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傅棠梨躲在被窝里,隔着屏风,偷偷地看他。
他并没有喝水,只是坐在那里而已,好像摸索着在做什么,很细微的动作。
花梨木的座屏支架上镶嵌着薄薄的云母,烛光映在上面,半透不透的,如同银瓶里荡漾的水,光影明灭,波色粼粼,看过去,显得人也有些虚幻。
如在云端,如在梦里。
傅棠梨觉得嘴唇有些干燥,紧张地舔了舔:“……玄衍,你生气了吗?”
“没有。”赵上钧的呼吸很沉、很急,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她不太明白,但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的心跳得很快,在被窝里,把全身都包裹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身影,低低声地追问:“那你在做什么?”
“……别说话。”他似乎有些喘不上来,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第57章 春水煎茶,汗湿重鬓……
多雨的春天,难得有月光落下,就那么一点点,沿着窗牖的缝隙蔓延进来,和烛光流淌在一处,让他刚硬的身影看过去都变得柔和起来。
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突然像是难以忍耐一般,用力仰起了头。
屏风挡在那儿,从傅棠梨的角度望过去,恰恰是他的侧面。
他的轮廓生得极好,深邃而英挺,甚至因为过于完美而显得疏离于尘世之外,当他仰起头的时候,颈部的线条格外明显,喉结凸出,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粗野的感觉,又将他从尘世外拉回了凡间。
心跳如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口,让傅棠梨呼吸都变得艰难,被窝里太热了,捂出了一身汗,手心湿漉漉的,捏得紧紧的,她觉得不能看、不该看,却忍不住盯着看。
时间就像一条线,被拉得长长的,过了很久、很久。
隔着屏风,这个距离,说不清是远还是近,若即若离,不可揣摩。
“梨花……”他的声音沉沉的,粗糙如同砂砾,烈日下,被暴晒的沙漠,灼伤人的肌肤,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叫我、叫我的名字。”
她窝成一团,捏着被角,搓来搓去,哼哼唧唧:“……喏,你叫我别说话的。”
“小梨花。”他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张弓,拉了满弦,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乖,叫我的名字……”
窗下的小虫子不知被什么惊动,啁啁啾啾的,叫得急躁而杂乱。烛光摇曳,云母的纹理重重复叠叠,一层层流转,他好像望了过来,夜色流淌,他的眼眸比夜色更深。
“玄衍……”傅棠梨好似懂得、又好似不懂,她的眼角泛起了薄薄的红晕,慌张地裹着被子,滚
到床榻的角落里去,缩在那里,小小声的,软软地叫他,想让他听见,又怕他听见,“玄衍、玄衍。”
宛如燕子躲在檐下,有一点害羞地呢喃着。
无需触碰,只要听她念及他的名字,就足以让人攀上云端。
汹涌的潮水席卷而来,瞬间将赵上钧淹没,拉满的弓倏然松开那根弦,箭矢喷薄而出,弓弦犹在颤动,他缓缓阖眼,发出长长的叹息。
炭火烧得正旺,微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馥郁的、滚热的、带着一点腥膻,在这静谧的夜晚,宛如石楠花开在月光下,不可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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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毕竟不是江南,春雨下得差不多,也就停了,天放了晴,春光媚好,映着庭中草木葳蕤,庭院不大,中有樱桃树,这会儿才刚长出一点青色的小果子,就惹得鸟雀飞来,扑棱着小翅膀,东啄啄、西啄啄。
小婢子着急出来,踮起脚尖赶鸟:“哎呦,夫人每日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呢,去、去,统共就这么点子,可不能叫你们糟蹋了。”
傅棠梨在窗子里面瞧见了,不免要探出脑袋去,为自己分辨两句:“哪跟哪呢,我怎么就这般小气,要去和小鸟儿争食,真真冤枉我。”
小婢子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开了。
天气乍暖还寒的,赵上钧在家中不做拘束,今日仅穿了一件单衫,肩上随意披了一件黑珍珠貂皮裘衣,显得既慵懒又高贵。
前几日盛的雨水如今正好取出,他在窗台下支起红泥小风炉,正用六瓣瓜纹银鍑烧水煮茶,此时听见傅棠梨说这个,微微地笑了起来,把案上的白玉碟子往前推了推。
“樱桃没熟,吃不得,别成天盯着那个看,喏,这是你从前爱吃的藤萝饼,叫人今儿大早到长安的知味轩买的,天刚亮就出了城,快马加鞭送过来,还热乎着,你先尝尝。”
金黄的酥饼上沾着紫色的碎花瓣,摆在羊脂白玉碟子里,看过去一块块精致又细巧。
傅棠梨捡起一块,放入口中,细嚼了一会儿,矜持地点头:“不错,果然是我爱的口味。”
赵上钧打开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小瓷罐子,取出一枚茶饼,用湘妃竹夹捏了,放在火上烘着,他轻轻叹气:“当日你说要吃这个,巴巴地给你买了回来,你却和我怄气,丢在地上,又说不喜它,你啊,惯爱捉弄人。”
那饼子小小的,外皮松软酥脆,里面的紫藤花馅掺了蜜糖,入口是恰到好处的香甜。傅棠梨很快吃了一块,捡起第二块,轻巧地道:“哦,是吗?那大抵是你惹我生气了,不然好端端的,我怎么能浪费吃食,总之还是你不好。”
银鍑中的水烧开了,发出一点“咕噜咕噜”的动静,袅袅的水气升起似云雾。
赵上钧微笑着,眉眼如远山,遮掩在云雾后,褪去了素日的肃杀与威严,他慢条斯理地碾碎了茶饼,倒入银鍑:“是,都是我不好,故而你这几日一直恼着我,今儿我请你喝茶,权且当作赔罪了。”
他这话一出口,傅棠梨骤然觉得藤萝饼的味道变得古怪起来。
谁能想到呢,赵上钧看过去端方自持的一个人,到了晚上却那么浮躁,和傅棠梨同床之际,屡屡总要起身“喝水”,扰得两个人都不得安生,没奈何,这几日只得在屋中另外支了一张软榻,他和傅棠梨分榻而眠。即便是这样了,夜里也还是会弄出诸般不可言说的动静,叫傅棠梨面红耳赤,及至早起时,都不敢抬头直视他。
这会儿冷不防听他提及,傅棠梨的小心肝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她低着头,含着藤萝饼,黏黏糊糊地道:“我才没那么小气呢,别说这个了。”
赵上钧伸手过来,把她口中咬的那半块饼子拿走了。
“你还在服药,师父嘱咐过,少吃甜食,免得和药性相冲,藤萝饼也就给你解解馋,不要贪食。”赵上钧神态自若,顺便咬了一口手里的饼。
那上面还沾着她的口水呢,这个男人,也太不讲究了。傅棠梨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甜腻腻的,无甚好味,你怎么喜欢这个?”他这么说着,却很快把那半块饼吃掉了。
来不及抢回来。傅棠梨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这也不得、那也不得,你不似我的夫君,倒似我的……”
后面的话有点不合宜,她收了口,手支在案上,托着腮,瞥了他一眼,眼波宛转,似江南三月的烟雨,沾衣欲湿。
闲来无是非,以春水煮茶,席地对坐喁语,所谓寻常百姓日子,不过如此了。
不多时,茶水沸,鍑中如滚玉珠。赵上钧沏茶于莲花翡翠盏,端给傅棠梨:“此茶乃故人所赠,我素来珍藏,平日不太舍得喝它,如今邀你共饮,夫人请。”
茶水中浮着几点零星的碎叶,暗香浮动,和赵上钧身上的味道仿佛相似,白梅花的气息,被春水煮开了,变得滚烫起来。
傅棠梨小啜了一口,在舌尖转了一圈,品了品,抿嘴笑道:“用梅花熏的敬亭绿雪,可惜制茶之人手艺不佳,窨制太过,起花时也偷懒,留了花瓣渣子,梅花香浓了,有喧宾夺主之势,算不得好茶,偏你当成宝贝。”
赵上钧盘腿坐在案前,斜倚着窗,安静地喝着茶,并不接话,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傅棠梨的心头跳了一下,话说到后头,声音就小了下来,她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这,所谓故人,莫非是我?”
赵上钧举杯敬茶,慢悠悠地道:“成亲前,我曾救你一命,你登门道谢,以此为礼,言说乃你亲手所制,怎么算不得宝贝?”
傅棠梨哑然失笑:“你救我性命,我就送你这点子茶叶?我不信。”
她挑了挑眉,指着赵上钧身上的那件黑珍珠貂皮裘衣:“我听婢子云,此衣裳亦我婚前所赠,可见我送你的东西不少,断不是小气之人。”
赵上钧放下茶盏,向傅棠梨伸出了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入他的眼眸,笑意温柔。
傅棠梨试探着把手指放到他的掌心中去。
赵上钧一把拢住了,将她拉了过来。
傅棠梨猝不及防,跌入他的怀中。他只穿了薄薄的一件单衫,他的胸膛宽阔而结实,傅棠梨一头栽上去,撞得鼻子生疼。
她的脸红了起来,虽说眼前这个是她夫君,但她如今什么都忘了,每每和他肌肤相近,总是情不自禁地生出羞涩之意,她小小声地娇嗔:“大白天的,作甚呢,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
那件裘衣滑落下来,一半搭在傅棠梨的身上,赵上钧索性用裘衣将傅棠梨裹了起来,他的身量极高大,显得她娇娇小小的一团,窝在他的膝头,仰起脸,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颜色似桃花,融在春光里。
他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她捂着嘴,羞答答地瞪他。
赵上钧低低地笑:“你还曾酿了一坛春酒赠我,饮之淡如白水……”
傅棠梨的眼眸里映着二月里盈盈的春光,就那样看着他:“嗯,所以呢?”
“……小气不至于,但是手艺不佳是必然的。”赵上钧慢慢地把下面的话说完。
“呔,休得胡说。”傅棠梨翘起鼻子,双手抵住赵上钧的肩膀,为了表示她说话的气势,用力往前一扑。
赵上钧嘴角微翘,带着纵容的笑意,就那么由着她,让她按倒在地上。
傅棠梨跨坐在赵上钧的腿上,又向上蹭了两步,戳了戳他的胸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偶尔那么一两下,总会出点小差池,偏你小心眼儿,尽逮着坏的说,我既会制茶,也会酿酒,难道当不得一句‘心灵手巧’?你再说,我要恼了。”
赵上钧仰面望着她,他的眼眸倏然变得幽深,好似有一种危险的火焰在蹿动着:“你别动……”
“嗯?”傅棠梨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她迟疑了一下,想从赵上钧身上爬下来,稍微挪了一下身子。
他发出了一声闷哼。
傅棠梨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她坐的位置不对,硌得难受,她顿时满面绯红,“啐”了一口,慌慌张张地就想后退。
“别走!”他勾住了她的手指,指尖滚烫。
春光盛大,覆盖一室,兽炉生烟,日暖香浓。他白日里通常广袖长袍,高髻束冠,一身道骨仙风,而今不知为何松散,他的衣领敞开着,长发披下来,泛着漆黑的光泽,凌乱地铺陈在湘妃簟上,好似谪仙坠落凡尘。
或许对他来说,这也是难以启齿的,他的声音很低,近乎呢喃:“……你别走,摸摸我。”
傅棠梨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坐在那处,如坐火炕,热得浑身难受,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你不是道士吗,怎么就不能静心修持,却这般重欲,福生无良天尊,很不像话……话又说回来,我怎么会嫁给一个道士呢,好生奇怪。”
赵上钧仿佛难以忍耐,他修长的双腿蜷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把傅棠梨圈在当中:“我原本避居深山,不近凡俗,偏你寻上门来,扰我清修,破我戒律,你说,该当何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咬着嘴唇,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声音细细的,“你自个儿心志不定,怪我作甚?”
“嗯,是我的错,怎么敢怪你。”赵上钧粗粗地喘着气,他的手掌很大,把她的手指头握在掌心,揉捏着,仿佛是一种无意识的挑逗或者请求,“所以,梨花,摸我一下,好吗?”
傅棠梨居高临下望着他,这是一种微妙的角度,他躺在那里,仰着脸,望着她,这大抵是一种臣服的姿势,他高大而英俊,而他的目光炙热又温存。
无从抵挡。
屋子里过于燥热,她感觉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好似淋了春雨,湿漉漉的,和他黏在一起。鬼使神差一般,她俯下身去,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一下又一下地躁动着,如同激烈的战鼓。
案几后面,两个人滚在墙角处,好似这样就可以把这些举动遮掩住,但那是在窗边,而春日的阳光照耀进来,是那么地热烈。
“大白天的,有人看见怎么办?”她如同做贼一般,压着嗓子,悄悄地问。
“不会、不会有人看见,只有我……梨花,只有我。”他用沙哑的声音这样保证道。
傅棠梨像是在胭脂粉里打了个滚儿,鼻子尖尖和耳朵梢梢都是红的:“可是,你会看见。”
“我闭上眼睛,不看你,好不好?”赵上钧这么说着,却依旧望着她,目不转睛。
“你不老实……”傅棠梨缓缓俯下身,吻他的眼睛。
赵上钧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要把她吓跑了。
小婢子躲在廊下偷懒,鸟雀没了顾忌,在窗外蹦达得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得要命。没熟的樱桃被鸟雀啄破了,汁水流淌出来,空气里的味道,酸酸甜甜。
“喏,不许睁开眼睛,不许看,不然我就不理你了。”她的气息吐在他的耳畔,就像掺了乳酪的蜜糖,软绵绵、黏糊糊。
春天的白日里,这是一场柔软而旖旎的梦。
因为看不见,拥抱以及触摸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几乎毫无遮挡。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春天的小虫子爬过来,犹犹豫豫地搓了搓手脚,探头探脑,隔靴搔痒,挠不到正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