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74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月光照在他身上,有很浅淡的一层蓝色,拉出一个细长的斜影,这么看,倒也似两个人。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抵肺腑,令人神思清明。

  最终,没有再向前一步。

  赵有良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皇帝转身,回了东暖阁。

  冰冷的金砖,哪怕衣裳厚实,寒气也弥散在身旁。

  赵有良听见东暖阁帘子放下的声音,无端松了口气。

  皇帝站在御案后,沉默良久,久到赵有良几乎以为时间停滞。终于,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福保。”

  福保上前,“奴才在。”

  皇帝把手上的锦盒递给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仿佛刚刚的事,并没有发生过。

  “送去吧。”

  “告诉她……”皇帝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只是极轻地重复了一遍,“去吧。”

  月亮把庭院照得像积水一样。

  孝棚就搭在院子里,图妈妈上了年纪,又劳碌了一日,讷讷好容易才劝她去休息。今晚替玛玛守夜的,就只有他们三个。

  远远地看过去,玛玛如常一般,躺在那里。

  只是烛火浮动,她已经看不清玛玛的脸了。

  偶有鸦鸣,小时候晚上她最怕黑,也怕听这个。稍微懂些事,就爱听人们围坐着讲一些山野精怪的故事,又怕又爱听,听了晚上更加睡不着觉,连起夜都不敢。

  那时候她想,要是起夜,碰到鬼怎么办?

  现在,她一点也不害怕了。

  讷讷说,“应该已经交过子时了。”

  连朝愣了一下,“是这个时候走的吗?”

  讷讷叹了口气,“早晨进去的时候,已经走了。我伸手摸了摸被子,还有余热,应该没有多久。”

  连朝很慢,很慢地低下头,闷闷地“噢”了一声。

  敬佑不忍见她这样,有心劝慰她,“玛玛先前一直病着,去了也是解脱。”

  “可我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她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敬佑问,“无论如何,人已经走了。这重要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句话刺耳得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张了张嘴唇,想要反驳他,最终只是很轻地扭过头,让自己不要在他们面前落泪。

  她很不自在地站起身,“我去换香烛。”

  “开解你,你也不听。”敬佑叫住她,干巴巴地递给她一个盒子,“我刚从外头回来,有人嘱咐我转交给你的,我可没打开。”

  她接过,转身走了。

  三根香,两支烛。

  她仔细地把香烛插好,把烧纸钱的铜盆放回原处,玛玛的枕头就在脚边,因为放在地上,沾染了些污渍。

  这是她们一起睡过的枕头,还有她的气味,薄荷脑油的气味,萦回不散。

  气味能轻易勾起记忆,让她想起很多个,她们一起度过的夜晚。

  如今,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掌心的锦盒,被她打开,里面安静地放着一方月白色的手帕。

  字痕隐约,她打开,落笔是清峻的小楷。

  教她一眼,便能识得主人。

  因为这字的主人,也曾悉心,一笔一划地,教授她怎样写字。写出来的字,自然带着他的笔锋。

  从笔墨顿挫之间,又可见其为人。

  是《月赋》中,王仲宣给陈思王的回答。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月亮已落啊白露将干,时间已晚啊无人与我归还。尘世的风霜,会沾湿了人的衣衫。

  人间的聚散离合,都有定数,感谢造物的慈悲。

  休为风露所欺,请你,早些归还。

第96章

  淳贝勒是在第二日下午匆匆来的。

  他实在是抽不出身,自从新年之后,他忙着与宗室、臣工们之间周旋,又在暗中极力协助和亲王署理几件贪墨案。前一日敬佑去报丧,他也不在家中,次日家仆来回话,他才得了消息,上午应酬完,马不停蹄地换了一身符合丧制的石青色袍褂,赶到盘儿胡同来。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觉得有些陌生,在满院的来客里,她一个人坐在廊下,目光有些空洞,不知道望向哪里,又在因什么而出神。

  来迎接他的是佟敬佑,领他到灵堂,他向老太

  太敬香,又引了一把纸钱,撒在铜盆中。在火光扬起的刹那,他似乎看见了很多往事,似乎也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生命中那些早已淡忘的痕迹在灼热感之中乍然明晰,他的祖母去世的时候,他的阿玛去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完全成了这个家里的陌生人,他感觉自己就像枝头黄叶,不知道那场秋风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自己将要飘零向何处。

  由己及人,好在现在自己已经有了足以庇护他人的羽翼。

  他将香烛、纸钱敬毕,便扫下马蹄袖磕头。敬佑跪在一旁,他磕三次头,敬佑便回礼三次。

  他又礼节性地与诺夫人说了些节哀的话,才终于,走到了她面前。

  她看见他,愣了愣,便起身,他伸手扶住她,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末了说,“节哀。”

  她“嗯”了一声,道,“多谢。”

  他在心中思忖片刻,觉得此刻不是很合适与她提及其他,两人之间,一阵沉默,竟有些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他问她,“有想过,以后吗?”

  她看向他,似乎有些疑惑,“以后?”

  他试图向她解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也能理解你的处境。就像当年我玛玛和阿玛接连过世之后。眼下的悲伤是暂时的,未来总得替自己谋出路。这家中能留一时,却不长久。毕竟你兄长总要成婚,这屋子、这庭院……”

  他看着她的模样,终究不忍说出后半句。

  这屋子、这庭院,日后都会有新主人。

  “与其到时候让自己过得难受,倒不如……”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倒不如什么?”

  他回避她的目光,微微侧身看向别处。

  她很坦然地说出了他心底的话,“你想替我找出路,你想保护我吗?”

  她顿了顿,“还是说,你想做我的出路?”

  他说是,不解地反问她,“难道不好吗?”

  她说,“我不需要一辈子依凭‘保护’来度日。”

  她看着他,很多天不见,或者说,这几年断断续续地相见,她还是能很清晰地察觉出他的变化。他变得更敏锐,在人情往来上,变得更加从容,更游刃有余。她跟随他的目光,也往庭院中看了一圈,两个人并肩站着,影子却叠不到一处。

  连朝说,“如你所言,玛玛走后,我知道一切都在变化。她的屋子已经空了,她留下来的东西也全部化烟化灰,就连我现在看庭中草木,也和她在的时候,大不一样了。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善人会变恶人,清官会变贪官。少年人会变成垂暮的老人,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你又怎么能奢求,人能时时刻刻为自己准备好一条出路?通过一辈子依靠别人,让自己的生活一成不变吗?还是说你想用我,来帮你维持住,你心中那些不想变化的东西?”

  与岑冷笑一声,看向她,他在她面前从来温和,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或许这是第一次。他眉目之间有嘲讽,有愠怒,有不解,有不甘甚至他自己都从未察觉出来的嫉妒,“如以前那样,不好吗?秋天我们去陶然亭,去玉泉,去西山,去潭柘寺听晚钟,难道那时的你不开心吗?还是你真的以为,他送你去御门听政,他送你到朝臣面前,是真的尊重你,爱护你,甘心把江山和权势拱手分给你?”

  他说,“先帝驾崩,你们不能出宫,明面上是内务府的疏忽,贵太妃不能做主。当时的宫中,谁能做主,你想一想,他又为什么不?你被分到慈宁花园,为什么偏偏是三年后,先帝国丧的最后一年,被调到御前?从不是什么偶然的因缘际遇,而是他已经等到时机,恰好需要一枚棋子了!你再细想,养心殿是什么地方,御前的规矩比宫中任何一处的规矩都要森严,没有他的默许,御前的常泰会心甘情愿地替我向你传话吗?你别忘了,常泰的师傅是谁,他们的主子又是谁!”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可控制地向她说了这么多。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想他独自去御前请求赐婚,一定也是疯了。在他知道一向只给御前、慈宁两处请平安脉的胡胜常,也出现在盘儿胡同,他就隐隐约约生出一种失控感。虽然他难以说清楚,但是他本能地知道,有些东西,如果他再不牢牢地抓住,他或许要永远地错过。

  他极力在短时间内整理好心绪,知道再继续说下去,对谁都不好,却也不敢再看向她,轻声说,“对不住。”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他。

  仿佛哪里空落落的,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路上总是拼命地抓拼命地抓,想要抓住那颗岸边的苇草,却发现拼尽全力似乎还是难以抓住,哪怕筋疲力尽也不肯放手。

  他其实来这一趟,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临到此时,反而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无端生出几分情怯之感。他想或许他不应该催逼她太甚,可以先冷静下来,给彼此一点时间。

  于是淳贝勒最后只说,“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快要结束。我以此事,向万岁求得一份恩典。于是淳贝勒最后只说,“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快要结束。我以此事,向万岁求得一份恩典。这条路我永远为你保留,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最后看向她,有些瘦削的,单薄的身影,连影子投到地上,都是浅浅地一痕。

  他说,“天气回暖之时,万物又会在新的轮回中生长。垂荫堂前也会花开铺绣,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来。”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随后提袍下阶。站在一旁的敬佑在他身侧,比手送他出门,在越过门槛的时候,他微微停顿,却最终没有回头。

  剩下这几天里,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法事。死去的人若是魂灵有知道,也许也正坐在人群中滋滋有味地看着。有些老太太们,在家中久坐也是无聊,便欣然聚在这里,看那道士一会儿打鬼,一会儿拿着灵幡念念有词,一会儿拿着纸钱引火,其实天底下这样的丧事办得大差不差,看别人的身后事看得全情投入,有时何尝不是在看自己的?

  个中要参与的仪式,有敬佑在操持。譬如与师傅们客套,尽主人家该尽的礼节,请长辈来做都管,来吊唁的客人跪拜还礼……他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将这些人情往来学得很从容。

  或许也是因为连日来几乎没有好好睡觉,他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憔悴,但在经办这些事情时,又显得格外地神采奕奕。也许沉寂了三年的他,在祖母的葬礼上,再一次发现自己“被需要”,发现自己是“有用的”。

  今天晚上约莫又是一个通宵。有些亲戚太太年岁已大,不能久留。连朝便与请来帮忙的伙计一起,提灯送她们回家去。离开炭盆,走出家门,才晓得外面有多么冷。身边的老人家走得缓慢,连朝便也侧身提灯,扶着老人家慢慢地往回走。

  一路上,老人家一直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了不少话,譬如老一辈儿年轻时相与的故事,她的玛玛是一个多么勤劳,多么坚毅的人,又殷切嘱咐她要多看看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她也一一地答应着。

  前面灯火辉煌,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了很远一程路了。老太太的家人得了信,匆匆来迎接,彼此寒暄一回,道谢一回,老太太的孙女儿便搀着她玛玛,祖孙两个有说有笑地往家里去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目送她们。

  那个女孩子也留着长长的辫子,走起路来辫梢轻轻摇晃,极亲热地挽着她玛玛的手。连朝看着她们,看了很久很久,总觉得看不够似的。

  可是她们毕竟已经走远,渐渐地拐过胡同,连灯笼影子也看不见了。

  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孤伶伶的,提着灯笼,往相反的方向走。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

  胡同里昏暗,风声掠过树梢,听起来无端觉得很凄厉。把她提着的灯笼,也吹得纷飞摇晃。

  她这一路走来,凭借心性,走得很坚定。可是在这一条回家路上,她却觉得孤寂,好似自己站在川上,面前是浩浩荡荡的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