王婆婆头也未抬,只喊道:“回来了?”
“嗯。”元娘应声,顺势走到王婆婆的身后。
王婆婆则询问起徐家人如何了。
“皆忙碌不已,医铺里挤满了人,大都是前些日子受着火波及的,还有不少住在南熏门附近,因棚子简陋,被大雪压塌住处受了伤的人。徐阿翁施药救人,闻声来的百姓多,承儿也帮着治病救人……”陈元娘慢慢答道。
她说着,神情中尽是钦佩。
尤其是徐家阿翁,能在这时候做出这样的决断,与往日那个顽劣随性的样子大相径庭。尤其是在看诊的时候,他神情是很严肃的,尽管已经十分削瘦,却眼睛明亮,沉稳睿智,有条不紊地医治病患。
徐家其他人同样有大善心,若是她们心中不忿,医铺中又岂会如此顺利和乐?
她是打心眼里敬佩。
王婆婆又何尝不是,也是喟叹一声,感慨道:“积善之家,能与他们做邻里,实是幸事。”
王婆婆说着,不免又将心思拐到朝廷上去,“看来汴京的官吏已乱做一团,近来看似事态息,只是假象。朝廷每逢冬日都会拨八千贯给福田院,督促僧侣救济收养贫苦百姓。往岁遇上大雪,常有僧侣沿途寻有需收容的人,今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朝廷在汴京设立四所福田院,由僧侣代管,除了拨款外,还设立条例,依照福田院收容的人数领取米粮,每年都要依据前一年救济的人数等等,决定僧侣剃度的名额。为此,僧人们几乎都是尽心尽力。
元娘来汴京数年,对福田院自然也知道的清楚。她当时还和徐承儿感叹过,汴京无愧为天下最为繁盛之地,乡野是见不到这些的,一些州府地方似乎有相似的济慈院,但并没有这般清晰的规矩,大多是划一块地给僧人,让他们自给自足。
“怪不得,那么多人无处可归。”元娘喃喃,眼中流露出叹惋之意,“今岁遭难的人比往昔又更甚。”
陈元娘定了定神,踟蹰再三,将王婆婆递来的坛盖放下,抬头道:“过完冬我们家应当还能剩些炭柴,原先供给铺子的腌物又多,吃是吃不完的,如今生意歇了,也卖不出去,不若捐送出去?”
王婆婆停下动作,转头望元娘,因着眼纹深,目光叫人觉得十分严厉。
如今米粮炭火的价一日贵过一日,她这一句话不知道舍了多少钱财出去,元娘不免紧张的手心出汗,生怕阿奶责怪。但她并没有因此眼神闪躲,不论阿奶的眼神如何气势迫人,元娘都不避不让地直视着,自己说出的话,自然该静待回答。
元娘在乡野长大,但在汴京数年耳濡目染,阿奶亲自教导,即便不刻意显露,身上也很有些大家风范,遇事不拘心中如何想,表面却是沉稳恬静。
王婆婆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元娘汗毛都快竖起了,才开口道:“也好,能救人便是功德。你一会儿清点出有剩的吃食和炭火,我让孙先生送去福田院,他经商多年,行事圆滑,又是汴京的生面孔,做此事最为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