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20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双巧却蓦地感伤起来,转过身拉着她的手,“可惜的是你啊。”

  她安静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惜的。”

  双巧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今日我和瑞儿都受了赏。瑞儿从此被调到慈宁宫,伺候太后主子去。我……我……”

  连朝歪着头,笑着看她,柔声说,“想必是有更大的喜事。”

  “我被老主子指婚了。”

  连朝微微一怔,“那是好事呀。”

  又想起她素日的心气,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末了问,“姐姐呢?姐姐很愿意吗?”

  双巧松开手,背过身,只在地心来回地踱步,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茫然,“我不知道……他是很好的人。家世门第,其实于我而言,算是高攀。”

  “姐姐之前,不是很想留在宫里吗?”

  双巧笑着叹了口气,面上浮现出难得的苦笑,“正如你说的,那么多机缘巧合,都是命。可我就是想出人头地。说句不惭愧的,你不要笑我。姊妹里虽是玩笑,其实仔细想想,后宫里的那几位主子,论容貌,论举止,咱们差什么吗?凭什么她们能做娘娘,能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我做不得?难道我生来就是卑贱,生来只能做伺候人的奴婢,不配为自己谋个前程吗?”

  连朝忖了片刻,心里生出些狐疑,顾料她在这里,尚不好细问。便转而说,“那位是个几等虾?什么人家?”

  “三等虾。他阿玛是新授的武英殿大学士,额捏就更不必说,先头老全亲王的独女和硕大格格,他如今在主子跟前历练,为以后升发铺路罢了。”

  连朝一一地点头,不觉说,“果真是很好的人家。”又笑吟吟地问,“见过没有?生得好不好?”

  一贯精明干练的人,难得看见有小儿女的生涩,双巧的声音也不觉低了好些,偏过头躲闪着她的目光,“哪儿能啊。”

  “什么哪儿能?”连朝故意拉长了音调,“哪儿能没见过?哪儿能生得不好?是这样吗?”

  双巧咬着牙笑骂她,走过来弯下腰就要拧她的腮,“好促狭东西,你别问了!”

  连朝满嘴都是“好姐姐”地告饶,机灵地躲过去,这才笑出声,双巧掌不住,也“哧”地笑了。

  连朝吁口气,坐正了,“我刚才听你说指婚,其实很不安。我想你原本是有自己的主见,应该自己去选往后要走什么路。我把这件事交托给你,机缘巧合成了这样的结果,若是不合你意,我就是祸害你一生。”

  双巧正色,“那只是我的梦,撑着我能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活下去。像我这样的宫女子,继续留在御前,就是等二十五岁,留下来做姑姑,或者放出去配人,哪里还会有比这更体面,更好的呢?”

  连朝莞尔,“你也是这么想,那还老是与庆姐吵架。”

  双巧闷闷地说,“你不知道她的性子吗?她有此祸,就是从一张嘴上来。我不煞煞她的性子,往后指不定要闯出更大的祸事。”

  轻轻叹息一声,流露出眷恋的色彩。轻薄,纤细,像瓦檐上的淡淡月光。

  ——“还真有些想她。”

  “都会好的。”她劝她。

  双巧慢慢地坐下,递盏茶给她,连朝托在手里吃了一口放在边上,才见她正绞着帕子,微微地出神,“回想起来,我们这四个人,明明没有在一起同住很久,情份却深厚。”

  她笑,看向连朝,“我还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我们都防着你,别的榻榻里,心思深的,性子烈的,要挑拨离间甚至坑逼死人的,比比皆是。我们真害怕也来了个这样的人。”

  “那我是吗?”

  “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连朝干笑了一声,低下头,“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当时的人,又怎么能料想到今日呢。”

  她接着说,“瑞儿分到慈宁宫,我被指婚,放出去嫁人。庆姐去了颐和园,一切的变故猝不及防,我都不敢想,就是这几日的事,连一个月都没有。我本来以为,以前那种日子会很长久,很长久。长久到三年五年,都不会有变化。”

  双巧喃喃,“就和做梦一样……”

  “我如今与你相对,也和做梦一样。”

  连朝鼓励地握住她的手,十指相叠,给予力量和温度。

  “没什么好留恋的,人永远要向前看。与其去想去沉湎,不如动手去做。当变化已经到来的时候,就勇敢地与过去告别,然后勇敢地抓住它。”

  她眼中有坦然而明亮的光。

  “我望着我们都很好,再望得远一点,希望很多很多年以后,哪怕我们经过了很多变化,还能再像如今一样,手挽着手笑一回,坐在炕上说话。”

  “所以啊,”

  她诚恳地,娓娓道,“我原先也和庆姐一样,以为你一门心思就想当娘娘。紫禁城的确是人间最尊贵的地方,催养着金枝玉叶的花。刚才听了你的话,我反而很庆幸你能有这样一门婚事。哪怕于家世上有所高攀,你心里要想着,一来这是太后亲自赐下的婚,纵然他们有什么想头,你身后就是老主子,就是万岁爷,这样的人家要名声,你要自立自强,要相信你配得上你得到的,就算有风言风语,不要失了本心,你就能立得住,并且立得好。”

  “二来,”她顿了顿,“——我是不是很啰嗦?”

  双巧原本认真听着,陡然来了这么一句,反倒愣住了。

  “我也觉得我有点啰嗦。”连朝又笑,嘴唇抿起来,最终却叹了口气,“所以也没有什么好二来的了。我玛玛曾与我说,少年夫妻,最是难得。如今姐姐即将有个好夫君,我便祝姐姐,青春常茂,与你的郎君一道,拼出个好前程。”

  “紫禁城虽好,耗费青春委于其中,女人与女人,你为难我,我为难你,争斗不休,虚度光阴。你应该是宫墙外的树,不必依附虚无缥缈的君心,枝盖亭亭,下有绿荫,而不是宫墙里娇滴滴的花。”

  她认真地,笑着,充满期许地殷切看着她。

  “请姐姐,自由地生长,自由地开花。在广阔的天地里,痛痛快快地过日子吧!”

  双巧眼中含泪,紧紧握住她的手,郑重答应,“也祝你,祝我们。”

  高悬于天的月亮,照亮了年轻姑娘们鲜活饱满的脸。

  瑞儿打开门,就带进来一地的月色。

  “来啦!团圆饼!还有膳房新炖的秋梨汤。”

  双巧连忙转过头,匆匆擦干净脸上的泪,换上笑容,起身帮她提食盒,“怎么去了这么久。”

  “春姑姑把我叫住了,”两个人一齐把食盒在桌子上放稳当,瑞儿边开边说,“春姑姑念叨你呢。正要分饼的时候你不见了,特地留了一块给你,我们的也给你。”

  连朝不由笑,“我哪吃得了那么多。”

  “团圆节啊,当然要吃。”瑞儿有些惋惜,比划了一下,“可惜一共算上只有三块,还缺了个角,要是庆姐姐在,就四角齐全了。”

  双巧说,“我们方才还说她呢。”

  瑞儿朝她招手,“快来!秋梨汤还是热的,冷了就不好喝。这么大这么圆的秋梨,原本是膳房做给万岁爷养身润肺的,万

  岁爷只进了一点,吃醉了没胃口,就赏给御前的啦。”

  拿出三个小盅,一一地分开,“你的,巧姐姐的,还有我的。”

  “我闻到梨子味了!”连朝趿鞋下炕,走到桌子前弯下腰,用手扇出味来,秋梨的香甜撞入鼻尖,上头淋了层丹桂蜜,她惬意地感叹,“真香!”

  “香吧!”瑞儿骄傲地说,“我和大师傅关系好,请他特意少淋些蜜。”

  “那个扎风筝的小太监,路子,也是瑞儿的朋友。”双巧用帕子都擦一边调羹,“别看她平时话少,你带她走出去,里里外外都是她的朋友。”

  又问,“为什么要少淋?”

  瑞儿说,“因为炖的时候,已经加了冰糖,梨子本身的香甜被炖出来,往上面淋蜜,为的是更高地衬托出梨子的本味,若是贪多贪足,喧宾夺主,就是一碗普通的桂花糖水了。”

  连朝招呼她们,“快吃,快吃。我的天老爷!好香!”

  三个姑娘,坐在条凳上喜滋滋地吃,再没有别的挂碍,也不去想往后身在何处,或者等下还要去应谁的差。香甜的梨子水下肚,就足以勾起满心满肺的欢喜。

  冗长的夏天毕竟已经过去,一碗温凉的雪梨汤,一群知心的姊妹,足以消磨窗外日渐凄的风声。

  起了阵风,拍着窗棂,吹得高树沙沙作响,外头“哐啷”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双巧搁下瓷匙起身要去看,连朝按住她,“你吃着,我去看看。”

  是皇帝跟前的福保。

  她依稀记得在养心殿的角门边上见过他。

  御前的太监,时刻带着笑,待人客客气气的是本事。也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要不是这一阵风,兴许还得一直等下去。

  他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耐或者愠怒,照章程微微呵了呵腰,连朝也忙颔首福身,这算是互相道过了吉祥。福保言简意赅,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她。御前用的剔红漆盒,飘带、柿子、望不到头的卍字,组成“卍柿如意”的好意头。

  “万岁爷让奴才送给姑娘。”

  连朝并不打算留下,刚要推辞,福保率先说,“今儿是团圆节,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万岁爷说了,姑娘不会留盒子,请姑娘打开,把里头物件拿了,我便可回去交差。”

  里头放着个珐琅彩的碟子,是一角团圆饼,看模上的花纹,应当也是出自御前拜月的那一大块。

  底下压着张字条。

  福保见她拿起来,却不看,好在差事办完,将盒子盖好,老实地转达皇帝的话,“万岁爷说,姑娘手上有伤,之前罚的字帖,十篇欠着九篇,都不作数了。练字虽贵在练,要想写出自己的字,更贵在心悟。万岁爷于是写了一张,请姑娘心悟。”

  他说完便走了。

第28章

  连朝站在原地,出了回神,还是双巧找出来,见她手里端着碟月饼,奇道,“谁给你送来了?”

  她胡乱压下纷杂的思绪,随口说,“衣服上的,刚到行宫的时候,我去那儿帮过忙。”

  双巧不再多问,见她双颊似有潮红,去拉她手,“咦”了一声,赶忙拉着她回屋里,“怎么这么热。别是吹了风发作了。快随我进去。”

  原本缺了一角的团圆饼,用刚送来的那一块补上,是彻底的团圆。

  她们重新分了饼子,就着雪梨汤吃,酥脆的外皮,厚实的馅料,空气中都泛着油脂的香气。连朝却觉得,那密匝匝的馅放进嘴里,竟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有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地跳。

  她不安心,思来想去,还是说,“有一件事,很重要。我说与你们,你们一定记着。”

  双巧与瑞儿放下手里的饼子,认真地听。

  “你们今晚献上祥瑞,太后高兴,给你们赐婚。双巧跟我讲了家世,全亲王是四大铁帽子王之一,太后既然当即指婚,必定是提早和大格格通了气。瑞儿拨去慈宁宫伺候,或近或远,你们都连着太后。太后是向着万岁爷的。”

  “所以无论往后什么境况,有人问起那祥瑞到底是什么,你们一概按着席面上回禀的那套话来说,哪怕是太后非要试你们,追问明白,你们也只能照着那套话来说,多说是错,千万记住。”

  双巧倒吸一口凉气。

  瑞儿点头,“知道了。放心吧。”

  连朝又想起一事,原本不愿在此时说,又怕后头有牵扯,索性一并交待,“我在慈宁花园的时候,有个很要好的妹妹,名字叫小翠。姐姐之后调去慈宁宫……”

  瑞儿轻声说,“会帮你留意着。放心。”

  她这才松了口气。

  “有你们在,我便再没有什么不安心的事。”

  “你就是想得太多。”双巧心疼她,“你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事都想全了,想遍了,让所有人都周全。好姑娘,歇一口气吧。”

  连朝轻声说,“好。都听姐姐的。”

  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又说了会话,今日劳累了一日,各自早早睡了。

  虽然桌上的灯熄灭,月亮从窗纱上照进来,地上还是亮堂堂的。

  连朝辗转难眠,终究是睡不着。披衣起坐,下炕去喝水。壶里的水快见底,她浅抿了一口,手中捏着的薄薄一张纸,攥得久了,搁在手心里起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