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她知道玛玛这几夜总睡不好,时而会听见几声咳嗽。因此进屋的时候动静放得格外轻。
不知为何忽然顿住,在迟疑片刻之后,转过身,借着灯光打开外间的屉子,那张笺纸上暗纹流转,很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并没有因为她的随手抛掷,有半分的恼怒。
宫用的笺纸与宫外还是很不一样的。
她之前总是下意识地回避,此时仔细地展开来看,那字迹显得陌生又熟悉,纸上朱砂的钤印还是那么明艳,在行宫福保把它送过来的场景也历历在目,可她想仔细回想皇帝的面容,却实在有些艰难。
他在纸上写的是《月赋》,那天她被静嫔为难,要在众人面前写点什么来自证清白的时候,写的也是《月赋》。
真的毫无他念,真的清白吗?
远方的人啊,音讯被隔绝。分别千万里,共有的只剩明月。
临风叹息啊,怎么能够停歇。只是路途太过遥远,实在难以跨越。
她抬起头往窗外看,月亮不偏不倚地照透了菱花窗。
拿在手里看了许久的一张笺纸,总算被放回故纸堆里,边上还有本显得有些老旧的书。纸张轻轻擦过桌面,低沉得仿佛是一声叹息。
养心殿的夜,漫长、安静,倒像是御案上砚台里深浓的墨,通天红烛沉沉,龙涎香气氤氲弥散,自鸣钟的指针又转完一圈,皇帝还没有要歇息的意思。
原先整理奏折的事,一贯是交给她来做的。她初初上手的时候,做得并不是很好,总要他亲自来指点,手把手告诉她,每一本应该依照时间或者朱批的内容,归为什么门类。她常常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做错。
他那时总以为,下次里有无数个下次,时至今日才后知后觉,这也是她的把戏,其实她通文断字,其实她早就能够做得很好了。
她在宫中三年,能留下的文字却不是很多。除了那些日日既定的起居记录外,便是她在慈宁宫被贵妃一行人审问,自证清白写的《月赋》,还有临出宫那一日她当着他的面,双手捧上来的《陈情表》,再就是初来御前,他有意让她读书习字,手把手教她抄的《叹逝赋》和《喜雨亭记》。
可笑的是张张笔法不一。
仔细看还是有迹可循。
偏偏他那时甚是自负,所以从未在细枝末节上有很多的留心。
眼见茶水上的宫人前来换茶,皇帝这两日心气郁结,送的茶改为了三清茶,梅花、佛手、松子仁,彼此调和,平衡浊气。
赵有良便趁着那宫人低头的间隙,暗暗地比了个手势,自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东暖阁。
常泰在外头廊子下等着,外头吹北风,清凌凌地冷。冻得小太监一个劲地搓手,听见里头有响动就忙不迭地缩回手,继续垂首站好。
赵有良笑了笑,“你就继续搓吧!赶明儿给你安排个搓灯芯的活,”他竖起大拇哥,“你绝对是这个。”
常泰憨憨地笑,“让师傅您费心替我安排,那我得有多大的脸呀?多谢师傅上回送的暖套,用了之后,手脚便不总是冷冰冰的了。”
赵有良叹了口气,“这儿,是天底下最高的地方,万岁爷是这儿站得最高的人。所以糊弄不得一点,什么都要见真章。我可怜你们年轻,平日里跪得又多,不在跟前的时候,跪在那里折损自己,充个场面,教谁高兴去啊?别仗着自己有年龄的本钱,就可劲儿作,到老了一身的病,再想好,就是神仙也没法子了!”
常泰连连附和,“师傅是真心疼我们的。您的话,我们都牢牢地记着呢!”
常泰因见他脸色不是很好,便试探着问,“天这样晚,又起风。您此时出来,是要办什么差去呢?”
赵有良不知怎么,反倒叹了口气。仰起一点面,刚好迎上扑簌簌的风声,好一会才说,“没什么差事。最近很清闲。主子爷爱安静,我出来催催你们仔细,今儿茶水上备的什么酒点?”
常泰忙回,“是建莲红枣汤,最是温养滋补的了。”
赵有良一边听一边运神,头将将点到一半,“让他们再温一温,主子怹老人家要是歇下了,你们也分着喝一盏。”
常泰忙说,“我们哪里敢有这样的福气呀!”因听得仔细,小心翼翼地说,“该没有什么大事吧?”
赵有良没说话,心中反复地斟酌,“只怕要有什么事,好歹都出在这‘连’字儿上。”
常泰想了想,“您是说,出去了的那一位?”
不知忽然想到什么,“嘿!师傅,今儿我还听见她的故事了呢!”
第64章
赵有良似乎都怕了,摆摆手说我不听了,就要折过身往回走,走了两步,还是转过头,招招手让常泰近前来,“你都听着什么了?听谁说的?”
“出去采买的小冯呀!他起先和那一位认识,”常泰绘声绘色地简要描述了一遍,倒使得赵有良也忍不住感叹,“真好本事的姑娘。我早说过了,你给她搭个台子,她一个人就能给你唱出一场戏来。就算你不给她搭台子,只要她自己个儿想唱,一无所有,她也能用尽所用,唱出个锣鼓喧天的架势来。”
常泰附和,“可不是,那可是查大人家的小爷,那位也不犯怵,让人家赔了银子又赔了画。”
赵有良说你懂什么呀,“这叫花别人的银子,给自己听便宜响儿!多上算的买卖,这世上还有谁能做出来?”说着忍不住连连摇头,“好姑娘,天地广了,她的花样就更多了。”
“那您希望她回来吗?”
“我?”赵有良顿了顿,笑了,“不希望,她一回来,和顶上那位斗法,我头疼。这样的姑娘,在御前当差,埋没了。她有劲无处使,她又胆大,又聪明,知道借力使力,她一折腾,我就头疼。她跟着顶上那位一起折腾,偏偏顶上那位乐意看她折腾,事后两位在一起把始末合算合算,吃亏的是谁?”
常泰一脸糊涂,“谁呀?”
赵有良没好气伸手打了一下他帽檐,“蠢货!不就是我吗!”
常泰这回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不过眼下的情局,确实也让人头疼。光对着几个字,几本书,也看不出朵花儿来呀。
赵有良忽起了个注意,示意他近一些,嘱咐他,“你现在就去,让茶水上送一碗建莲红枣汤来,要莲子多些,由你亲自送进去。主子爷若是叫撤呢,你
就什么话都别说,主子爷要是要进呢,你就看我的眼色,把方才和我说的新鲜事儿,好好地向主子爷回禀一遍,你只消说那查爷的事儿,至于什么连姑娘断姑娘,主子不问,你一个字都不要多提。”
常泰办差利索,一刻多钟后,便捧着莲子汤,随赵有良进了东暖阁。
炕桌上原本摆开的那些纸张,都已经被归整好了,放在一边。忙碌的一天,这里来往许多人,从各地发来的折子都汇聚在这里,方寸的纸面上是四面八方的晴雨。只有在这夜深人静,更漏将残,钟鼓沈沈的时分,皇帝才能挪出片刻,好好地听一听禁城的风声。
赵有良在御前,什么时候都是带着笑的,此时也是笑着呵下腰,觑着皇帝的神色,“主子,和亲王已经遵旨,将贵太妃请回王府奉养。老主子让瑞儿来传过话,今日已相见了,请万岁爷安心。”
皇帝说,“知道了,提点好,勿慢待了。”
“嗻。”
赵有良顿了顿,顺势说,“万岁爷,茶水上备了建莲红枣汤,最是清火明目的,您进一些吗?”
皇帝囫囵“唔”了一声,常泰有眼色,连忙双手捧着漆盘往前送,高高地举到头顶,把头低下去,倒教皇帝笑了一下,赵有良掀开盅盖,里头是澄亮的汤,莲子绵密,红枣香甜,皇帝不知想起什么,迟迟没有去伸手,片刻后才如梦初醒一般,慢慢地提匙吃着。
皇帝问,“外头起风了吧?”
赵有良说是,“打戌正就开始起风,现下已经没那么厉害了。”
宫闱下钥后千门深闭,一重又一重,风撞上厚重的宫门,蛮不讲理地吹过门缝,在长街上奔流,把砖石路也吹得坑洼。
皇帝颔首,“余下的莲子汤,赏值夜的诸宫人分食。”
内殿的人,跪下去都是悄无声息的,以至皇帝有时很难分辨,站在殿内殿外到底有多少人,何处站着人。
众人口中齐呼“谢主子赏”,赵有良率先陪笑,“回主子话,回回都依着旧例呢。”
皇帝便不再说话了。莲子汤到口中,不知为何觉得兴致缺缺,毫无滋味,便随手搁在一边。
良久,皇帝才说,“以后不要学了。”
御前进送,都有一套礼仪章程,寻常呈递,只需呵腰,微微低下头即可。想来只有她,初来养心殿的时候,来不及深究什么规矩,磕头时恨不得把头栽到地毯里去,举漆盘时,双手恨不得高捧到皇帝的鼻子前,照她的话来说,这是满心满肺的对万岁爷的尊敬。
她的话,照常只能听一半。
那时不觉,笑一笑,竟也就过去了。
赵有良故意斥道,“叫你学聪明,想在主子跟前挣脸,说个新鲜事儿请主子高兴,结果弄巧成拙,还不快退下去。”
常泰便立时俯首请罪,“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皇帝知道他们之间的小把戏,今日不知为何,居然很好性地愿意顺着赵有良的话问下去,“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或可免罪。”
常泰偷偷看了赵有良一眼,见他是“可”的意思,才敢说,“回主子的话,是奴才今日听专管出宫采买的小冯说的一件趣事。他说今日在厂甸胡同,看见的查侍郎家的六爷,在德古斋门口打人,闹着说从这里买了假画,耀武扬威地非要退钱,还要那伙计跪着赔不是。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位姑娘,碰巧就看中了那幅假画,查六爷起先很瞧不上那姑娘,谁知那姑娘说,她买的不是画,是这画带着的独一份的热闹,一番话让那查六爷消了气焰,原先一百七十两银子的画,被她忽悠到一两,查六爷银子也没得,画也没得,灰溜溜地走了。”
皇帝听得忍俊不禁,“这是做了极亏本的买卖。”
赵有良知道,因拜敦的事,皇帝连日气郁,查图阿是倚仗拜敦的蚂蚱,养出来的儿子又是不中用的混账,干出的糊涂事,多少也能让皇帝解颐。
因此附和道,“钱也空,画也空,市井里的闲话,原本不该传到宫中。你偶听一耳,说来令主子高兴,就是你的无上福气了。”
皇帝仔细回味,“这一百七十一两银子赔的不是画,是闭上的嘴,是他的名声。市井之间的流言,三日五日,即可消弭,他不想让这事再往上传,不要传到他阿玛耳里,更不要传到那些盯着他们家的言官耳中,被人拿捏把柄,小题大做。谁承想,”
皇帝蓦地笑了,“还是事与愿违,这么早,这么快地,让朕知道。”
赵有良连忙说,“万岁爷圣明。”
皇帝只是看着常泰,“是她吧。”
她聪明,狡猾,时而刻薄每每善良。
她有企图,有理想,从来算不上纯粹,也有庸俗的爱好。
常泰不知如何回答,御前问话,却不可不答,硬着头皮回,“奴才不知。”
皇帝微微一哂,“不是她的‘事迹’,你们也不会巴巴儿演给朕听。”
这话不轻不重,教赵有良都吓得跪下一齐请罪。皇帝垂下眼,并没有发话,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好一会子才问,“她到厂甸胡同做什么去了?”
常泰说,“回主子的话,小冯眼尖,听他说,姑娘出场的时候抱着两个盆子。”
皇帝面色稍霁,遥想那场面,竟也油然生出几分诚恳地佩服。
常泰这才卯起胆子继续说,“姑娘花银子买画,最后画也没要,送给那被打的伙计了,还通了银子给掌柜,让他请郎中来看。她还吓跑了一个搭话的人,舍了钱给路过的乞儿。真是善心肠。”
话这么说,皇帝听着似乎不是很高兴,“长什么模样?”
常泰没想到万岁爷会问这么刁钻的问题,哪怕他提前找小冯通过气,也不会留心到这一层。他刚刚想露出一点愁眉苦脸,就被赵有良毫不留情地瞪回去了,绞尽脑汁,不得不回,便只好瞎说,“伙计长得……长得好啊!白净的脸,身量也高,说话也利索,不让人,不服软,声音响亮,有力气,肩膀宽阔,黑头发……呃,红嘴巴……”
“好,”皇帝冷笑一声,“好得很。”
“朕所赐金银细软,足够她衣食顺遂。她干什么了?岂止是善,她心怀宽广,恨不得大庇天下朱唇白脸的男儿尽欢颜。写的故事是英雄救美,抛下笔镇日美救英雄。你问问她明儿是不是打算开一家济善堂,专门帮助天底下落魄的可怜郎?”
没人敢回答他,唯有风把浮云都吹散了,月亮就露了出来,柔和的月光洒在纸面上,照亮了她留下的字迹。
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徘徊房露,惆怅阳阿……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
要是她还在,一定比常泰讲得还要绘声绘色,还要得意,从怀里抱的什么,什么时机上前搭话,再到话语里的讲究,忽悠人她可是行家里手。说不准彼此合计,她又会灵机一动,想出新的法子。
如今放眼四顾,又能说给谁听呢。
只有风,不知疲惫地吹过庭院。
安静的东暖阁,赵有良和常泰大气不敢出。皇帝发作过,汹涌的郁气陡然回落下来,只觉得有旁逸斜出的凄怆悲凉,满腔心气都失了意思。仿佛自己便是书里写的鳏寡孤独。
赵有良原本以为,皇帝这般,一定会有什么示下,没想到皇帝只是极轻地嘱咐,“不要惊动。”
“那,要小冯继续留意吗?”
“她在宫里
,受的都是委屈。”皇帝不置可否,极缓地叹了口气,“明天的膳牌,把查图阿的留下。”
赵有良赶快“嗻”了一声,皇帝便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