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你怎么对天桥底下说书这么有执念?”
“因为真的好看啊。”
皇帝又无话可说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奴才无福得见您被山呼万岁,被众人虔诚地膜拜,也没能见到所谓枯木逢春的‘九死还魂草’,但是一路以来,人人嘴里都不离它。天下普蠲,清查库银,是万岁爷顺应了祥瑞,还是祥瑞顺应了您呢?”
皇帝也看着她,“这很重要吗?”
她笑了,低下头,“不重要。”
皇帝又问,“你想试试吗?”
“我心虚。”
一站一坐,他俯首,她仰面。影子投在地面上,浓得化不开。
彼此不过一笑。
他不再看她,走到花几旁坐下,托着明黄缠枝莲的粉彩碗,喝了匙酸笋鸡皮汤。饱满的浓汤,配上酸笋,让人口舌生津,在食物的烟火气里,方觉得自己是个踏实的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看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指尖细细摩挲,“把一只受了伤的鸟,染上五彩的尾巴。劈一截新鲜的竹子,盛上不知哪里接来的露水。再从一群鸡蛋里挑一个个头最大的,用金粉和颜料画上火焰和卷草,这样就成了传说中的鸾蛋。”
皇帝顿了顿,触面生涩,声音也多了些嘲讽与涩然,“古往今来,的确有很多圣王。亲身经历这一切,又觉得实在可笑。就像——草台班子一样。”
煌煌的国家社稷是一套精密的体系吗?并不是。不过是一代人搭好基石,一代人缝缝补补。当周转难以运行就崩塌,在废墟上重新开始修建房屋。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看起来虚滑无稽,一则酒酣耳热,世人趋利避害,二则备彰圣典,书上有的你都有。那太监扎风筝很不错,我叫他留在行宫,领个太平衔,不会再吃苦。”
连朝安下心,更不必装糊涂,眼中是明朗的坦然,“竹子里的水,是无根之水,‘甘雨时降,万物以嘉,谓之醴泉’,五彩尾羽由草木汁染成,怎么不算天地所生。至于鸾蛋,怎么就不是个圆蛋。所用之物,有理有据,简直无可指摘。”
皇帝觉得她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说她不走寻常路,净出野路子,她又能把来处说个分明。皇帝不由失笑,“湘楚之地,谓‘鸾’与‘圆’同音,都念作‘鸾’。你成日到底读的什么书,识得几个字。在这里装灯下黑。”
连朝熟稔地囫囵过去,又开始殷勤地拍马屁,“哇!万岁爷如此博闻强识!连这都知道!”
皇帝早已习惯了她这种拙劣的睁眼说瞎话,淡淡地别过头,身为帝王,八风不动,唇角只能抿起来一点,“朕并非生于深宫,养在妇人之手的君王。朕曾随先帝南巡,也是在外头办过差事的皇阿哥。自然晓得。”
连朝不由感叹,“衣食不忧,无论去往哪里,都会被隆重礼待,赏玩最珍贵的器物,欣赏最灵妙的歌舞。世人谁不心向。”
“所以商兴周继,秦没汉兴。阿房宫,未央宫,大明宫……群雄相争,千古如此。不好的东西,谁去争它。”
“那么人呢,人在哪里?”
因在哪里,果又在哪里?
她从一开始就很想问他。
皇帝并没有回答。
她想,她之前或许也如此问过他,不出所料,应该还是一样的答案。
连朝从不是个很执着的人,转而问,“其实奴才一直很好奇,万岁爷是用什么法子,让他们异口同声,高唱同一句话的?真的不会有出岔子的时候?不会各说各话,急眼尴尬?”
皇帝冷笑,“竹子会生霉,鸡蛋会发臭。所有的典仪都是人力为之,朕还用金片子擦屁股,怎会毫无差错。”
“那是奴才没见过,乱写的。”她讶然,“万岁爷还真喜欢用金片子擦屁股啊?”
皇帝气极反笑,“要不改天你看看?”
她吓得立马捂住眼睛,“看不得,看不得。”
皇帝嗤笑一声,起身走到条案边上,微微弯下腰,手指落在纸面,给她分析,“你得给他们抛出一个既有的话题,才能够获得一呼百应,且说的都是同一句话的效果。”
看见她歪歪扭扭写到“周公得禾”,被丑得叹了口气,示意她提笔,“蘸墨,那张不要了,拿去擦屁股。”
连朝赶忙把另一张丢开,不忘劝谏天子,“万岁爷,要敬惜字纸。”
皇帝已握着她的手,带她续上之前他未习尽的《喜雨亭记》。
——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皇帝的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气定神闲,边运笔,边说话,声音就盘旋在她发顶,“我问他们,天雨珠,可乎?天雨玉,可乎?他们都说不可,知道我在说哪里的话。万事万物都得有成例,大家心里有数,就知道该怎么办这件事。大到治一国,小到理一家,都是如此。无规无矩,不成方圆。”
最后的竖勾,搁下笔,“人又不是自鸣钟,到了点就咚咚咚。”
连朝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故作疑惑,“他谢的当真是雨吗?”
“他谢的是民。”
连朝由衷地赞叹,“写得真好。”
皇帝也难得颔首,“拿回去照着练,之前的不作数,就从这一篇开始重新算起。”
连朝顿时苦起脸,左看看,右看看,皇帝很贴心地提醒她,“是不是总觉得不对,少了点什么,不好拿回去练?”
“是啊万岁爷!”
“朕也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说着,从条案前摆放齐整的印鉴匣子里拿出一方。青金石螭纹,料子很少见。一般的御印都是寿山石。黛蓝的石面如同无垠的穹顶,其间白、金错落,像河汉也像群星。
稳稳当当地钤
在纸面,是他曾提过的篆文——无非新。
皇帝还是如常的声调,“手腕既然好了,身子也无碍。风寒侵体,最好在热水里泡一泡。明日就要去围场驻营,起居都在大蒙古包。骑马射箭,宴饮围猎——能好吗?”
连朝想也没想,“能好。”
皇帝站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笑了出来。
第30章
她从东次间出来,果然见赵有良就揣着手在屋檐下等着。并不着急进去,近前来彼此问过好,连朝不和他打没意思的马虎眼,率先问,“谙达刚才说有什么事?”
常泰送了盏灯来,赵有良接过,朝前边比了比手,引她往前走,“没什么大事。只是先前犯糊涂,如今想明白了。往后不会自作聪明,说什么提点姑娘的话。御前各吹各的风,砖石缝里草儿不相干,就成。”
她站住脚,朝赵有良矮身作福,有些歉然,“是我让谙达难为了。谙达为我好,才提点我,我知道。”
赵有良说不敢,“姑娘也让我明白了,到底是谁在牵着线,旁边伺候的人,看着就成。有风来了,不用递剪子,该断自然会断,该拢自然会拢。只是我闹不明白,姑娘这么折腾,求的是一个什么?”
连朝不答反问,“上回托贵主子的福,我们几个都去了一趟慎刑司。我想问问谙达,那位张谙达,如何了?”
赵有良说,“姑娘是御前的人,所以经办得过万岁爷。那张存寿是贵主子位下的人,万岁爷插手后宫的事,都让老主子提了一嘴,已经很不给贵主子脸面了。至于怎么处置,原本他该死,贵主子生保下他,依照祖宗家法,谁家的人,谁来管事。”
连朝笑了一下,赵有良觉着她很看不开,皱着眉头,“姑娘何必一直拧巴于此?万岁爷开发了张存寿,把他送到慎刑司,把他送到辛者库打板子做杂役,姑娘心里就舒坦了吗?姑娘是聪明人,知道人间处处都有这么号人,善者必能得善果,恶人必会遭折磨,那是开蒙哄三岁小孩子的说法。姑娘混到这个地步,要是还这么想,就当我这话又是白讲。”
她站在原地,形单影只的。天地秋风簌簌而来,觉得周身寒冷,草木肃杀。
与其说是秋风,不如说是秋燎,秋天的火焰,与看不见尽头的黑夜一样,汹涌无声。
她的语气一如往常,“人世间的善恶是非,我做不得主。但我眼前的善恶是非,我可以审辩,一定要求个公道。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谙达要拿什么大自在大良善的人来比我,我从不指望立好牌坊,这德言容工,我是样样不通。”
赵有良不作评价,这段时间对这位姑娘的秉性有所了解,敬而远之即可。他抓紧把正事挑明,好回去伺候,“明日御驾往木兰,御前要抽一批人随扈,留一批人在行宫。今日呈上去的名册,我看姑娘车马劳顿,脸色不好,所以没你。万岁爷适才问了两句,面没见着,姑娘就被传进去了。我再不和姑娘斗法,姑娘带些厚衣裳,抓紧收拾收拾,别计较这些事儿,随去木兰吧。”
她低眉,“是我,来了不久,净给谙达招麻烦。”
赵有良摆手,“别介,再别这么说了。”
连朝想了想,低声说,“我总是不懂事,不知不觉就得罪了谙达,是谙达宽宏,不计较我的小把戏,我才能还在这里和谙达说话。其实这事儿,我想都是我敬畏谙达,不敢和谙达通气儿。往后有什么事,前边后边的,谙达提前提点提点我,我做事就有分寸,自然不会再叫谙达为难的。”
赵有良冷笑一声,“姑娘,养心殿虽然通着前朝与后宫,聪明可不是这么用的!”
连朝坦然地摊手,“我要是真聪明,去操心要砍头的大事,就不会这么心直口快地说出来,让谙达疑心我。我晓得谙达是个谨慎的人,凡事都以万岁爷为重。我一个小小的宫女,纵然手眼通天,能伸到哪里去?不过是各自保命,各有所求。真把自己折腾没了,谙达还该高兴呢!谙达说是也不是。”
赵有良皮笑肉不笑,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她,“时候不早了,姑娘小心着回吧。”
连朝也再度福身,“多谢。”
双巧在屋子里等她,有一肚子狐疑的话,想了想到底也没问,殷勤招呼她进屋来,“你真是时运好。我去前头问了,万岁爷今日发慈悲,刚好有多的热水,就叫多烧些,赐给伺候的人。药浴刚好对你的症,我给你放好了,快去泡了再来。”
连朝随手把灯笼放一边,提袍子迈过门槛,才觉得一天这么周折当真是累了。双巧引她到屏风后头去,一边走,一边说,“泡一会就好,不要贪多,等真正凉着,又不晓信。”
连朝轻快地说,“知道啦,怎么走了个庆姐,你就变成话最多的那个。真是,真是。”
双巧绕出来收包袱,笑斥道,“真是什么!我好心好意待你们两个,全都被当做驴肝肺,做也不好,不做也不好,你倒教教我,我怎么办。”
连朝整个人浸到木桶里,满足地喟叹一声,“还好我回来得快!”听她这么问,回说,“当然是要有个度。”
双巧问,“什么肚?肚量的肚?”
连朝摇头,手伸出水面去拿胰子,掠起一串水花。水汽氤氲里,她的脸都看不太分明,“非也,非也。就跟平常称银子用的戥子一样,多一点,少一点,就会歪了。要不多不少,才刚刚好。”
双巧“呸”了一口,“我还以为你多高深的学问,又在打马虎眼和我说废话。”
连朝也笑,“我认真的。人自贱则百事贱,人自尊则百事尊。如今是出门在外,一应事情还在摸头绪,打十月开始一路到年关,是宫中最忙的时节,圣驾必定会回京的。到时候请期啊,下定啊,门第家私这四个字,会不断地重复不断地重复,到了夫家也是如此。我没经见过,勉强算个臭皮匠,能劝姐姐的,一来是不自弃,二来就是有度。”
双巧正是满怀心事的时候,不自觉崴身坐下,“你倒说说,如何的有度。”
屏风后她的声音是如常般清明,“对长辈,对夫君,都是这样啊。你敬我,我敬你,你看轻我,我也不会有好脸色给你。做小伏低以至一味忍让,世人说好听些是尊老敬上,夫妇和谐,可是姐姐,人不是活在别人嘴里的,日子是自己过的,吃什么,喝什么,不是别人夸赞你几句,你就能当饭吃,不喝西北风的。”
双巧说,“人也不是全然不和世人打交道。”
连朝了然,“对夫君也好,家里人也好,甚至世人也罢。这世上有些人讨好别人,有些人被别人讨好,咱们何不去做痛快的那个?尽心尽力到个度,就不尽了,让他乍然有缺,自己去寻思,寻思得牵肠挂肚,辗转反侧,自然难以割舍。晾着一阵儿,又给些好。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如此如此,有盈有虚,才能长久。水煮开太久,它就干了。”
双巧听着发笑,“这都是小意。”
“眼下的时局中,女子所能得到的,远远少于男子。看起来的确处于弱势,但是并非只能一味逆来顺受,什么也做不了。”
她声音在不察之中晦涩了些许,“就好像灾年的饥民,无物果腹,为了活下去,树皮也吃得,野菜也吃得,甚至土也吃得。万事皆备我所用,天不救我,我来救我。”
双巧只当是她还沉溺于庆姐的事,便有意换了个轻快些的口气来宽慰她,“不是有句话吗,天无绝人之路。平白无故的,只要安分度日,是怎么也不会把路走绝的。你也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坏了。”
连朝“嗯”了一声,过了会子,才仿佛平复下心绪,打起精神说,“所以最最最要紧的,就是要尽心尽力爱自己,让自己变得足够好,而不是去奢求什么旁人。心在尘埃里,自轻自贱,弯腰弯惯了,直不起来,就谁都救不了。”
“你这丫头,哪里来想这么
多。”
连朝撑着头叹了口气,“都是心得,姐姐,我跟你不讲虚的。”
双巧笑道,“那样的人家,诗书的门第,你忒多心。我看是写那些本子写多了,我也劝你,我时常还看见她们偷偷地传,你可千万不要再写,抓着也别认。”
连朝满不在乎,“他们抓的是走地鸡,和我佟连朝有什么关系。”
双巧好笑又无奈,摇了摇头,继续叠衣裳了。
皇帝自东线入木兰,虽轻车简从,仍行了三日有余,最后一日驻跸在波罗河屯行宫,群山掩密,秋气肃杀,舟车行旅的新鲜被消磨得剩下疲惫,但天高气清,浮云悠悠,这片广阔的天地与在紫禁城中四方的红墙毫不相同。
依照节律进行迁徙,游牧,扎起高而广的蒙古包作为王帐。宽阔的草原,干燥的丛林,狐兔惊慌地奔跑,狼群发出悲鸣,松枝被投入篝火里,热烈地燃烧留下喧腾的气息,烤得冒油的猎物被雪白而锋利的小刀割出内里的鲜嫩,轻而易举抛掷入嘴里。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五更天起就人头攒动,溟濛的天色里,八旗以黄旗为中心,依次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