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豆儿长长地“哦”了一声,“你原来这样想,等我告诉嬷嬷,把你留在草原,配个汉子,一辈子不回去,好不好?”
四季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大家都发笑。
四季认真地说,“京城,有京城的好。这儿人生地不熟,要是把我当牲口,甭说蒙古汉子了,我就成羊屎蛋子了!”
她们正说着,双巧进来了,挨着连朝坐下,抿着嘴问她,“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豆儿哪儿肯让话头落下,忙不迭接起来又说另一个,“上回和你们说的那个端五爷,记得吗?他又有个新笑话。说他好一阵子没出来现眼,人人都传怎么了,谁知道!这么大的人了,见着老子,跟老鼠见着猫一样。后来有几个胆儿大的,问了蒙古人才知道,他被他阿玛追着打了半个草原,什么能跑的都用上了!两条腿不行啊,就换马,马跑累了,就换羊。骑羊跌了一大跤,眼下正在帐子里养着,每天呜呼哀哉的,好多人都听到了。”
惹得四季跟着叹了口气,“那端五爷,在宗室里,个子也算出挑。如若不老爱干一些不着调的事儿,说一些不着调的话,其实样貌真还算可圈可点的……”
大家伙一想起那么长的一条人,蜷缩着腿一边撂狠话一边蹩脚地骑着羊,最后被羊从身上甩下来的情形,都纷纷发笑。
小吊炉里的奶|子茶又滚过一道,双巧转身去拿杯子,四季去找酥米,小姐妹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干个杯,那滋味别提多美。
双巧说,“自东向西走一线,明日得在西道的阿穆呼朗图行宫宴请前来的众位蒙古王公,打那儿过一天再回承德。要是真对这儿恋恋不舍,为什么不趁现在多出去走走,在这里唉声叹气的!”
风是越来越紧了。
豆儿作势掖紧衣裳,“因为冷呀,姐姐!我昨晚睡得可好了,前几天总有马蹄声,吵得我睡不着,昨儿就只有风声,让人恨不得蜷缩在被子里,睡上一天才好!你出去看看,这天气,估计下午还有一场雨下,更难走。”
四季并不
这样认为,“今年回去,保不准明年夏天还能来呀!六七月的草原,只会比现在更好看。蓝蓝的天,好大的牛羊,好壮的□□,好美的其其格……”
她心花怒放地捧着脸,就要倒在豆儿怀里,“啊,我不行了。”
豆儿撇撇嘴,推开她,“不行了就让你姑姑给你找点活干,保管你又行了。”
“可不可以不要说这么倒灶的话。”
外头有人喊,“豆儿,连朝,有人喊。”
连朝很疑惑,双巧已拉着她的手,挽留她,“出去应什么去,遍地都有人使,难不成少你一个?不如坐下来,咱们继续说话。”
豆儿气鼓鼓道,“来呀!连朝。别学她。她是有亲事了,没顾忌了,就这么胆大!”
连朝笑着拍拍双巧的手,提袍子站起来,与豆儿一道出去了。
的确冷,阴冷。九月初已经这么冷,不知道冬天该到哪里过。豆儿被承应的姑姑边骂边叫走了,余下连朝站在原地,旁边一个眼熟的小太监这才走上前来,微微呵着腰,“姑娘吉祥。随我来吧。”
不必猜也知道是谁。
淳贝勒似乎好了很多,坐在毡子椅上看书,见她来了把书撂下,那小太监识趣地退出去,与岑伸手替她倒茶,“喝点什么?”
连朝福身向他请安,他道免了,等着她的回答。她方才开门见山,“上回在行宫,我忘记拿插头针了。”
与岑笑道,“我还以为你第二天就会来,谁晓得跟去打猎了。”
连朝也笑着,看向他,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不是你让我信你的吗?留在你手里,我还需要担惊受怕,丢了失了,让别人瞧去?”
与岑哑口无言,只是笑。
“不问问我伤得怎样?”
他把手里的杯子递给她,她接过搁在一边,“有精神让人传信,想来已经大好了。”
凝望着她的眉眼,他笑着感叹,“真无情。”语气里几乎带着些惘然,“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连朝回答,“哪个都是,哪个都不是。”
他默契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转回身坐下,靠在在厚且密实的毡毛椅上,略一正色,“你阿玛的事,我打听到了。”
她似乎早有预料,他叫她来会提及这个话题。带着几分茫然,她伸手摸到了椅子的扶把,就着力气慢慢地坐下,如同等待宣判一样,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与岑低声说,“你们参选前一年,甘肃布政使贺秋晖的冒赈案发,布政使与总督沆瀣一气,暗箱操作,卖官鬻爵,将先帝蒙在鼓里几有五年。先帝震怒,命时为户部尚书兼议政大臣行走的拜敦彻查,抄家、杀头的大员几近五十余人,流放充军的更不计其数。次年他升任御前大臣,入翰林院,兼理藩院尚书,凡有微词者,即罗织罪名。你阿玛便在此中牵连,押入刑部大牢议罪。”
她攥着扶手的指节泛白,也许是太过用力,可自己浑然不察。只感觉上半身都是木的,被钉死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与岑见她如此,叹了口气,“喝口茶吧。”
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恍惚地“噢”了一声,伸手去拿他递来的茶盏,垂眼喝了一口,好奇怪,浓郁香甜的茶落入口里,几乎寡淡无味。
他迟疑着问她,“你,还要听么?”
有些迟钝,她点了点头,“要听。”
与岑给她一些平复的时间,斟酌着语气,“今年中秋节在行宫,他要行普蠲,前边那一段话,你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黄学士贪墨。”
与岑暂且撇开,先问她,“其实当日即行普蠲,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事情定得太冲动,也太匆忙了。那天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她仔细想了想,那几天微雨阻途,他们在行宫周围走动,看见牵牛的老汉,询问过近日的谷价与晴雨。
那时她执着地想让他俯身看一看人间的苦乐,他给予她的回答便是,要容许不好的、不平的事情发生,因为没有谁能斩断干净。眼前的局面,就是多方平衡之后最好的局面。一旦冒进去求个清白公允,反而会卷进更多的人命。
可他在晚间,却当着众人的面令行普蠲。要逐次普免天下钱粮,减轻苛冗赋税。
她此时不能多想,顾着回他的问询,囫囵说,“没发生什么。那几天都驻跸在行宫,应该没有不太平的事。”
与岑不愿使她为难,便也没有继续问。接着说,“黄举是你阿玛的恩师,你应该知道。你阿玛调入京城,有他推举之力。黄举与拜敦不睦,贪墨坐实,被判斩监候,等三年国丧后,即行秋决。你阿玛人在刑部大牢,也被连坐。这几年接二连三下来,革职、杖杀、畏罪自裁者不计其数。至于你阿玛人在刑部,还是与余下五十三人免死流放伊犁、黑龙江,我不在京城,暂时探听不到,具体的下落,得等九月底御驾回銮,才能告诉你。”
他语意诚恳,“抱歉。”
连朝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平复着情绪,却如何也不能压抑下自己内心的哽咽,“三年,三年我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不知道家里怎样,我在宫里苟活了三年,我……我……”
与岑想要伸手,去安抚她的情绪,在手即将触碰到她的肩膀的时候,还是悬停在半空,只是柔声说,“苟儿,你不要急。这几年你都在照应家里,你已经尽全力了。我帮你在外照应着,不会太艰难。”
连朝平静下来,与其沉湎于过去不可更改的事实,不如打起精神想一想该怎么解决眼下的困局。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自己给予自己力气,“这三年我攒了点钱,有月银,也有写些杂本子得的利银。原先可以托小太监送出宫,自从上回东珠的事,这条路就断了。现在我手里还可以支一些出来,还有些宝石珠花什么的,都是上赏的。你可不可以帮我变卖出去,折算些钱财,送给我家里。”
“你哥哥早就嘱咐过我,家里再如何,都不该全倚仗你,既然有手有脚,就能活下去。”与岑有些唏嘘,“这几年你送出去的钱,由你玛玛收好,并没有动。”
“明面上不能给,暗着给,能行吗?”
与岑迟疑片刻,“好,我尽量帮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你们预备把树上残存的瘿瘤剪除,只是没有时机,是吗?”
与岑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在一点点讶然后,还是很耐心地回答她,“天子动刀,不需要时机。”
“但是我要,我阿玛要。”她说,“刚嗣位不久的圣天子,弘宣儒教的承平世,斩断一株根基深厚的树,毋宁于挑战祖先的成章,就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
连朝顿了顿,厘出一些可行的头绪,“如你所说,布政使一案牵连甚广,无异于大开杀业。弦紧了就得松一松,不然会断的。松了三年的弦,把你调出来,让你去户部,就是要开始紧弦了,是吗?”
“我很高兴你能和我说这些,”他欲言又止,“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是我该做的事,也是前朝的事。官场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移人心性,万劫不复。我不希望你漟入其中,你——”
她果断地打断他,“我偏想试一试。”
第39章
她回到蒙古包时,双巧并不在。她一路都没有说话,无数个念头在心里盘算了千万遍,最终把纸笔铺陈在自己面前。
她望着眼前的白纸与笔墨,迟迟不敢下笔。一霎时脑海中闪过很多很多事,仿佛都已经漫漶不清,最终能清晰回想起来的,惟有一句。
笔墨虽为工具,文气却随主人。苦练笔法写出来的是旁人的字,要想写出自己的字,更贵在心悟。
她不再犹豫,提笔蘸墨,于纸上书。脑海里浓云翻滚,海浪滔滔,落在笔下便是一路疾书,不知疲倦。
双巧忙完前边的差事,进来见只有小几上一盏如豆的油灯,连忙
吹明了火绒,把营帐里的灯都点起来。陡然的明亮让连朝有些不知所措,茫然放下了笔。
双巧叹了口气,斥她,“写什么东西,这么着急,灯都不点,是想把眼睛熬坏了,就舒坦了?”
连朝含糊地“嗯”了一声。
双巧见她声音不太对,举着灯走上前来,也不急着去看她到底写了什么,先在她额上摸了把,见没有发烧,才安定下心神。
“写什么呢?”她狐疑着问她。
连朝回答,“新的本子。《缇萦救父》。”
秋狝结束后,皇帝照例会回到承德,在热河行宫的万树园内举办盛大的宴会。
从草原来的蒙古贵族们,挑选最精良的马匹,束尾撤鞍,让小□□们骑在上面,一如他们小时一样策马奔腾,勇者为胜。身着蓝袍的乐工们欣然演奏着《君马黄》与《善哉行》,场地上的勇士们正进行相扑比试,赢得喝彩连连。远处偶有几声烈马嘶鸣,是善于骑射的能手在套马,预备接下来的教跳。
仿佛生命的秋天永远不会来到,君王与他的国家亿万斯年。
连朝这几日都在埋头写东西,双巧虽然不干涉,又怕她成日这么写,把人憋坏了。因此特地拉她出去看诈马。圆盘脸的孩子们紧握缰绳,等一声令下就奔马出去,双巧忍不住感叹,“你别看那小小人儿,长得还真壮实!”
连朝打起精神,跟着人潮踮起脚去看谁拔了头筹,旁边有些太监宫女在背地里开赌局,她又嚷嚷着要去玩两把,双巧拉着她劝,“那是什么好玩的不成?仗着大家伙忙,没人管,就造次起来。等嬷嬷们心情不好,煞个下马威,你看他们老不老实!”
连朝抿起嘴笑,“我已能料想到姐姐来管事,是什么样的光景了。”
双巧闻言,幽幽地叹了口气,“吃过被辖制的苦,就想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不敢问一句凭什么,拜高踩低,发号施令,走到哪里都高人一等,谁也不敢忤逆,真的很快活吗?有时候我也在想,是我疯了,还是别人疯了?每个人都想好好活着,人又在靠着逼害别人来满足自己。”
连朝挽住她的手。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无怨无仇,不是朋友。说什么扪心自审,只求自己干净,都是假的。这世道只服恶人,不服善人。自己有力气了,才能让自己不变成那样的人,让自己身边都不是那样的人。”
双巧的手覆上她的,在冷风里肌肤贴合,都有些干涩又发凉,好半晌才说,“但愿吧。”
连朝依约猜到些什么,借口说要自己散散,与双巧作别,便往前头去。
皇帝正奉太后在席上看相扑,连朝使了个宫女,帮她给太后身边伺候的瑞儿带话,自己就站在人群里等消息。
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不同的气味、不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一道目光分花拂柳而来,轻而易举就看定了她。她有所察觉,迎面去看,却见皇帝已经调开目光,专心陪太后说话去了。
约莫等了会子,连朝才抽身出来,只在远一点的树下站着,瑞儿见着她,又高兴,又感叹,“真没想着还能见你一回,真好。没能去木兰,只能跟着老主子听万岁爷的消息。”关切地打量她,“都好吧?”
连朝拉着她的手,也将她打量一回,才笑着说,“我和双巧都很好。我也是第一回去木兰,总想着能和你们一起去就好了。你走的时候我又睡着,不知道,你留的东西我都收好了,谢谢你费心。”
瑞儿说,“彼此有挂牵,再好不过了。”
说着还有些伤感,偏过身去抹把眼泪,又哭又笑的,连朝不好给她递帕子,拍着她的肩头,柔声宽慰她,“好好的,做什么哭。”
她顿了顿,迟疑着说,“我来,是有两件事想问问你。先前我说,太后将你调去,有封口的意思。我没法预料到慈宁宫里的事,为首的就是想问,你过得好不好?宫里难免欺负倾轧,我以前想,慈宁宫避开后宫,总是太平些。如若有,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和我说。我虽没什么本事,也要尽力让你们都好好的,不受不该受的气。”
瑞儿吸了吸鼻子,忙说,“都很好,都很好。老主子慈和,叫我万事都跟着乌嬷嬷,你也见了,出入都带着我。”
连朝安了些心,抿唇,“那就好。还有一件事,我心里总是想着难了,一定得问问你,可能才得明白。双巧从前,时是遭经过什么事,才有她如今的性子?”
瑞儿静默了会,“都过去了。”
“等九月底圣驾回銮,或许会开始议她的亲事。我和她的时间都不多,相识一场,我想最后为她尽尽力。”
连朝诚恳地看着她,“我知道人没必要回头再吃一遍自己的苦。只是瑞儿,我与你们相识不久,我看得出来的事,旁人未必看不出来。如若心里有根刺,不要让它越扎越深。不然谁都可以拿来当把柄,真到那时,就无可如何了!”
瑞儿顺着她的意思,往深里想一想,便觉得有些后怕,踌躇着,“我知道你的意思,知道你为我们好。”
连朝说有什么,“拼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信不信我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