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帘子开合,外头铺天盖地的晴光流泻,是赵有良领人进来,殷勤地笑,“万岁爷,您先前吩咐制的帽子,已成了。”
他身后跟着的是连朝,捧着一顶红绒结顶黑底盘金万字暖帽,万字中间嵌蓝宝。她恭恭敬敬地举到眉上,一副恬然的模样。
皇帝没接,一手搭着迎枕来打量,随口问,“给的料子都用完了?”
连朝回说,“已用完了。”
皇帝“哦”一声,把话撂下,顿了顿很平常地问,“端亲王说要整饬门庭,”伸手一指,“人在这儿,没找着么?”
端五爷一听他阿玛正四处抄棍子要打他,一拍大腿,“那还了得!了不得啊万岁爷,咱们打鹞子去吧!”
赵有良一听什么打鹞子,顿时着紧起来,还想再劝,迎面一道眼光轻巧地暼过来,便悻悻地住嘴了。
皇帝笑了笑,难得没有回绝他的请求,朗然说,“好啊。”将迎手随意推开,抚膝便站起来,本就是一身行服袍服用在里,不必再更衣,几个亲王纷纷跟着,一行人路过她边上,他顺手就把帽子摘来戴在头上,真是刚刚好。
人已迈步往外走了,四平八稳的声音,尾音直往上仰,“跟来记事。”
连朝与赵有良对视一眼,眼里是清澈见底的茫然。大总管悄悄儿拿手往眼皮子上一搭。
啧,真是嘚瑟得没眼看。
说是打鹞子,其实天上飞的什么都打。难得天气好,皇帝领着宗室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跑马骑射,也算一段佳话。
皇帝的宝马叫万吉骦,通体雪白,威风凛凛。长天浩荡,晴光溶淡,天气好得像是在春天,足以尽情地享受生命的壮年。
皇帝抚着马首,高大的马儿也温驯,他偏过头笑着问她,“会骑马么?”
连朝低垂着眉眼,“奴才不会。”
皇帝没有很讶异,示意太监将一匹略矮一点的枣红色马驹子牵来,“眼下不得闲,晚上教你。这匹温驯,教人牵着,自己坐上去,试试深浅。”
她正要答话,不远处喧闹起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转过脸去看。
风掠过鬓角,郁郁葱葱,勾勒过少年人的脸庞,掀起万千涛浪。
端五爷背对着他们,正在手舞足蹈地比划,“我不是那个买假杯子的特内格艾慕腾,我没有那什么杯子啊,你看他,他有,他才是!”
平亲王忌讳地掸了掸袍子。
蒙古人听他这蹩脚的蒙古话,个个皱起眉头。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把他团团围住,倒显得平常张牙舞爪的端五爷格外娇小,“嘿呦,干什么啊你们这是?恃强凌弱?我要告你们!”
蒙古人指一指天,端五爷就炸了毛了,“你小子诶是想把爷爷我送上天嘛?我告诉你了,甭想呀!爷爷我虽然家里排行老五,但是只过十五,不过端午!听明白了你吗?”
皇帝看了只觉得好笑,生怕一言不合打起来,不能遂了老端亲王的大愿,扬声说了句什么,连朝没有听清,那几个蒙古人却看过来,打量了一下,才慢慢地走过来,向前略伸半步,右膝前屈,上身稍向前倾,口中道,“特古格奇汗。”
皇帝微微颔首,让他们起来。连朝站在一边,听他们简略来往数句,皇帝已笑着对身侧的诸位宗室说,“这是苏尼特部札萨克霍桑阿旗下的两位章京,哈斯与巴图。看见你们都带了弓箭,要与你们比试。”
端五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于是拿出面对他阿玛时才有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昂首挺胸倒活似一只大公鸡,“就你们?比试?”手板招巴招巴,“来啊,跟他们比试啊!”
哈斯说,“射毡片靶,无聊。特古格奇汗猎杀了一只老虎,我们要与跟随的王爷们比试射杀活物。”
皇帝笑着用蒙语说,“‘君者虽有大权,但无仁爱之心,则得不到众人之尊敬。臣者虽有九德,但无善良之心,就像恶狼般的被嫌厌’,秋猎时,朕的先祖都有网开一面的习俗,今天也是如此。”
巴图“哼”了一声,“特古格奇汗是因为珍惜你的部下,还是觉得我们没有本事,不是草原的勇士。”
端五爷听见这话不乐意了,“嘿,这孙子!”
皇帝冷冷暼他一眼,声音还是一贯的平稳清朗。太阳万千辉光,毫无保留地覆盖在这片草原上。
他吩咐身后的管领,“取几笼鸟雀,备好柳枝。满蒙素来都重骑射。让鸟衔着柳枝,飞到天上,骑马射柳,不得伤鸟,获柳多者得胜。”
消息早就传开了,御驾所在之处,必有前呼后拥。蒙古的台吉们闻讯而来,各自骑着各自的马,皆高大威猛,体格健硕。皇帝即命就地设营,伺候的宫人们很快在在地上铺好毡席,设好几案。皇帝便在上首宽坐,八旗勋贵,蒙古台吉,分坐两边。
王旗猎猎作响。
皇帝盘腿在毡毯上,正与蒙古台吉们说笑。大晏的历代帝王,既是天下的君主,也是八旗最大的主子,于吐蕃是文殊菩萨,于蒙古则是大汗。
满蒙汉三语,自幼便精通。
赵有良就在旁侧伺候。连朝忖度再三,还是打算与他招呼一声,寻个不惹眼的地方观看,最好能找到四季,向她再要一把瓜子。不料在她准备开口的前一刹那,皇帝的汉话已经落到她耳里,轻飘飘地,“怯场了?”
她立时说没有。
皇帝不动声色地抿起唇,举杯啜饮一口奶|子茶,“《醉太平》就要开场了,想不想一起演一场?”
第35章
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这里,所有的赞美与崇敬都凝结于此处。垂眼看人欲横流,一切隐晦或是坦荡的情绪,或汹涌,或消亡,不管不顾地风风光光地唱一出大戏,多痛快!
连朝亦笑,上前执壶,为皇帝的盏中满斟上马奶酒,“宾主殷勤,焉敢不从。”
一声哨落地,两路人马挽弓。飞鸟接二连三衔着柳枝跃上天际,霎时数矢连发,众人都仰头去看,两种颜色的羽箭如一阵急雨,纷纷落下
,不辨输赢。
边上有人叫好,也有呐喊助威。一阵密密箭雨里,哈斯与巴图一箭接一箭,专射端五爷方向的飞鸟。全亲王正打得应接不暇,没功夫分神,还是平亲王注意到了,连忙跃马来拦,好几道箭都几乎擦身而过,十分凶险,却又能射中飞得低一些的鸟所衔的柳条。
老端亲王早就得了信赶来,原本觉着家丑不可外扬,打算找个背人的地方把小子收拾熨帖,谁晓得提着棍子绕一圈,真找着人的时候,人已经威武地在马背上坐着,要和蒙古人比试。
自己家小子几斤几两,老端亲王可太有数了。
在家里千打万骂的,关起门来怎么收拾都有分寸。真到外头,恨不得孩子不吃一点苦。老端亲王笑吟吟地走到御前,扬手比道,“常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奴才虽是一匹老马,也想去酣战一番,请主子赏奴才支箭吧。”
科尔沁台吉哈哈大笑,“一支箭怎么够,老亲王,我送你一把十力的弓,去杀个痛快!”
马蹄阵阵,扬起飞尘,皇帝凝神看了片刻,也笑道,“人力本由天赐,骑射亦不在弓之大小,撒放得准,即算得力。”
他的目光于各部台吉中逡巡,眼中有不掩饰的蓬勃欲望与英气,朗声说,“诸位,观战不如酣战。咱们也下场试试么?”
“走啊!”
“早就等不及了!”
皇帝看她一眼,连朝已事先让人将皇帝的万吉骦牵来,此时微微屈膝,双手将皇帝的御弓奉送他面前。
皇帝提弓,策马驱驰,宗室勋贵、诸部蒙古台吉紧随其后。巴图见状,拉弓又对准端五爷,只微微偏了把子,皇帝立弓马上,射去一箭,直穿箭心,两箭秉势,直擦端五爷的耳畔而过,以挟风带雨之势,连穿两条柳枝。
端五爷险些拿不住弓,皇帝及时喝道,“搭箭!”
老端亲王已跃马过去,低声骂了句混账,“阿玛怎么教你的!丢了弓就是丢了命,拿稳它!”
端五爷一激灵,与平、全二亲王对视一眼,一面灵巧闪避,一面挽弓射柳。皇帝话音未落,已从箭囊里抽出四支蓝翎箭,驰骤如飞,连珠射去,箭无虚矢,四根柳条纷纷落地,鸟雀惊鸣一声,振翅飞远。
在场者无不心潮澎湃。
无数羽箭落下,间杂着鸟儿或引吭或哀鸣。
最后两只衔柳鸟,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弓,拉满箭对准天上。科尔沁台吉大声说,“拉起弓箭,在猎物面前不称兄弟。特古格奇汗,请像追逐老虎与鹿一样,射杀这只鸟吧!”
说罢两箭出弩,一只射鸟,一只中柳。八旗勋贵本也整装待发,皇帝却止手,将这只鸟让了出去。
依依地哀鸣声中,嫩青色的柳枝随着风,染上鲜艳血色,缓慢地打着旋子,落在生养它的草原上,几乎听不见一丁点声音。
身后跟着的蒙古人纷纷举弓叫好,“□□!□□!”
倨傲的台吉们骑在高头大马上,马鼻孔吭哧吭哧地出气。他们调转马头,看向皇帝。
皇帝坐在马上,静默地看完了全程,眼中神色难辨,如同深渊寒潭,望不见底。不知有没有一点点哀悯。
又是一声哨响,最后一只衔柳鸟飞上长天,太阳的金芒慷慨地镀上它的翅膀。马蹄声中,那鸟似是惊飞,奋力扇翅,皇帝挽弓,对左右下令,“别伤它。”
八旗勋贵们领命,纷纷将拉满的弓箭偏向,嗖嗖几声,数矢齐发,皆放向远处的高空,避开那只衔柳鸟。
蒙古的勇士们发出嘲笑。
巴图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支红羽箭,对准那鸟便射去,忽然有支蓝羽箭飞出,直接截去,将红羽从中劈作两半,不暇又发一支,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柳枝上的一片绿叶,带着它深深地扎入泥土里。
鸦雀无声。
惟有那只鸟,振翅疾飞,在一片袅娜的晴光里,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地上零星横陈着的,是尚染着血色的同伴的尸体。
皇帝的声音沉稳有力,放下弓弩看定他们,高声说,“长生天将这片草原,赐给我们。赐给我们丰沛的水草,可爱的生灵。”
他用熟稔的蒙古语引用着成吉思汗的话,“丧乱之世,可以隐遁;太平之世,可以驻牧。返回的麋鹿,可以生存。年长的我等,可以留生。”
年轻的君主驾驭着他的万吉骦,意气风发,和他的祖辈们一样,是蒙古诸部的汗王。铁马金戈的岁月早已远去,哪怕如今安居在辉煌庄严的皇城里,不必再因为游牧而迁徙。鹰隼初发,既拥有柔软的羽翼,也拥有锋利的爪牙。
连朝见此情状,斟满一杯马奶酒,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皇帝面前,将镶嵌着八宝的酒盏高举在头顶,口中高声唱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八旗勋贵们也齐声高呼,由近及远,形成排山倒海之势。
蒙古诸部台吉见此,只好举起他们最忠实的弓弩,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察哈尔台吉率先喊道,“大特古格奇汗!我们的共主,效忠腾格里特古格奇汗!”
“效忠腾格里特古格奇汗!”
“效忠腾格里特古格奇汗!”
腾格里,是蒙语中的长生天。传说里最古老的神祇,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它浩浩渺渺,永恒无际,孕育着万千生灵。给予阳光、空气和雨水,给予牧民生存的土地。
万人之上的君王朝她俯首,接过她高举的酒盏,一饮而尽。
马奶酒入喉,又香又烈。
皇帝慷慨地大笑,极酣畅,极痛快,“尽情地纵马吧!享受丰美的水土,接受长生天的礼赠。”
一顶帽子在手里转了好几圈,皇帝的声音很不可思议,“你说你把那一匣子蓝宝全用上了?”
连朝连忙说是啊,很恳切的样子,“您看,这是盘金绣,可不容易呢,也不便宜。金线要钱吧?面子里子要钱吧?万岁爷,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烟贵啊,钱从哪儿来呀?您那蓝宝换来的呀!”
赵有良在一旁听着,讲到这里才呵腰回话,“万岁爷,皮子里子都备好了送过去的。按照市价,一颗可以包圆。”
皇帝看着她,她目光炯炯,理不直气也壮。皇帝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心里估算着进俸与开支,年银一千两,妆、纱、闪缎,各色宝石是定然够的,至于什么金累丝啊,东珠珊瑚啊,应该也能填得住这只饕餮,不算什么大问题。
只是——皇帝把眉头皱起来,“这个针脚,委实是……”
“委实是太好了!”连朝麻利地接过,“万岁爷白日里戴着这顶帽子,真威武!真潇洒!”
皇帝还是一副这也不满那也不畅的神色,轻轻暼她一眼,若无其事地随口问,“你如何知道尺寸?”
赵有良实在是看不下去,如实说,“奴才送料子去时,附注了主子帽项的尺寸。”不忘补充一句,“这都是奴才该做的。”
皇帝幽幽问,“让你说话了吗?”
“不过,”他将帽子往头上一叩,顿时感觉两肩无形之中沉重起来,发出为君难的感叹,“这不仅是一顶帽子,这是你给朕戴的高帽,一顶一顶,全摞在上头了。啧,真沉呐!”
连朝很无辜,“难道万岁爷觉得白天的戏,奴才唱得不够好吗?”
皇帝答得简明,“很好。”
“但为什么不想一想,换个角来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