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那边的何县令哭丧着脸,和手下的衙役们扯着嗓子呼喊民夫回来,这时候,也无人顾及堤坝了。
天好似破了一般,雷电交加,一阵紧似一阵,河水冲刷着堤岸,“哗哗”的水声充斥在天地间,吵得人心浮躁。
傅棠梨的马车在雨中晃晃悠悠地行了一小段,前方堆积着流匪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叠在那里,阻住了道路,马夫拨转马头,试图从旁边绕过去,但是,夜太黑,他没有察觉到,马车已经太过靠近河岸。
拉车的马有些胆怯,逡巡不前,车夫急了,扬起马鞭,用力抽了一下:“驾!”
马儿撒开蹄子,加快跑了几步。
猛然,“轰隆”一声响,河水冲破了豁口,扑上堤坝,腾起一人多高的浪头,涌了过来。
太子妃的马车恰恰经过,被那巨浪一冲,车和马都被打倒在地,车夫跌了下来。
傅棠梨在车里被撞得整个人都翻滚起来,她慌乱地抓住了车窗的框子。
堤坝不断崩落,大块大块的石头和着泥沙翻滚着、塌陷着,马车随着土石一起朝河道滑落,马儿惊恐地刨动动四蹄,发出凄惨的“咴咴”鸣叫。
跟在后面的近侍尖声大叫:“太子妃!太子妃!”
赵上钧霍然回首。
闪电划过,河中的一切纤毫毕现,大浪滔滔,泥沙滚滚,马车落入河中。
“梨花!”赵上钧发出嘶哑的吼叫,而此时惊雷响起,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发了疯一般,朝河岸打马飞奔而去,在还未到达的时候,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扑入河
中。
就如同曾经那样,试图抓住她、试图抱紧她。
但这次没有来得及。
马车被巨浪裹挟着,迅速冲向河中央。远处漩涡翻动,河水澎湃,如同虚空中的巨兽张开大口,吞噬一切。
傅棠梨随着马车在水中颠倒滚动,什么也看不见,无尽的黑暗中,河水汹涌而来,像造物者的巨手掌控她,把她抛上半空,又重重地砸下,令她惊恐、眩晕、以至于窒息,她几乎失去了意识,只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死死地抓着车窗,手指都快要断掉。
好像有人在呼喊她,声嘶力竭。雷声太大,震耳欲聋,唯有此时,他能这样呼喊她,不忌讳叫人听见。
一个巨浪打来,车厢终于四散裂开,傅棠梨再也抓不住车窗,被浪潮甩了出去,车辕从上面砸下来,撞上她的头部。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傅棠梨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而这时候,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在滔滔河流中、在混沌黑暗中,朝她扑过来,拼命向她伸出了手。
仿佛只是一个错觉,水中的一切都是颠倒错乱的,那个距离,可望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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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梨觉得自己做了梦,一个很长、很怪异的梦。
她看见远处山林覆盖着白雪,有仙人立于山巅,长衣广袖,风华清绝,遥遥地望着她,冰冷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乌木苦涩的香气。
她不敢向前,云端不可及,大抵是不该去的地方,她畏惧着,转身离开,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心很乱,步子很急,渐渐步入黑暗,倏然,汹涌的河水冲了过来,一下子把她卷入河底。
她惊慌失措,努力挣扎着,还是被河水压下去,压到河底,河水灌入口鼻,无法呼吸,胸口好闷,快要裂开了。
在灭顶的绝望中,仙人降下山巅,朝她摊开双臂,他的身形那么高大,他的手臂那么有力,唯有他的面容,模糊不可捉摸,似是故旧、又似是陌路,分辨不清。
溺水的人看见浮木,心之所向,她拼命伸出了双手,想要叫他的名字,就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叫什么?该叫他什么呢?
她心里想着,一直想不出来,很着急,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倏然大叫了一声:“啊!”
……
傅棠梨满头大汗,怵然睁开眼睛。
烛光朦胧,如同流水,在床幔和帘帐间逶迤缠绕,窗外或许有雨,雨落在阶下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轻而静谧。
一个男人坐在床头,他的身形过于高硕,阴影笼罩下来,让烛光显得更加昏暗,恍惚间,有些看不真切,如同……梦中一样。
“梨花……梨花、你终于醒了!”,他的声音几乎是沙哑的,喘息着,似乎这短短的几个字已经费劲了他所有的力气。
傅棠梨的脑子里面好像蒙着一团白雾,透过白雾看过去,眼前的情景一片迷离,宛如虚空生成,叫人不可捉摸,她眨了眨眼睛,一点一点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些什么,试探这一切是否还是梦境。
头部一阵剧痛,像是无数钢针刺了进来,把她的脑海搅得七零八落,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他飞快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地、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带着雨的、潮湿的烛影中,他目光温存,仿佛叹息一般,再一次唤了她:“梨花……”
他唤得那么小心,像是怕惊扰到她,而雨声杂乱无章,傅棠梨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迟疑着,手指蜷曲了一下,又张开,指尖抚摩过他脸,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刚毅,五官轮廓英挺而俊逸,无一处生得不好,容貌近乎完美,他望向她的那双眼睛,就如同被雨水所浸透的夜色,深沉如墨,却是柔和的。
原来已经不是梦了。
她困惑了:“梨花……是谁?嗯,我是谁?你又是谁?”
男人遽然睁大了眼睛,他平日大抵是个冷静的人,此时没有一丝颤动,只是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弓,骤然拉满,一触即发。
第56章 我是玄衍,我是你的夫君……
傅棠梨觉得惶恐起来,她吃力地把手抽回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夜正深,竹帘低垂,帘影参差,小轩窗畔一盏灯,素案上点着一炉香,香屑已大冷,此间唯有彼此二人。
她努力地想了想,想要寻回一点旧日的印象,但是不行,一根筋抵在后脑勺,突突地跳着,一旦思索起来,就疼得厉害,无数浮光掠影的碎片闪过去,来不及捕捉,又似烟花般,须臾就散了。
她疼得受不了,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哭腔:“我是谁?你是谁?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男人的面上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那一瞬间,似是大喜、又似是大悲,他猛然抱住了傅棠梨,抱得紧紧的,他那么用力,以至于勒得她骨头都发疼,但是她太过虚弱了,挣脱不得,只能任凭他那样抱着,完全掌控着她。
“我是玄衍,你的夫君,梨花,你怎么会……怎么会忘了我呢?”男人的气息炙热而急促,她的耳鬓边低低地这么说着。
他强硬而温柔,他的身体是炙热的,属于男人的味道覆盖上来,白梅花的气息,带着一点乌木的苦,让她想起空旷的山林中,信灵者焚起敬神的香,高远入云端。
这种味道是那么熟悉,像是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直都萦绕在她身畔,那一瞬间,让她生出了莫名的安心、以及一股没来由的委屈。
傅棠梨用额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她的脑袋很疼、很沉,无法去思索太多,她再次疲倦地阖上眼睛:“……嗯,我名叫梨花吗?”
“是,你是我的梨花,你是我的了……”他如是回应着,说得很慢、很慢,带着一种宛如喘气般、咬牙切齿的意味。
窗外的雨落下,一点点细碎的声音,宛如私底下的喁语,不可诉诸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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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中燃着迦南沉木,蹲踞的饕餮巨兽仰头张开大口,吐出一团团浓郁的烟雾,龙座之上,金壁雕着五爪的翔龙,在团云中探出头来,烟雾拂过,宛如活过来一般,怒目圆睁,似要择人而噬。
元延帝高坐含元殿上,眉头紧锁,注视下方:“因咸阳流民之事,有御史上书,你罔顾人命,肆意杀戮,有伤天和,五郎,你作何解释?”
赵上钧站在那里,一袭道袍,广袖深衣,神姿高彻,他的脸色还是苍白的,嘴唇近乎青灰,这让他看过去愈发显露出一种凡尘之外的疏离感,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夫流民者,皆匪也,若听之任之,祸患将延及四方,我今予以严惩,树朝廷之威,震慑其同党宵小,经此事,咸阳可高枕无忧矣,有何不妥?”
咸阳城外流民作乱,夤夜袭击太子,被淮王所获,尽数皆被斩杀,千余尸首叠成京观,呈于渭河岸边,引来老鸹与野狗无数,争食其肉,其状可怖,观者莫不栗栗,但在淮王口中,却是一句“有何不妥?”。
“五郎!”元延帝一向以仁爱治天下,此时忍不住大喝了一声,“你太过了!”
赵上钧面色不动,不过略微低头,以示恭敬。
“那个工部营缮所的官员呢?他又所犯何罪,你要将他曝尸于城楼?”元延帝强忍着怒气,追问道。
工部营缮所有一小吏,随太子前往咸阳修缮水利,流民作乱之时,不知因何毙命,身死后,淮王命人将其大卸八块,四肢、躯干及头颅分别悬挂在咸阳南门城楼上,供往来百姓观看,工部官员皆胆寒,尚书林商于御前痛哭流涕,求元延帝为其做主。
赵上钧闻言,不过一笑:“此蠹虫也,咸阳令诉其贪赃不义,中饱私囊,偷工减料,才令渭河堤坝崩塌,其人丧于贼手,身虽死,罪不灭,应示于众人前,以儆效尤。”
这个人,不知死在流民手中、还是死在淮王刀下,但这并不重要,区区一个小吏,并不值得元延帝为他费心,真正令元延帝忌惮的是淮王的行事做派。
“此人是否有罪,自有刑部为其定论,五郎不掌刑罚之权,何以擅主?”元延帝的声音压了下来,他面沉如水,一动不动地盯着赵上钧,等待着赵上钧的回答。
赵上钧咳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艰难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令人心惊。
几个老臣站在下首,互相对视了一眼,面色各异。
良久,赵上钧止住了咳
,用暗哑的声音回道:“五郎岂敢逾矩,其人之死,非五郎所为,曝尸之举,亦为咸阳百姓所请,五郎顺手为之,陛下若以为不妥,叫人把他放下来就是,不是什么大事。”他微微地仰起脸,坦然直视元延帝,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一如往常,“陛下难道要为这个和五郎生气吗?”
元延帝沉默片刻,在袖中捏了捏手指,指节泛青,他面上忽又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没什么,朕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你不在道观中好好休养,又领兵出去打打杀杀的,只怕伤势又要加重。”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对了,朕还未曾问你,此番太子遇难,幸而你及时赶到,却不知你此去咸阳何为?”
“臣……”赵上钧方才出声,只听得殿外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皇叔”,打断了他的话。
赵元嘉步履急促,从外面跑着进来,到了含元殿中,才觉得失仪,匆匆刹住步子,略整了整衣冠,随意地给元延帝行了礼,马上冲到赵上钧的跟前,一脸期冀之色,小心地问道:“皇叔,你把二娘救上来了吗?”
太子刚才皇后的未央宫出来,听闻淮王从咸阳归,立即跑了过来。
母后病危,太子妃落水失踪,这两桩事情交叠在一起,打击太过沉重,向来意气风发的太子此刻看过去显得十分憔悴,眼睑下面都是一圈青黑的颜色,
那天夜里乱糟糟的一团,渭河堤坝决口,众人恐再生不测,急急架着太子离开了,后来的事情如何,他无从得知,这两日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赵上钧,屏住了呼吸,希望能从赵上钧的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但是很遗憾。
赵上钧又咳了几声,拿出帕子,按了按嘴唇,上面隐约露出一点血迹,他用平常的语调回道:“前夜雨大、浪急,而臣重伤未愈,力所不逮,未在河中寻到太子妃。”
赵元嘉听罢,身体不由自主摇晃了一下,好似痴了一般,久久不能言语。
元延帝把目光从赵上钧身上收回来,转而看了看赵元嘉,颇感头疼:“朕已命咸阳县令及周边州府官员带人四处搜寻,或许再过几日,就会有太子妃的下落,你稍安勿躁,耐心等候便是。”
“不……”赵元嘉的眼眶慢慢地红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孤问过傅家的人,二娘……二娘她不识水性,皇叔当时就跳下河去了,如果、如果连皇叔也没有找到她,那她、她……”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他有些站立不稳,弯下腰去,试图捂住眼睛,颤声道:“是孤对不起她,孤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和她说……”
说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用了,说不出的话,或许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了,往日种种不满,如今都成了不可挽回,赵元嘉一念及此,心中大恸,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元延帝心中不忍,急命人请太后来,抚慰太子,又命左右扶太子坐。
淮王似病体不支,当下不欲多言,告退去了。
临去前,他回首看了一眼,目光冰冷,如同那日他在河岸边,看着那堆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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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皇后时日无多,林贵妃俨然已是六宫之主,内侍总管趋炎附势,命人为贵妃修缮宫室,以蜀锦为毯,行走如覆花间,又以秦椒和金泥抹墙,使满殿馨香萦绕,芬芳和春住。
林贵妃却嗟叹,她在林婉卿面前毫不避讳:“古来椒房有多子多福之意,可惜,我圣眷虽浓,膝下却只得溧阳一个公主,卿卿,你这一胎务必生个男娃,待你成为太子妃,这孩子就是皇太孙,自己的血脉才靠得住,我们林家百年富贵系你一人之身,你可要争气些。”
“想那么远的事情作甚?”林婉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满是幽怨之色,“我刚刚有了身孕,太子就厌了我,爱理不理的,叫人无所适从。”
林贵妃不轻不重地打了林婉卿一下:“太子妃刚走,太子心里必然是难受的,哪有心情顾你。”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男人呢,都是这幅德性,在眼前的时候不珍重,待到人没了,才想起人家好处来,要死要活的,啐,有什么用呢。”
说到这个,林婉卿惴惴不安,压低了声音:“娘娘,您说,傅二娘真的死了吗?她不会再回来了吧?”
林贵妃瞥了林婉卿一眼,对她这个愚蠢的问题有些不耐:“你不知道淮王素日的手段吗?你还活着,太子还活着,太子妃怎么可能死了?”
林婉卿先是不解,怔了一下,才慢慢明白了林贵妃的意思。
太子妃落河,淮王震怒,屠尽流民以堆砌京观,又将渎职的工部官员吊在城楼上示众,以他这性子,若太子妃已然殒身,估计连太子都免不了要被迁怒,哪能像眼下这般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