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她早已经不是孩童了,却还有人用这个来哄她。傅棠梨原本想微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只能低了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把糖果纳入怀中。
赵上钧撑船的技艺大抵不是很好,乌篷船“吱吱呀呀”的朝着对岸驶去,慢悠悠的。
星河明月,船行过天光处,水波荡漾,许久方能平复。
傅棠梨坐在船舱里,看着赵上钧的背影,轻轻地唤了一声:“道长……玄衍。”
赵上钧没有作声。
“我和你说,我这个人呢,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她语气和缓,慢慢地道,“自私凉薄,行事顾己不顾人,虚伪造作,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实则满腹谎言,脾气也倔,犯傻的时候不要命,糟糕得很。”
赵上钧没有回头,语气平稳:“我知道。”
“所以,你别喜欢我。”傅棠梨的声音很低,说得很认真,“我不值得。”
赵上钧这次没有再回答,他扳着船橹一摇,江面发出巨大的水声,船身摇晃了一下,似乎有鱼儿被惊动,从船头跃了过去,“扑哧”一声,粼光掠影过江波。
于是,又是长久的静默。
不多时,乌篷船行到了岸边,那里早已有人等候。
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停在津渡,一群铁甲士兵拱卫两侧,见到船来,立即迎上前去。
赵上钧扶着傅棠梨下船,等候的士兵后面跑出来一个婢女,差点要扑到傅棠梨的身上。
“娘子!娘子!我可算见到您了,担心死我了,您没事吧?”
原来是胭脂,她还是那幅咋咋呼呼的模样,但很快被边上的人拦住了。
傅棠梨见到胭脂无恙,心头放松,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
马车上下来一个妇人,年已老迈,但气度清华,高贵不凡。
傅棠梨认得那是安王妃,吓出了一身冷汗,欲盖弥彰地低了头,用袖子掩了半边脸。
赵上钧对安王妃保持了应有的敬重,拱手致意:“五郎无礼,劳动皇婶深夜奔走,甚感不安,只待改日另行登门致歉。”
安王妃看都没看傅棠梨一眼,好似没有傅棠梨这个人似的,她只是叹了一声气,拍了拍赵上钧的手臂,欲言又止:“你这孩子,偏偏……”
偏偏什么呢?安王妃没有再说下去。
赵上钧依旧是沉默寡言的,旁边有士兵为他牵来了一匹黑色的战马,他翻身上马,立即疾驰而去。
安王妃目送赵上钧离开,她转而对傅棠梨冷冷地道:“上来吧。”
她上了马车,傅棠梨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马车动了起来,安静的夜里,车轮发出骨碌骨碌的滚动声,还有士兵们跟在两边走路“刷刷”的声音,没有人说话,太静了。
安王妃就坐在傅棠梨的正对面,一直盯着她,那目光实在算不上友好。安王妃在皇族中一向有温厚敦良之名,傅棠梨先前见过她两次,说过几句话,安王妃极和气,浑然不似眼前这般。
傅棠梨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缘由,她低头、低头、再低头,头都要埋到胸口了。
半晌,安王妃点了点头:“五郎出家修道多年,本来不沾尘俗,这次却请了安王和我,专程去了一趟青华山,正经为他提亲,我原先心里稀罕得很,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这般厉害,能惹得他动了凡心,今日一见,果然,傅二娘子贤良淑仪,不愧是圣上钦点的太子妃,好得很。”
老人家嘲讽起来,一点儿不客气,而傅棠梨实在也没什么可以辩解的,她甚至不知道赵上钧当真请了家中长辈前去提亲,如今闻及,只觉得一场荒唐,心下万般滋味分辨不出。
安王妃见傅棠梨不应声,忍了忍,实在忍不住,语重心长地又道:“五郎交代过我不要多说,如今我只奉劝你一句,傅二娘子,为人不可过于悖妄,赵氏的儿郎,由不得你这般耍弄,日后你最好洗心革面,一心一意侍奉太子,若不然,终将祸及满门,你好自为之。”
安王妃虽然态度生硬,但这番话说得确实在理。
傅棠梨敛了眉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而后无话。
马车到了城门,有人持监门卫大将军的令牌叫开了城门,一路通行,入得长安城内,已宵禁,遇有金吾卫巡查,见是淮王的人马护送安王妃出行,不敢多问,皆避让。
如此,到了傅府,傅棠梨下车。
傅方绪听得下人通报,急急亲自出了大门相迎:“孙女不知礼仪,深夜求归,累及王妃相送,大不该,是老夫教导无方,惭愧、惭愧。”
安王妃此时又显得温和起来,她坐在车上,仪态雍容,颔首笑道:“傅大人无需多虑,你家二娘颇讨人喜欢,我本待留她多住两天,陪我谈经论道,只是她生病了想家,也是人之常情,赶紧让她回去养病,多歇几天,待日后闲暇时再聚不迟。”
傅方绪连连谦虚,和安王妃又客套了两句,只因时辰不对,也不便留客,少顷,安王妃便走了。
那边黛螺已经飞奔了出来,和胭脂一起扶住了傅棠梨,一脸担忧:“娘子,听说您在安王府上生病了,这会儿怎么样?走慢些儿。”
傅方绪还待和傅棠梨多说两句:“安王妃素来清高,轻易不与人往来,难得愿与你交好,算是你的机缘,你随祖父到书房来,祖父还有些话要问你。”
傅棠梨靠在黛螺的肩膀上,踉跄了一下,虚弱地道:“祖父,我生病还未大好,恐怕会将病气过给祖父,容我稍后再向祖父细禀。”
傅方绪这才作罢:“也是,祖父差点疏忽了,你先回去养着,过几日再说。”
遂唤了仆妇,和黛螺胭脂二人,一起将傅棠梨扶下去了。
待回到房中,傅棠梨躺倒在自己床上,屏退了仆妇,闻着房中熟悉的熏香味道,方觉得身心松懈下来,情不自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黛螺还在埋怨胭脂:“偏你懒怠,没有用心照顾娘子,这么两天工夫,就让娘子生了病,该打。”
胭脂没去理会黛螺,她紧张地到外面瞧了瞧,挥手让廊下的仆妇走远些,又把门关上了,然后才凑到床边,小小声地问傅棠梨:“娘子,方才我看到玄衍道长送您回来,还看到他和安王妃说话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傅棠梨用手捂着脸,有气无力地道:“那是淮王殿下。”
真是一道惊雷。
胭脂和黛螺齐齐目瞪口呆,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傅棠梨勉强爬起身来,坐好,先问胭脂:“你这两天身在何处?他们可有为难你?”
胭脂收敛心神,摇了摇头:“还好,那群人将我送到一处宅院看管起来,一应饮食用度都是好的,只不能随意走动,就今儿晚上突然把我带到渭水江岸,才见到娘子。”
她说着,又从袖袋里掏出几包药:“哦,对了,还有这个,他们嘱咐过,说这是娘子的药,每日一贴,还需服用三日,娘子,这药能用吗?”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嗯,用吧。”
她又问黛螺:“我不在家的两天,外面是如何说辞?”
黛螺回道:“您那日去松石堂买东西,出去不多时,安王府的管事就过来了,说安王妃和您在松石堂偶遇,谈起道家经义,十分投缘,故而携您回安王府陪伴两天。”
安王是当今天子的叔叔,又为宗正寺卿,身份权势皆备,安王妃脸面足够,这一番说辞出来,傅家无人起疑,眼下一切安好,不至惊动旁人。
傅棠梨忍不住摸了摸胸口,放下了一块大石,又颓然躺下了。
黛螺算是个聪明的,不消傅棠梨再细说,她自己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一颗心都吊了起来,紧张得嗓子发颤:“娘子,这几日您是不是被淮王抓起来了,他没对您无礼吧?您还好吧?”
傅棠梨闭着眼睛,无奈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看来还好。
黛螺松了一口气,转头马上又念叨起来:“我早说过,别和那个道人多做纠缠,就您不听,看看,踢到硬石头了,这可如何收场?”
“好了,别说了。”傅棠梨睁开眼睛,板起脸,“以后不许再提起玄衍道长,不许提,一个字都别说到他,就当没这个人,知道了吗?”
胭脂和黛螺怎敢不听从,赶紧应下了。
傅棠梨心烦意乱,翻了个身,一样东西从怀里掉了下来,她摸了一看,原来是那个装满糖果子的珍珠袋。
她怔了片刻,丢给胭脂:“拿走。”
胭脂看了一眼,和黛螺商量:“这里面许多糖粒儿,不宜久存,口袋倒是金贵,放哪儿呢?和娘子的首饰收一块儿可好?”
黛螺嘀嘀咕咕地和胭脂咬耳朵:“这玩意先前没见过,八成是那个……给的,别留着,扔了吧。”
傅棠梨听见,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起身来,又从胭脂手里拿回了珍珠袋,把里面的糖果子倒出来,叫胭脂分给外头的小婢,而后自己把袋子收到箱子里,和一卷道经放在了一起。
那卷道经的书页中还夹着三张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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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不
过两天,又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雨,成天淅淅沥沥的,把枝头的玉兰花打落了一地,无人拾得,香气萎靡,渐至于腐烂,纵然是春日,也有这般凄凉场景,叫人惘然。
杨氏有心与傅姑母交好,频频前去拜访,本想拉着傅棠梨一道去,充个门面,但傅棠梨一出门见风,就咳了个惊天动地,身体摇摇欲坠。杨氏悻悻的,只好放过她,带了傅芍药自去不提。
然而,这一天,宫中却来了人,传冯太后的旨意,命傅棠梨同去元真宫进香。事出突然,傅棠梨心中纳闷,不敢再装病,迅速妆扮妥当,打点起精神来,随来人一同前去。
先至冯太后的长乐宫中,傅棠梨独自在外间候了半个时辰,无人理会。
待巳时,赵元嘉过来,冯太后才露面,见了傅棠梨,不过淡淡地瞥了一眼。
冯太后平素本就不近人情,今日看去,心绪尤其不佳。
傅棠梨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敛眉垂眸,分外小心应对。
赵元嘉作为长子长孙,一向独得宠爱,在祖母面前十分率性,随口道:“太后要去进香,孙儿陪着就是,何必另叫外人?”
冯太后在赵元嘉的面前才露出了和蔼的笑意,拍了拍他的手,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哀家昨夜里梦见你的皇祖父,不免怀念,今儿想去元真宫为他烧香,你就陪着哀家一道去吧。”
春来多雨,天气潮湿,冯太后头疾复发,夜里多失眠,颇不安宁,昨夜偶入梦,见先帝至,手指东宫而面现怒容,连曰“不可、不可、切切不可!”
冯太后惊醒,大悸,思及东宫近来并无变数,唯有太子将要娶妻一事,疑心先帝意指新妇不祥,愈发不喜,故而唤了赵元嘉与傅棠梨二人来,欲往元真宫请高人辨断。
但个中缘由,她不欲多言,只和赵元嘉略说了两句,便吩咐宫人动身。
宫女执绛纱灯侍奉左右,内侍捧拂尘、香炉、障扇等物随行,又有两列羽林郎护卫车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宫城,前往元真宫。
元真宫位于长安城东面,占地广阔,青砖灰瓦,黑柱白墙,楼阁层叠,高台嶙峋,又有青松如云,遍布其中,幽然有古意。
其为天下第一道观,经历三朝而不衰,观中道人修行登仙之术,屡有灵迹示人,百姓莫不信服,现任主持青阳真人更是上窥天命、下彻鬼神,有大神通,自先帝时便被尊奉为国师。
道人们恭迎冯太后一行人至天尊宝殿中,青阳真人走上前来,他面容清癯,一头白发,三绺长须,有仙风道骨之态,见到冯太后,拂尘一摆,从容自如地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太后娘娘大安。”
冯太后矜持地回道:“国师大安。”
此时,一个年轻的道士从殿后走过来,立在青阳真人的身后。
冯太后见及,倏然激动了起来,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五郎如何在此?”
来人正是赵上钧,他一身道装,广袖大袍,发髻高盘,横插乌木簪,俨然红尘世外人。
青阳真人不紧不慢,施施然道:“玄衍拜在青虚师弟门下,亦为我元真宫弟子,明日乃太上老君诞辰,届时将设大斋醮,故命众弟子皆归。”
赵上钧见了冯太后,并无太多情绪,只是如他师伯一般,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见过太后娘娘。”
冯太后见状,险些落下泪来,她却也知道,因着当年的那桩旧事,母子离心,已然不可挽回,他偶尔回宫,还愿意见她这个母亲,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不能强求再多。
她也是个心志坚硬的,当下不过片刻,已然恢复了镇静,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随后,命赵元嘉及傅棠梨上前。
傅棠梨跟在后头,早已双股站站,几欲掩面而退,可惜找不到借口,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同赵元嘉一道,问候过青阳真人后,又向赵上钧行礼:“儿拜见淮王殿下。”
赵上钧神色淡漠:“贫道玄衍。”
赵元嘉与傅棠梨立即改口:“见过玄衍道长。”
听过去异口同声,像是心有灵犀似的。
赵上钧的眼神冷了下来,一瞬间掠过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