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众人此际回过神来,纷纷上前,或是奉承、或是关切,又有胆大者上前向淮王求情说项。
赵上钧面无表情,他似乎对这桩事情已经失去了兴致,一眼都不愿意再看,跨上黑马,掉头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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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临川公主登门拜访,携了一车礼物来向傅棠梨谢罪。
李怀恩自己不出面,令公主前来,傅棠梨可以不见李怀恩,却不能不见公主,当下延入。
临川公主和她的驸马截然不同,虽贵为公主,却微小而谨慎,就连和傅棠梨说话的时候也带着一点唯唯诺诺的味道,再三致歉,叫傅棠梨也不忍心起来,只能依着她的话头,把猎场上的事情揭过不提。
因着临川公主的到访,这事却惊动了傅方绪,待临川公主走后,傅方绪把傅棠梨叫到书房,又仔细询问了一番。
傅棠梨哪里敢细说,三言两语带过了,只说林中遇险,得淮王相救,仅此而已。
傅方绪听后,却另有计较,他沉吟了片刻,屏退仆从,关起门来,这是有心腹言语要对傅棠梨单独嘱咐了。
“先帝文韬武略皆备,早年同淮王一般,征伐天下,为一代圣主,至当今圣上,却不擅弓马,太子亦如是,幸有淮王,骁勇不逊先帝,足以平定天下,圣上多有倚重,你受了淮王恩惠,不可无礼,需与太子同往致谢,借此机缘,与淮王示好交往,来日,终归对太子有好处。”
傅棠梨头皮发麻,不敢应声。
傅方绪没有觉察出傅棠梨的异样,只顾继续交代:“至于李怀恩处,其父李颜手握重兵,据有范阳、河东大部,势力不容小觑,我们也不能开罪了李氏,猎豹伤人之事,正好卖他一个人情,明日你去回礼,一来一往,也能攀上交情,甚妙。”
傅棠梨想起猎场中李怀恩欲置她于死地,心肠歹毒,对此人实在厌恶,忍不住道:“淮王似与李怀恩不睦,我见其屡有冲突,太子既与淮王亲近,来日定然与李怀恩不可并处,何必费这周章?”
这个孙女一向聪慧过人,难得有她看不懂的地方,傅方绪颇自负,带着几分圆滑的笑意,耐心教导孙女:“亲王掌兵权,古来就是忌讳,圣上固然倚重淮王,同时也得提防着他,李颜就是圣上选取的制衡之人,这两方,太子都需安抚,你将来就明白了,祖父不会看走眼的。”
傅棠梨怔了一下,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忿忿不平之意:“淮王北拒突厥、东征高丽,骁勇无双,所向披靡,外祖母在日,也对他多有赞誉,言其为不世出的将才,李氏胡蛮,焉能与之相提并论?圣上怎么能……”
傅方绪捋着胡子,看着傅棠梨,笑而不语。
傅棠梨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慢慢地低了下去,临到末了,还是没有说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转而敛了眉目,轻声道:“是,我明白了。”
傅方绪还是很喜爱这个孙女的,有点气性,又识时务,凡事一点就透,是个可造之才,来日嫁入东宫,必然能带挈傅氏更上一层楼。
他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给淮王的谢礼和临川公主的回礼,走府里的公账,待会儿再让傅全带你去祖父的库房,你捡顺眼的挑几样,好孩子,就照着祖父说的尽快去办吧。”
傅棠梨沉默半晌,低下头去,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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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些阴沉,甘露殿过于宽大,日光照不到深处。巨大的赤金饕餮香炉里燃着迦南沉香,雾气沉郁,逶迤缠绕,如同白色的轻纱笼罩着天子宝座,元延帝高坐其上,恍惚间,赵上钧觉得他的面目有些模糊起来。
“王永敬出身太原望族,从别驾、少尹做到折冲都尉,文武兼备,有才干、有胆识,吏部考评次次上等,此等人才,为何做不得洛州刺史?五郎,你往日从不问朝事,今日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元延帝的语气还是温和的,他无论和赵上钧说什么,神情都如当年一般,一个友爱和气的兄长,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赵上钧站在下首,姿态严谨,恪守着臣子的礼仪,但他的声音有些沉:“涿州刺史郑从经与李颜交往甚密,此次洛州刺史一职又由李颜引荐,则洛州、涿州、卢平、范阳一线皆为李党。”
元延帝目光和蔼,看着不懂事的弟弟,充满了包容:“郑从经、王永敬乃朝廷忠臣也,何谓‘李党’?五郎不要胡闹,再说李颜,他为朕打败奚人和契丹人,拿下西拉木伦河大部土地,战功赫赫,不在你之下,朕多赏识他一些,也是难免,五郎,你不要吃醋。”
他还转过头,对一旁的安王笑着道:“皇叔你看,五郎还和幼时一般,气量小得很,但凡朕冷落他半点,他就不悦起来。”
安王今日不过日常进宫问安,不凑巧,却撞到元延帝和淮王兄弟二人争议,他尽量不吭声,躲在一边把自己当作摆设,此时听到元延帝点名,他面色不动,慈爱地点头:“五郎对陛下常怀孺慕之心,难能可贵。”
“臣不敢不悦。”赵上钧语气平常,“然则,陛下赏识李颜,已经给了他范阳、卢平和河东三处管辖,而洛州为长安北面门户,两地路程不过十日,来日若有异动,恐应变不及,此关隘不可轻易托付,还望陛下三思。”
元延帝从龙椅上走了下来,走到赵上钧的面前。
赵上钧已经很高了,和幼时完全不同,元延帝要抬起头,才能正视这个弟弟,元延帝意识到这一点,心里有了一点微妙的波动,但他并没有流露出来,而是愈发地亲昵,双手搭在赵上钧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有五郎在,长安太平,能有什么异动呢?朕信得过你。”
赵上钧素有洁癖,不喜欢旁人碰触他,哪怕眼前这个是他的兄长,他想要避开,但念及天子颜面,只是略微动了一下,难免脸色有些冷。
元延帝挑了挑眉毛:“五郎在顾虑什么?怎么,难道你信不过大兄吗?”
兄弟两个靠得很近,赵上钧清楚地看见了元延帝额头上那块伤疤,已经很多年了,还是不能消除,留了一点淡淡的痕迹。
赵上钧想起了那个暴雨如注的春日,他的兄长赵上宣为了救他,跪在广德殿外,一下又一下地磕头,额头磕破了,血流出来,混合着雨水,把石阶染成浅红的颜色。
而眼下,他的兄长在问他:“你信不过大兄吗?”
那自然是不应该的。
赵上钧终于微微低了头:“臣不敢,臣知错了。”
元延帝满意了,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也没什么,五郎和朕说什么话都可以。”
赵上钧生性缄默,至此已无话可说,就此打住,告退了出去。
安王喏喏的,也随之退下。
宫道很长,赵上钧行走其中,步伐沉稳,面无表情,他依旧一身道袍,广袖鹤氅,身形高硕,似仙人姿态。
宫人远远地躬身避开。
天色阴暗,沉沉地压下来,人的影子在其中显得晦涩起来。
安王走在后面,他的年纪毕竟已经大了,腿脚有些迟缓。赵上钧的步子慢了下来,直到安王跟了上来,和他并排而行。
“五郎不日又要离京,我不便送行,此去多多珍重。”安王目视前方,也只能说这么一句话了。
赵上钧没有接安王的话,他缓步而行,语气平缓:“大兄把
王永敬安排在洛州是什么意思呢?若长安有变,洛州不日即可驰援,是吗?长安能有什么变故,是我吗?”
对此,安王不能回答,只能干巴巴地安抚道:“不至于此,五郎多虑了。”
赵上钧的声音变得低沉:“我已经一退再退,为何大兄乃不放心?”
安王沉默半晌,含糊地道:“五郎肖父,无人可以匹敌,只要你手中仍有剑,旁人难免不安。”
赵上钧微微仰起头,他望向遥远的宫城,红墙太高,而层云堆叠,天色阴晦,纵有高台无数,此际都隐没在尖锐勾错的檐角后。
他的目光深邃,看不清底色:“我不能把玄甲军交予大兄,我不敢赌,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为自己留一条生路而已。”
安王叹气,只能重复了一遍:“不至于此。”
赵上钧不再说话,他拂了拂衣袖,加紧步伐,很快走远了。
天愈发阴了,风吹得很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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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冬,云麓观的白梅花早就凋谢了,只有阶下青苔依旧。云压低了下来,仿佛快要下雨的光景,连觅食的鸟雀不见踪迹,道观里愈发清冷。
赵上钧归时,恰逢赵元嘉陪傅棠梨同来,遇见于山门。
赵元嘉含笑迎上来:“二娘前日得皇叔相救,感激不尽,今日特来致谢,他们才说皇叔不在观中,正叹不巧,可好皇叔回来了。”
傅棠梨仪态淑雅,螓首微垂,规规矩矩地跟在赵元嘉身后。
他们二人最近总是同时出现在赵上钧的眼前,璧人成双。
有那么一瞬间,赵上钧心中的暴戾之意达到了极点,他在袖中握了一下拳头,指节发出“咔嗒”的声音。
赵元嘉突然觉得一阵发寒,好似周遭的空气冷了下来,他没来由地有些心虚,退后了一步,讪讪地道:“既然皇叔今日有事,不若我们改日再来。”
赵上钧沉默着,他的目光落在赵元嘉的身后。
而傅棠梨始终低着头,没有多看他一眼。
半晌,赵上钧抬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吐出两个字:“进来。”
玄安与玄度上前,将赵元嘉和傅棠梨引了进去。
不多时,到了道观后苑的雅舍。
此处布置仍与旧日一般,明窗如雪,两席一案,古琴挂于白墙上。
玄安另取一蒲团来,宾主坐定,玄度奉了白水来,为赵元嘉和傅棠梨斟上。
是的,赵上钧在云麓观只饮白水,通常待客亦如此。
赵上钧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他垂着眼帘,长睫如羽,掩去了眸中的神色。
赵元嘉养尊处优,非上品贡茶不能饮,只是瞥了一眼那盏白水而已。不知为何,他今日格外有些畏惧,如坐针毡,不愿久留,便以目光示意傅棠梨速速切入正题。
傅棠梨跪坐蒲团,从袖中取出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小瓷罐子,不过拳头大小,放到赵上钧面前,复双手交叠,恭敬一拜,轻声道:“去岁冬,儿亲手采摘白梅,天晴时置于树下,与敬亭绿雪茶一起晾晒,得了这一罐梅花茶,道长高洁,不沾俗物,儿愿以此茶敬奉,聊表谢意。”
“酒以成礼,傅娘子不记乎,如何又以茶为礼?”赵上钧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叩叩”两声,在安静的空间突兀地响起,似乎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
傅棠梨的坐姿端庄笔直,声音轻而柔和:“酒非佳物,乱人心,迷人意,儿昔日贪杯,醉后尝狂悖胡语,犯下大错,由是自省,不再近此物。道长清修,当持斋戒,儿为道长计,不敢以酒奉。”
赵上钧死死地盯着傅棠梨,嘴角勾起,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但笑意不达眼底:“哦,是吗?
傅棠梨又拿出一样东西,以加倍恭谦的姿态,双手呈予赵元嘉,再由赵元嘉递送到赵上钧的案上。
“这是二娘抄写的太上救苦经,补上前次未尽之举。”赵元嘉笑着解释道。
傅棠梨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礼仪规范,一丝不苟:“儿在道长前不慎打翻砚台,污了道经,大为失礼,稍后思及,甚感不安,故自罚抄写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九遍。”
她抬起眼,直视赵上钧,她的眼睛里面带着一点血丝,那是连夜抄经熬出来的,但她的目光坚定而明亮,吐字格外清晰:“……这是我欠道长的,尽数偿还予您。”
赵上钧沉默地拿起那卷经文,翻开,那上面的字迹是熟悉的,如同她本人一般,笔锋明朗,隽永有风骨。四十九遍太上救苦经。
他记得,她曾经站在门扉边,悠闲地袖着手,天真又无赖:“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几遍,一遍都少不得,今日抄不完也无妨,慢慢抄,够抄好几日的,我往后日日都来,劳您费心了。”
山中不知岁,那个时候,她微笑着,眉眼晓若春华,犹在昨日,而如今,她说,欠他的,尽数偿还予他。
赵上钧手背上青筋凸起,他阖上经卷,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字地道:“傅娘子有心了。”
傅棠梨捧起茶盏,盏中盛的是白水。她俯首,举杯高于眉:“儿亏欠道长良多,感恩之心有之,惭愧之意亦有之,尽付此杯中,道长愿饮否?”
尽付此杯中。
外头终于下下了雨,敲打着屋瓦,嘈嘈切切,杂乱无章。屋里的光线也跟着暗了下来,雨水从窗牖溅入,冰冷的湿意渐渐弥漫。
赵上钧没有说话。他的容貌极盛,当他这样沉静下来的时候,就如同画卷中的天人一般,眉目清冷,无喜无怒。
安静得太久了,久到傅棠梨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茶盏中的水洒了出来,泼湿衣袖。
赵元嘉有些尴尬,咳了一声:“二娘不必拘礼,都是些许小事,不值皇叔一顾,这杯便也罢了。”
而这时,赵上钧却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茶盏,一饮而尽,而后,说了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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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着,到了夜里也没有停。
隔着窗,雨从滴水檐落下的声音格外明显,不休不停,似乎要把檐角下的青阶滴穿,廊外有一丛芭蕉,在雨中发出“哗啦”的声响,吵闹得很,细听时,却又模糊了。
叫人难以入眠。
傅棠梨在床上不知辗转了多久,满腹心绪纷纷乱乱,按捺下这个,又浮起那个,无论怎么思量都不得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