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31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瑞儿柔柔地看着她,眼中从未有多少疑心,只是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一些轻微的哀伤,“我知道你是为了双巧。你这个人……”

  她欲落的叹息究竟化为抿唇,轻声说,“这是不是在算计主子?好刺激,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主子也可以被几个宫女算计。跟你做一遭这样的事,那真是值当得不得了。”

  最后也无须多言,再多的默契与懂得尽在不言中。惟有两双同样纤细的手,在一起紧紧地交握后分开。瑞儿偏过头擦了擦眼角,与她分别。

  小翠还站在不远处,连朝知道以后再想见她一面很为难,索性把话在此问清楚,“我问你些话,如实告诉我。”

  “上回托我给你捎信,你阿玛是不是与前朝有门道,托人在御前把我们这些人的事情,向万岁爷提一次。”

  小翠干脆地说是,反问她,“难道你没有不甘吗?难道我不该这么做吗?在这里埋没,埋没到死,就是我的命吗?与其这样蹉跎,为什么不能自己想办法?”

  她不忿,又说,“如果你觉得是我利用你,要抓我的把柄,说我与宫外来往传递,我——”

  连朝打断她,“想在宫里出人头地还是想出去?”

  小翠说,“都想。”

  “我不劝你。”她顿了顿,“我为你准备一个机会,出去也好,留下也罢,都由你自己决定。”

  皇帝午歇起身后,照上午翻过的牌子,叫了两起。淳贝勒与另一位章京伊图阿一道进来说话。与岑将要跪下,坐在炕上的皇帝已发话,“起来吧。身上还有伤,勿讲虚礼。”

  淳贝勒应声“嗻”,才敢在一旁的软凳上坐下,接过双巧奉来的茶,轻轻地啜一口。又听皇帝问,“户部的事,还顺畅么?”

  淳贝勒笑道,“如主子所料。”

  伊图阿愤然道,“奴才在户部行走,户部侍郎戴着官帽,顶个鸟用!奉命清查库银,今日说这没有,明日说那没有。咱们为主子办差,脑袋都别在腰上,他倒好,竟不知一心维护着谁!”

  与岑递个眼神过去,皇帝头也没抬,沉声吩咐,“让他接着说。”

  伊图阿粗声道,“主子还不知道吧!近日拜中堂在家中排戏,不拘尊卑贵贱,一律允许入内观看。中堂还亲自上台扮了一回,唱了好几日,里巷锣鼓可闻,嗬!可热闹极了!听说门槛儿都踏坏了几条哪!”

  皇帝垂下眼,将茶盏搁到一边,“排的什么戏?”

  淳贝勒忙说,“不是什么稀奇的戏。玉茗堂四梦的《邯郸记》”

  皇帝不咸不淡地冷笑一声,“先帝三年大祭将至,他倒铺排唱梦了。”

  淳贝勒囫

  囵“嗳”了声,没答话。皇帝说,“先帝三周年的大祭,交他去办。”

  伊图阿不可思议,“主子!”

  皇帝不做声,也不知想着什么,在不可察的间隙,微微地叹了口气。移开眉目,当着淳贝勒的面问他,“把黄举的案子查实,让你看着的人,等出了三年之丧,再行大赦。办好你的差,别在眼皮子底下让他们死了。”

  伊图阿说,“是。”

  淳贝勒仿若什么都没有听见,如常一般恭敬地坐在那里,再喝了一口茶。

  皇帝乜他一眼。

  “跪安吧。”

  日光照过窗棂,显得养心殿里安静又亮堂。尔后是再一波的军机匆匆进来,石青色的袍摆扫过门槛,飒踏有声。

  待议事的章京们结束冗长的进言,从养心殿恭敬退出时,已是申正时分。

  自打入了秋,天黑得越来越早。这个时辰就已经日头西沉,太阳如同一枚咸鸭蛋,疲懒地挂在宫墙上。衬得高墙如霞,紫禁城就像是皇帝每日批复的奏折上,断续欹斜的残章。

  赵有良自打上次后,很乐意与她通气。见她捧着一叠纸过来,站在原地等着她,等移近了一些,才压低声音往里头努了努嘴,“刚见完章京,正看书呢。姑娘进去了,千万别提什么‘看戏’,你进去看看心情怎么样,好比个单,不好比个双,我再让她们送酒膳进去。”

  连朝点头,要进殿的当口问,“谙达见识广,知道宫里哪儿有狗吗?”

  赵有良掖起手,半是狐疑,“怎么起兴问这个?”

  连朝笑了一下,“没什么。在草原上看见万岁爷狩猎用的猎狗,天高地阔地,跑得欢快。不知道那样的性子,若是放在宫中来养,又会是什么光景。”

  赵有良笑着说,“姑娘是在木兰过得太自在了。”

  连朝想了想,也笑了,“是啊。我很怀念那里。可惜我不太会画画,不然画几条小狗在鼻烟壶上,或是贴在屋子里,冬天再长,看着也容易过了。”

  赵有良到底也没告诉她,只说,“快进去吧。”

  皇帝见她来了,并不讶异。手上捧着本戏文,连朝看不清那是什么。在细微地觑过神色之后,料准静嫔尚没有来。先屈膝问安,将整理好的起居奉至眉上,恭敬道,“请万岁爷御览。”

  皇帝凝神在书页上,颇有惘然的神色。囫囵“唔”了一声,将要撂下书伸手来拿,一叠纸刚碰到指尖,福保已经在暖阁外扫袖子回话,“主子爷,老主子请您移驾慈宁宫进膳,静嫔主子也在呢。”

  皇帝在拿纸的间隙,不慎碰到她的指尖,便顺势虚扶起来,松手将纸搁在炕桌上,朝外头四平八稳地说,“知道了。”

  她听见“慈宁宫”、“静嫔”数字,心念微微一动,趁着宫人还未进来的间隙,低声问,“万岁爷不瞧瞧么?”

  皇帝笑着说,“留着回来细细地看。现在草草地看过一遍,对你难得写出来的这么多字,对去木兰一场,太不尊重。”

  连朝低下头,避让到一边,伺候更衣的宫人得令,便进来替皇帝换一身熏沐过的便服袍。

  牙青的江山万代缎面上群龙腾飞,过了秋分就开始换夹丝绵的缎面衣裳。伺候扣纽子的锦绣不知怎的,指尖沁出层薄汗,皇帝好声气地扬了扬首,“你来。”

  锦绣看了她一眼,连朝走上去,将赤金錾花的扣子扣好,皇帝又说,“帽子。”

  锦绣将帽子递给她,他便向她俯首,一任她将帽子慢慢地扶端正,才微不可见地抿弯了唇角。

  连朝躬身送皇帝出去,倒惹得赵有良不明所以,一时御驾前呼后拥地过长街去。明黄的光辉随着最后一分日光隐进霞色里,渐渐地看不见了。

  她遂抽身回榻榻里去,双巧正坐在灯下,盯着烛火出神,温和的火光葳蕤着她的眉眼,听见连朝进门的声音,很平和地说,“玉珠的事情,静嫔应该已经知道了。”

  顿了一下,又补充,“储秀宫和咸福宫离得很近,如果我想的没错,是张存寿。”

  连朝冷笑,“张谙达有贵妃保着,照样手眼通天。”

  她崴身坐在双巧对面,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将灯罩取下来,把烛芯拨得更亮,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上回庆姐的事,他记恨在心,不会善罢甘休。万岁爷此时去慈宁宫进膳,未尝不是静嫔的主意。”

  双巧问,“她是要当着太后和主子的面,为玉珠出气么?”

  连朝摇了摇头。

  “我猜她不会。”

  “我打的是玉珠的脸,字字句句都指的静嫔。我说静嫔没恩宠,没倚仗。她这样威风,不过是在贵妃协理六宫的权里,分了一杯羹。她比谁,都不想让贵妃复起。至于在长街上教训我,你没看明白么,冷嘲热讽的是玉珠,不是走了的静嫔。她不想让哪一边都太得意,又在意自己的权柄和名声。玉珠不过是她称手的棍子,一旦要压着自己的手,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棍子丢掉。”

  双巧恍然大悟,“你故意把事情闹大。”

  “这人世,混账。你只能比它更混账,才不会输。”

第42章

  双巧有一瞬间的陌生,仿佛以前认识的,并不是一个全然的她。她不禁喃喃,“我以前只觉得你温和,安静,老实本分,不爱争什么风头。”

  连朝笑出声,“进了紫禁城,体面都是自己挣的。我小时候随阿玛在南边,逢上凶年,官衙里不知道要断多少案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嘴脸,大家好像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道理的人。”

  她的眉目见有淡淡的寥落与克制,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官者百密一疏,就会有善人被诬被冤,官者心慈手软,又会觉得恶人的过并不在他自身,万有归因,亦有可怜之处。天地仿佛生来就有云泥之别,哀鸿遍野,坐在高堂上的人,愿不愿意俯身,就算俯身来听,又能察明多少?——不过九牛一毛。”

  而她是看过的。

  看过凶年时饿得皮包骨的人呆滞的目光,看到过那些在马蹄扬尘下,亦或是毫无遮掩地曝露在烈日下的人,身上所穿的衣裳就像是破布口袋,尚存一口呼吸,活得连牲畜都不如。

  她那时问阿玛,“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得到的却是阿玛一声叹息。

  如今自己在宫中蹉跎了三年,欲要拿这些话去问别人一句为什么,问自己一句为什么,得到的答案往往归咎于变化无常的命运,这些不公与不平落到自己身上,竟也成了无声的叹息。

  双巧再度想要握紧她的手,她的手纤细,刚从外头回来,渥在手心里都是凉的。

  她却仍然坚定地握紧,“需要我做什么,你直说。”

  连朝照旧温和地笑着,“静观其变吧。”

  “姐姐该怎样过日子,就怎样过日子。正好将此时做个试金石,看一看夫家是个怎样的人品。”

  双巧亦笑,提腕给彼此一人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足以抵御窗外日渐紧密的寒风。

  “今日真的很痛快。”双巧与她碰杯,在叮然一声脆响里,低声说,“往后,我要敬自己,爱自己。昂首挺胸,风光痛快地过完这一生。”

  皇帝从慈宁宫回来,已敲过戌初的鼓。静嫔奉命送御驾出来,一直到养心殿,见皇帝自如地止住话头,便知道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还是跪在地上,试探着道,“奴才今儿有福,在老主子那儿吃了好茶。老主子说金瓜贡吃起来和宜,可惜慈宁宫的吃完了。奴才委实念念不忘,腆脸想讨万岁爷一盅茶吃。”

  皇帝“噢”了一声,不置可否,偏过头对赵有良,“把那几盒金瓜贡找出来,托静嫔送到慈宁宫罢。既然合太后的脾胃,往后再有岁进,都送去。”

  顿了顿又道,“朕机务繁忙,难以常常在太后跟前尽孝。你有娱亲之心,很好。”

  静嫔笑逐颜开,“老主子很喜欢奴才养的京巴呢。如今奴才教它作揖,它学得很好。只盼能在老主子、主子爷跟前拜个万寿,主子赏脸去看看吗?”

  皇帝薄酒盖面,在慈宁宫陪奉太后,笑得已经有些僵,他眉目平和,声音也是一样的温存好听,只问,“静嫔,朕应该推掉未发的奏折,去瞧你

  的一条狗吗?”

  静嫔忙悚然俯身,“奴才知错。”

  皇帝不再说什么,举步已越过门槛,往殿内去了。

  宫人伺候解了宽阔的斗篷,下午命人取来的《邯郸记》还放在炕桌上,明晃晃的烛光照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些酒,皇帝觉得心中空荡,勉强扶着炕几坐下,往殿内环视一圈,并没有找到她。令他无端生出深浓的不安。

  好在她的字还在。

  他乘着酒意去看,算不上很娟秀,一张一张地看下来,简要记明何时何地,做了何事,他的唇慢慢地扬上去,直到最后一张,皇帝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从运笔便可以看出她的苦闷,顿挫时也徘徊迟疑,临的是《邶风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天要黑啦,天要黑啦。

  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哪里会行走在风露之中?

  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苦涩。

  皇帝将那字迹反复看了数遍,才扬声唤,“赵有良。”

  赵有良打千儿跪在原地,利索地应了声,“嗻。”

  皇帝问,“她说了什么不曾?”

  赵有良绞尽脑汁,“姑娘午晌的时候向奴才提了一嘴,问奴才宫里的狗,和草原上主子的猎犬,是一样的么?又问奴才宫里哪儿有狗,想照摹样子,画在鼻烟壶——”

  赵有良似乎想到些什么,话还余下一字,觑着皇帝的神色,已不敢再说了。

  养心殿里,惯常都是安静的。军国大事,政令皆出于此。当夜幕替换掉白昼喧嚣的日光,静下心来,就能听到自鸣钟的指针不管不顾地转过盘面,发出“嗒”、“嗒”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