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18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连朝连连摆手,“我是不敢肖想。姑姑福泽深厚,见识比我多得多,不指点我,还来笑我。”

  春知问,“怎么不跟她们到前头看热闹啊?”

  连朝说,“我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怯得很。不如跟在后边布置香案。”

  她的目光越过春知,望向月亮,喃喃,“年年中秋,家里都拜月亮。小时候不懂事啊,只晓得跟着讷讷学,弯腰拜月亮,抬头就盯着桌上的月饼,馋么!”

  春知“哧”得笑出声,伸手去戳她鼻尖,她眼底有亮亮的光,不知怎的,声音低了许多,“我想我讷讷了。”

  春知柔声安慰她,“小孩儿别馋,咱们也有月饼吃。茶水上的胡谙达做得一手好团圆饼,等拜过会子拜完月亮,你可要着紧拿。愿你团圆有福。”

  她眉眼弯弯,“姑姑也团圆有福。”

  悄悄地问,“我能去看看吗?”

  有宫女捧大盘子来,笑嘻嘻地喊“姑姑”,“帮我们簪花儿呀!”

  盘子里是新鲜折下来洗干净的小桂枝。

  春知浣过手,拿帕子仔细擦干净了,才挑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让她转过去,用剪子剪一截红绒绳子,小心翼翼地替她绑在辫稍。

  “真好看!”连朝由衷地说。

  “别急,你也有。”

  一枝桂花稳当地落在发间,香气氤氲,月亮下是年轻姑娘虔诚的眉眼。

  春知笑着说,“快去吧。”

  茶水上没有熟人在后边,她晃了晃,硬拉了两句话,以证明自己来过,就算翻篇了。无处可去,不愿去看那些热闹,行宫她还是第一次来。穿过大片大片的木樨林,看见月光遍布高高的梧桐树,随秋风发出深沉的响声,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若是有酒,当斟满十分。

  “在看什么呢?”

  她转过身,却看见原本该在前边吃酒的淳贝勒,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身边。

  连朝往他身后看了看,与岑笑着说,“放心吧,没人跟来。就我一个。”

  他顿了顿,背着手和上了年纪的老翁一般地叹息,“从前什么都不怕的一个人,如今也害怕起闲话,叹叹,叹叹。”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为什么不怕。”

  “也是。”与岑移开眼,“在外边不怕,在里头,总有许多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再清白的人,也只有一张嘴。”

  声音低了一些,似乎是自嘲,“不然,哪能这么轻易地找着你。”

  连朝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

  与岑问,“怎么不到前边去看?”

  “没什么好看的。”

  与岑故意长长地“哦”一声,“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

  “就是,一瞬间觉得有些没意思。”

  与岑背着手念,“对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连朝笑了,“我不会喝酒。”

  “你是欲买桂花同载酒,”

  她斥他,“净念些歪诗!”

  在她话音刚起之时,他已经做作地叹息一声,稳稳补上,“终不似、少年游。”

  她没有再说什么。

  与岑往远处抬了抬下巴,声音是一贯的好听,“宗室们驻扎在行宫周围,你想不想出去看看?那里有一条小溪,环绕行宫,月亮出来,一定好看极了。”

  他问她,“你想去看看吗?”

  她反问他,“我能出去吗?”

  他说,“把辫子拆了,就能出去。”

  “——只有御前的宫女需要把辫子盘起来。”

  连朝并没有迟疑,将原本簪在发间的桂花取下来,他很自然地先替她拿着,眼中有隐隐的辉光,“以前你就爱在辫稍簪些花朵。”

  连朝摸到固定发辫的插头针,拆下来也交给他,他收在荷包里,长长的辫子就松散开来,轻快地垂下去,她一边理一边说,“不只是我啊,南边北边的姑娘都爱这么干。春天簪迎春,夏天簪茉莉,秋天簪木樨,冬天没什么可簪的,梅花报春么?姑娘们还是喜欢缠上厚实的红绒绳。”

  他再重新把桂花枝递给她,不无惋惜,“戴久了,花难免不新鲜。我看笔记,宋时妇人有种叫‘花瓶簪’的首饰,注清水在簪头,再插花儿,能新鲜很久。”

  她难得打趣他,“现在到哪里去找什么花瓶簪,拿清水抿抿头发才要紧。”

  还起了玩心,能这样闲散地说话,总算打消一点他心中的不安。与岑笑着说好,“跟我来。”

  一条小溪如同玉带,与山合围绕过行宫。两个人并肩在溪边慢慢地走,影子就倒映再澄澈溪水中。湍湍流水溅石漱玉,每一滴飞溅起来的水珠里都有颗月亮。

  连朝默然片刻,还是对他说,“之前多谢你,替哥哥送头花给我。”

  与岑说无碍,“你怎么不去想,就算不是他嘱托,我也有我的私心。”

  她问他,“你的什么私心?”

  很清亮的一双眼,清亮得和溪水一样,一瞬间的对视,仿佛月光照亮了幽壑,逼他不得不去直面那些隐晦。淳贝勒不自在地偏过头,“别人过节,都有头花,你也要有。”

  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所以并不惊讶,轻轻地摇头笑,“我不太喜欢欠别人东西,物件也好,人情也罢。在我能还的时候,我总想尽力偿还。带着一身的债,左右受限,什么也干不成。”

  与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重新看着她,“你不必谢我,这件事情细算起来,我欠你反而许多。我因此得了新差事,入朝清总户部库银——就是刚刚的事。”

  “是吗?恭喜你。”

  他唤她,“苟儿,别这样。”

  连朝咬牙切齿,“别逼我叫你三棍子。”

  他暗暗地松了口气,很识趣地没有说下去,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年轻姑娘长长辫子随着步子左右摆动,红绒绳上别着的桂花荡漾出好闻的幽香,让他情不自禁回想往事,“你刚来京城那会,才多大,站在一众格格里,跟葱一样,瘦条瘦条的一个人。我在玛玛跟前见着你,好像也是秋天。”

  她想了想,说是,“是老太妃请家里女孩子们看花。”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海棠在秋天开花。”与岑说,“老嬷嬷说那是花妖,要让人把它锄掉。讷讷不让,阿玛也不让。后来玛玛看了很新鲜,就张罗着操办赏花,”

  他眼中弥漫起憧憬,旧日时光也能短暂找回几分颜色,“真的很美。自从阿玛走后,我很多年都没有回去。”

  郡王之子,一子袭爵,余封贝勒。连朝见

  他眼底落寞,心软了几分,柔声劝他,“如今屋子留给你大哥哥,再怎么也是亲兄弟……”

  他反倒笑了出来,深吸一口气,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讷讷若在,还有走动的机会。讷讷不在,那里就不是我的家了。屋子随着主人的变更,梁木会朽烂,也会有新的换上去。花木依照时节而生存,春荣秋枯,旱涝虫蛀,不堪则死,都是别人家的是非,我没有办法。”

  哪里有什么永恒的东西。

  哪里又有什么祥瑞。

  习习溪风吹面,鬓发蓬飞,与岑忽然问她,“你信世上有凤凰吗?”

  她反问他,“你信吗?”

  他们都摇头,笑了。

  他说,“我今天看到凤凰了,真的像传说中一样,五彩的尾羽,凤鸟鸣则百鸟应,书上写的今天都有了——有得越全越像假的。”

  连朝微微哂笑,“谁见过凤凰?是不是真的凤凰又有什么要紧。就算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那就是假的,也会为了歌颂太平将它认作个真的。”

  “所以,”她说得很艰难,尾音都空茫,“人到底算什么呢?算盛世的点缀,乱世的替死鬼。天地的牲畜,圣王的蝼蚁?是吗?”

  他避而不谈,“这次我去查户部的库银,会重新核查昔年贪腐旧案。”

  在很漫长的一段沉默之后,连朝偏过头,看向他,“我想和你,说说我的阿玛。”

  与岑温和地点头,“坐下说吧。”

  她却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抱膝坐在石头上,就像个小孩子,把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

  “我玛法都走了有八年。”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第一句。

第26章

  “我都不记得那时候多大,第二年阿玛接了调令,全家就从南边搬回了京城。阿玛总是求周全,觉得我在南边没人管,混野了,把我带回来学规矩,学骑射啊,继续读书写字啊,可难了!”

  “十五岁那回的选秀,比以往我听来的都要麻烦,一轮嬷嬷挑身量,看大的小的熟没熟……挑剔是不是个齐全人。那天阿玛上差去了,不在家,头天晚上千叮咛万嘱咐,我说好阿玛,甭担心,我一定会落选的,他反手就给我了一记栗子,说我从不说点好。”

  她说着低低地笑了,笑了一阵,才吸了吸鼻子,继续说,“等我第一轮选完回来,想跟阿玛说,我没给家里跌份呀,他就不在家了。讷讷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觉得不对劲,盘着哥哥问,才隐约知道是阿玛犯了事。连带我哥子,当年春考的进士,也没了。”

  “我心急,家里就剩下我玛玛和我讷讷,得靠我哥哥撑起这个家。他准备了那么久,一路考上来,想着先挣好功名再成家,结果什么都没了。算什么,这算什么?”

  他很想安慰她,伸出手想扶上她的肩头,手却迟疑着悬在半空,最终默默地收了回来,就见她小小的一个——以前没发觉,她是这么小的一个人。总觉得她机灵,不让自己吃亏,哪怕在一群高个的姑娘里,她也是最有精气神的那一个。时至今日,才发觉,这么抱着膝蜷着身子在他身边坐着的,一路这样走过来的,是这么小的一个人。

  “后来呢?”

  “第二轮选看就是哥哥送我到神武门的。”

  连朝顿了顿,“我不想被选上,我虽然是女儿,我也可以撑起家里的。玛玛听到阿玛出事的消息,明面上强撑着,整个人气就提不上来了。她有咳喘的毛病,我知道,常常给她准备些养肺的药膳,那段时间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干脆就睡在她屋子里,还跟小时候一样。有时候晚上发噩梦,吓醒了第一件事就是看她还有气吗?”

  她说,“你别笑我痴傻,咒她,这种病,半夜一口气上不来,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走了,她把我带大,我不在她边上,我不给她送终,我是个人吗?”

  与岑从袖子里给她递帕子,她低着头,没有接,齉着声儿,“我没哭。”

  他几乎是哄着,顺着她的话往下问,“所以呢?你自己让自己撂了牌子,是吗?”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阵,才惨淡地摇头,“当时指了两批。我们一起五个人进去,听前边几个怎么答,我约摸知道娘娘们要挑什么样的人。”

  与岑哑然失笑,“你就故意往不好的上边靠吧。”

  她说是,“我都想好了,问到我,我要怎样地说。结果几位娘娘们压根就没问我,粗略看了看,随口点了几个,留了牌子。”

  “你也被留了。”与岑慢慢把帕子袖回去。

  “你适合去天桥底下说书。”

  与岑仔细看她的表情,暗暗地放了些心,“这就是我认得的你啊。这样惨淡地说着往事,还有心情扯到去天桥底下说书。”

  “我让自己生了场大病。”

  她说得很快,“什么法子都试了,病了足足一个月,刚好错过先帝给皇子们的指婚。但是我还是没能出去,与剩下的几个人一起,在当时景仁宫贵主子位下学规矩。”

  “一路混混沌沌地走到今天,我还是没能知道,我阿玛到底怎么样。前朝和后宫,有很严实的一道墙,墙外的话,墙里听不见,看不见,多听多看多说都是错。贵主子待我再好,她也不会告诉我。景仁宫的人也不会告诉我。纵然可以让小太监们往宫外偷偷买卖些东西,他们也没有手段,打听到很多音信。”

  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上回庆姐的事情发落之后,那几个小太监被惩处的惩处,说什么也不肯再干。我能知道的,一点点好与不好,也彻底地断掉了。”

  她说了很长,很长。印象里她没对他说过这么长的话。她不是个很喜欢自苦的人,至少在他眼里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