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小耳朵
心里想着,面上便不自觉带了三分不虞。
“青弟!”
阮大哥察觉到后,喊起了好友的名字,示意他收敛一些。不论元娘方才是不是惊乍失礼,都不是旁人盯着她瞧的由头。
毕竟男女有别。
柴青被阮大哥这么一喊,勉强收回目光,他自知失礼,讪讪而笑。
元娘这才撇过头,挨个送上茶汤。
方才是事急从权,实际上元娘的礼数经过王婆婆的教导,还是很不错的。她双手握拳放在胸前正中,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诸位请用茶!”
哪知柴青更讶异了,没忍住又打量起了元娘,真难得,能在一个市井小户的人家里瞧件礼数周全的小娘子。
这回未等阮大哥出声,魏观面上淡淡,忽而道:“不知兄台是何处人士?”
他未指名道姓,只掀起眼皮,看着柴青,便叫人无法忽视,坐卧不安。
柴青瞬时回神,他坐姿大马金刀,哦了一声,双臂抬起,把自己从手到脚看了一眼,诧异道:“我就是汴京人士,看不出来吗?”
魏观笑了,放下茶碗,轻描淡写道:“不像。”
区区两个字,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偏偏柴青挑不出错来,只如鲠在噎,明明不舒服,却连骂都不知道从何骂起。
还是王婆婆进来得及时,客客气气请他们移坐边上用饭的八仙桌。
日头高悬半空,现下虽还有些早,但吃午食也不算过分。
家里开着食肆铺子,一些简单的吃食都是备好的,不用等太久。
等众人都落了座,王婆婆先端来店里最出名的酒糟吃食,有酒糟蹄爪、酒糟虾、酒糟鸡、酒糟萝匐,凑成酒糟四色。
“都是些粗鄙陋食,好在邻里捧场,说滋味尚且不错,请诸位先尝尝。”
“余下的,怕还要稍等片刻。”
其中三人都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皆为先动筷,只说些客气的话,偏偏有一个异类。
文修见端上来的菜肴,先是深吸一口气,眼神都不同了,变得明亮了几分,但他更记挂另一样,忙问道:“不知您家的玫瑰豆沙馒头可还有?自从上回在樊楼吃过一次,我真是连吃软羊肉包子都不香了,总惦念着。
“问过表兄以后,知道您家住在三及第巷,这才央求表兄前来寻。也是赶巧了,刚到这附近,就听见嘈杂争吵,没料到竟是您家。想来是天爷也见我诚心,特意指了明路,不叫我失望而归呢。”
他还挺不客气的。
头一次到主人家,便敢提要求吃什么。
但他说的诚恳,也没要求吃一整只的炙羊肉,而且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解释了一遍,倒是个坦诚直白的性子,没有藏着掖着不说。
元娘悄悄剖析了一番他的脾性。
嗯,暂且没有发觉大错处!
不过……
她面上的表情僵硬,心里发苦。元娘能明显感受到,在文修说在樊楼吃过一回的时候,阿奶不着痕迹地瞪了自己一眼,很显然,自己回头是逃不过阿奶的问责了。
阿奶最不喜欢自己抛头露面,就连在店里头帮忙都要生气的,何况是拎个篮子跑去樊楼卖馒头。
尽管知道文修不知情,没有做错,可元娘还是禁不住暗自叹气,并且感慨。
还是魏观比较好。
稳重、守口如瓶,不会动不动就什么都吐露出来,瞧着便颇为可靠。
她想着,目光不自觉落到魏观身上,恰好他也看了过来。
没想到自己偷瞧竟被抓了个正着,元娘顿时慌了,神色有些羞赧。
但魏观并未说什么,也未有何动作,只是望着她,回以温和浅笑,如三春之晖,和煦轻柔。
见状,元娘也顿时放松了。
王婆婆在一旁则对文修的要求欣然应允。
她甚至开口解释,“我家的玫瑰豆沙馒头,与外头的并不相同,自有些巧思在里头,郎君若是喜欢,往后常来,只消是吃玫瑰豆沙馒头,都算老妇所赠,不收钱。”
元娘在边上听着,心里却暗道,自家阿奶真会说话,的确是有些巧思,但也不算独一份的,也有别的店这样做,只是没用在玫瑰豆沙馒头里,往往是用点甜腻的糕点中。
无非是往豆沙里加了点枣泥,口感不曾变,但添了些酸味,用以中和豆沙的甜,吃起来甜而不腻,回味略酸。
而文修已经连忙开始推辞,“无功不受禄……”
趁着文修和阿奶说话的功夫,元娘悄悄挪到窗子那,把窗户支了起来,叫里头的情形能被瞧见。
承儿应当是躲到灶上那间屋子里了,若是探头,应该正好可以看见这里的情形。
元娘自以为动作隐秘,却不妨做完以后,方一抬头,就与魏观的目光相对。
他似乎洞察了些什么?
应该不至于吧,元娘自觉两回见面,都把承儿掩得很好,应该不至于瞧出端倪。她正纳闷呢,只见魏观先是冲她一笑,接着看了眼文修,忽而面向王婆婆,开口说话。
“您实在客气,我这位表弟除了对读书刻苦,便是对吃食上心,从不流连欢场。他终日抄书,所挣的钱无非是用以买笔墨与品尝佳肴,若是您不收,岂非叫他勤勉错付?”
元娘看着他转向自己的含笑目光,眨了眨眼。
这是……发觉了什么,在同她透露吗?
第53章
元娘的推测没错。
因为,魏观接着问了文修一些,看似笑吟吟地闲聊,却无形中叫文修把目前的情况说了说。
倒也不算偏私谁。
因为文修行得正坐得直,品性上挑不出大瑕疵。
愈是了解,愈是满意,反而不会因为不熟悉而生出误解猜测。
原先,她们只知道文修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殊不知所谓的家境贫寒并非穷到只剩下间茅草屋,反而有屋有田有买卖,只是他当初年幼,被族亲瓜分得差不多了。
还好文修有魏相公这个远房舅舅,当年魏相公还不曾身居高位,也只是外放熬资历的小官,写信请同年帮着斡旋,好赖保住了宅院并几亩薄田,每年能从佃农那收点地租,又有忠心的老仆相护,叫他得以平安长成。
甚至,他自己闲暇时也要下地耕种。
因为收来的地租太少,连温饱都只是堪堪够,更莫说还要求学了,笔墨束脩皆是省不得的开支。
直到后来,魏相公调任回汴京,官也渐渐做得大了,想起还有这么一个美玉之才的远房外甥,他有心让魏家从此成为诗书传家、累世官宦的大家族,所以族中的青年才俊,都有心栽培。
但单凭魏家之力,还是不够,便连外嫁女的血脉也一并算上,只要是足够出众,就舍得出钱栽培。
魏相公定下严苛的家训,还给族中子弟延请名师,魏家的族塾即便在汴京也是有名气的。人人都道魏相公治家有道,门风清正。
有此好名声,他在官场也平添了几分好处和裨益。
总之,彼此都有所受益,文修不必为束脩苦恼,还能在汴京有住处。他能如此年轻便考中举子,除了他自己有天资肯勤勉外,泰半是受了魏家恩惠的缘故。
寻常人家能出一个举子,夜里做梦都要笑醒,而魏相公家里,可是能凑齐一个雅间座位的。
在元娘偷偷记下文修透露出的脾性、喜好、家境时,文修正与王婆婆闲话田间事,情绪颇为高昂,激动不已,连声都高了两分。
“对极对极,还是您老人家厉害,我头回种稻子时手上没准头,满以为种得越多越好,哪知道大多种得过密了,苗木细长、倒伏,最后收成少得很,若非有堂舅遣人送银钱救济,怕是就饿死了。”
王婆婆难得在汴京看到个既会读书,又会种地的后生,难得还会说话,言语诙谐,关键是还爱吃她做的菜。
她因为常年板着脸而生出的深深皱纹都松了些,凶相不再,表情欣赏,“这也不怪你,农桑复杂,便是农人也要经年累积,才能熟练耕作,哪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好的。你头一年种稻能收获已是不易!”
元娘在边上听着,偷偷瞧了眼窗外,果然看到灶房窗边有一点影子,想来是承儿正趴在窗上努力偷看呢!
如此想着,元娘难免露出些神色,悄悄弯唇,如狡兔般灵动不可捉,又有些孩童的无辜顽劣。
元娘满以为无人能知,可却不知道自己的细微神情正被人瞧得一清二楚,甚至对方的目光也落在了灶房的窗上,眼中流露了然。
但他并未揭露什么,甚至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是已经及冠的成年男子,于他而言,两个小娘子的小心思,不过是置之一笑罢了。
又因为能够体谅,所以稍稍相助。
倘若能成就一段姻缘,或是就此察觉不合,免受蹉跎,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而事后,他亦不会多嘴。
魏观垂眸,不再参与进文修和王婆婆的交谈,只静静听着。
趁着这个时候,元娘寻了借口,说要上楼,在王婆婆不耐的挥手下,她悄悄把灶房里的徐承儿而引上阁楼。她可艰辛了,两个人得尽量踩出一个人的动静。
好不容易上了阁楼,元娘多穿了件厚长袖对襟褙子,也算对得起自己刚才说冷的借口。
就是衣衫穿多了,怪挤得慌,她觉得自己手都抬不起来了,硬要动的话,则胸前憋闷喘不过气,怎么都不舒服。
可没法子,平民百姓都是这般过冬的。
她能有衣物御寒,夜里可以点炭盆,还有屋瓦遮身,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像南熏门的一些穷苦人家,只搭了棚屋,冬日冻得手脚全是冻疮,甚至有年老体弱挨不过冷,一觉起来人都僵了的。
元娘下去的时候,王婆婆正好要去做些别的菜,就让她帮着到灶房打下手。
她悄无声息地松了气,肩都垮了些,还好自己早了一步,否则承儿怕是得被阿奶发现,要是不小心弄出动静,叫文修听见,情形就糟透了。
至少,单凭如今所见,文修瞧着还是个挺不错的人选,颇为适合承儿姐姐。
家里东西大多是齐的,毕竟开了食肆,但如今还未出正月,天气冷得很,有些地的河面还结着冰,纵然是汴京,也不比得夏日物资丰饶。
王婆婆思虑再三,决定在平日最寻常的白饭上下功夫。
她要做王母饭!
所谓王母饭,是用遍镂、卵、脂盖在饭面。
刚好家里有腊肉和腊肠,王婆婆让元娘把陶锅也寻了出来,先把米洗净,而后*放进陶锅里,任由炉子大火烹制,约莫七成熟再放入腊肉和腊肠以及鸡子,小火慢烹。
在这中间空余出来的时辰,则处理别的菜式。
木桶的清水里养着一只鲫鱼,是王婆婆一早到新郑门那买的“车鱼”,车鱼是指顺着黄河从外地运来的鱼,这些外地鱼便宜,一斤不足一百文。
原本王婆婆想炖了,给犀郎补补身子的,往里加豆腐,汤熬得奶白,元娘最爱喝。
但既然来了客人,只好换种更体面的做法。
鱼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