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卖酒的妇人响亮地应了一声,抖了抖围裙,拿了酒勺,开坛子打酒,手脚利落得很。
这妇人是个嘴碎的,寻常来了客人都得聊上半天,因着傅棠梨和赵上钧二人容貌过于出色,她忍不住看了又看,赵上钧身量高硕,眉宇间自带高傲冷肃之气,她不敢多说,只逮着傅棠梨使劲唠叨:“我这酒肆在镇上开了许多年了,我看娘子却面生,敢情是新搬来的?我们永寿可是好地方,娘子算是来对了,往后长长久久住下去,多来光顾光顾我。”
这妇人圆脸细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讨喜得很,傅棠梨也乐于和她随意闲聊两句:“确是新搬来的,不过这里有甚好?地方小小的,我正嫌闷呢。”
“咭,娘子这就不懂了,永寿归咸阳管,我们咸阳县令何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把这一带打理得清清楚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无饥馁之患。”妇人一边做事,一边口中不停,“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不就是图个太平日子吗,你说,永寿怎么不算好?”
傅棠梨并不在意,笑着点头应道:“如此说来,确实不错。”
卖酒妇人打好酒奉上,赵上钧不问价钱,直接丢给她一块碎银:“多的赏你。”
妇人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赵上钧取了酒,顺口又问了一句:“此处可有梨花春?”
妇人飞快地将碎银收到袖中:“寻常是有的,这梨花春却是北边胡人酿的酒水,有点稀罕,我这小店不曾备下。”
傅棠梨闻言不禁笑道:“方才是谁夸了海口,只要报上名儿,你这都有。”
那妇人自己也笑,因她多收了赵上钧的银子,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下,探出身去,指了指东头:“客官若要梨花春呢,往那边,再过一条街坊,周口巷子有一家王记酒水铺,他们家生意做得大,估摸着有这玩意。”
她说完,又有些后悔,讪讪地道:“但王家掌柜是个老滑头,论起来,我家的价钱比他公道许多,客官往后可得还到我这来买。”
赵上钧哂然一笑,遂携傅棠梨同往。
……
王记酒水铺子里,伙计们进进出出,赶着把新到货的酒水搬进后院库房,又把其中几样开了坛,摆在外头做招牌,酒香四溢,传出老远。
王掌柜一边忙乎,一边和贩酒的李姓商人交涉:“怎么价钱又比上次涨了些,我与李当家多年交情,李当家还要蒙我,不地道。”
李当家只是笑,分毫不肯让步:“这不是,去年突厥人和淮王在北庭打了一场大战,凶险得很,除了我这样不要命的,你看看,还有谁去运货回来?如今北边过来的东西,别说酒水,就其他的,价钱也都比往常要高,物以稀为贵嘛,你若要,我就给你,若不要呢,我照样拉走,不愁卖不出去。”
“行了、行了,难为你回回有说辞,不见重样。”王掌柜忍不住抱怨。
正说话间,有一男一女进了酒水铺子,掌柜远远望去,见此二人容貌气度皆不凡,不敢怠慢,舍了李当家,亲自上前招呼:“二位,想买点什么酒?”
“可有梨花春?”赵上钧扫了一眼货架上的酒坛子。
王掌柜赔笑,连连拱手:“旧年的梨花春前两月卖光了,这酒呢,既以梨花为名,应在三月间酿造为最佳,故而今年的新酒还未出,客官来得早了。”
赵上钧不免扫兴:“这般不巧?”
傅棠梨忍不住好奇:“此酒究竟是何滋味,让你这样费心寻它?”
赵上钧目中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昔年曾在塞外喝过此酒,滋味也就一般,只它的名字起得好,我如今想了起来,颇觉欢喜,梨花春,我与梨花共饮一盏春。”
傅棠梨会意过来,脸上泛起红霞,偷偷地捏了捏他的手:“偏你闲的,多事。”
王掌柜见状,在旁笑道:“这也不难,恰好今日贩酒的行商在这,他专往北面去进货,待我问问他,几时再有梨花春来,约个日子,客户您下回过来,我给您留一坛。”
他说着,扭头打算把人叫过来:“李当家,这边……咦?”
李当家方才还在柜台前面站着,就这一转眼的工夫,人不知上哪儿去了。
王掌柜却也圆滑,立即把梨花春之事抛开,转而又道:“客官若是喜欢北边的酒水,我这还有马乳蒲萄酒,略有酒意而已,具甘露之香、兼蜜糖之味,性甘醇,饮之可使人面若桃花,很讨女郎们的欢心,客官可要买上一些尝尝?”
赵上钧今日心绪颇佳,看了傅棠梨一眼,见她只是笑,遂道:“可。”
少顷,沽了酒,二人相携离去。
王掌柜回转过来,欲将收到的银钱纳入钱匣,待走到柜台后,却见李当家躲在里面,蹲着身子,抱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掌柜吓了一跳:“嚯,在我这儿跟做贼似的,吓唬谁呢?”
李复哆嗦着,手脚并用,爬了两步,偷偷地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方才的客人,走了吗?走了吧?”
“走了、走了。”王掌柜皱眉,“怎么着,莫非是你的仇人不成?怕成这样。”
李复战战兢兢,观望许久,确认赵上钧已经走远,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复挺直了腰,一扫惧容,面上泛起兴奋之色,拍掌笑道:“哪里是我的仇人,那竟是我的贵人!东宫贴出了告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有寻获太子妃者,赏黄金百两,今日她倒自己撞上门来,待我跟上去查探一番,嘿,真是合该我要发财。”
王掌柜闻言,大惊失色,手里的银钱都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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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幽深,燕子衔泥筑于檐下,日光方煦,松香未散,樱桃未熟,一方湘妃簟铺陈于樱桃树下,闲暇时,赵上钧席地而坐,置琴于膝头,拨弄琴弦,一曲长清,琴音与燕啼相应和,春日光阴缓缓。
傅棠梨在庭中支起熏笼,以松木炭烘烤松花,白烟如絮,山林间的水雾渐渐褪去,泛起人间烟火气。
未多时,松花干燥,遂取出,以手揉搓,花粉簌簌而落,清气盈满衣袖,以竹匾粗筛、细筛、再筛,三筛而成,得松粉如云团,又取三钱琥珀研磨成末,和入松粉,嗅之犹带木香,盛入细绢口袋,紧束其口,置清酒坛中,油纸四层封蜡,乃成,置于墙角滴水檐下。
“如此便好。”傅棠梨望着赵上钧,她的目光柔软如春色,“静候四月,待立夏小荷初开时,松花酿可成,彼时,恰好与你纳凉饮酒。”
赵上钧信手弄弦,慢悠悠地道:“这么说来,请我喝酒赔罪,却需待到四月后?可见毫无诚意,令人伤感。”
傅棠梨抿着嘴笑:“还不是你指名要喝松花酿,我费了这么老大劲弄它,你如今又矫情起来,真是讨人嫌。”
口中这么说着,她却回头去屋里把那坛蒲萄酒抱了出来,坐到赵上钧身边:“喏,这有现成的,先请你喝这个。”
赵上钧停了琴,取过酒坛,拍开坛口的封泥,仰起脸,直接灌了两口。
傅棠梨用手指头戳了戳他:“这酒滋味如何,好喝吗?”
“如蜜糖水,甜腻有余,未见酒味,这算不得你请我喝酒赔罪,我不认的。”他面色沉稳,目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傅棠梨不信,举起空酒盏,递到他面前,挑了挑眉毛。
赵上钧会意,为她斟了一盏酒。
傅棠梨喝下那盏酒,“啧”了一声,瞥了赵上钧一眼,眼波流转,水汪汪的,带了一点娇嗔:“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你前几日说过,我酿春酒赠你,饮之淡如白水,原来并非我手艺不佳,是你口味太过刁专,譬如这蒲萄酒,分明好味,偏你还挑剔上了。”
赵上钧既不爱喝,她索性抱过那小坛子,自己给自己倒酒喝,顺便随口和他絮叨几句,“对了,说起
来,今儿到镇上走了一圈,才发现这地界忒小,没得消遣去处,真真乏味得很。”
“嗯?”赵上钧好脾气地哄着她:“那依你说,该如何?”
傅棠梨懒洋洋地倚靠在他身上,一盏一盏慢慢地喝着酒,漫不经心地道:“我记不得当初怎么就叫你搬到这边过来,反正如今我是反悔了,你既和长安亲眷不睦,不如我们再离他们远些儿,去南边,烟雨水乡,自有风物如画,或者往北边去,塞外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是一番景致,总比拘泥于这一方狭隘天地来得强。”
卖酒者云,蒲萄酒性甘醇,饮之可使人面若桃花,果不其然,她才喝了几杯,脸颊便染了一层脂粉,红扑扑、毛绒绒,似春天的蜜桃,鲜嫩多汁。
叫人手痒。
赵上钧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一路滑过,到了嘴唇,辗转摩挲,他低低地笑:“你当日只说远离纷争,找个僻静地头,做一对寻常百姓夫妻便好,如今时过境迁,忘了当日所苦,竟然又贪心起来。”
他的指尖带着一层薄茧,摸在嘴唇上,那种触感,宛如烈日暴晒过的砂砾,干燥、粗糙、而且炙热。
傅棠梨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一不留神,舌尖蹭过他的手指。
他倏然深吸了一口气。
她脸色酡红,斜乜他,眼波朦胧:“我怎么就贪心了,你就说,依是不依?”
“我手头有一桩要事,这关口上离不得长安太远,你多担待些,先在这地方养养病,我估摸着,到今岁末就差不多了,届时万事安定,你若要走远些,我们就去渭州,那是你儿时故里,你回去看看,指不定能记起些什么,总之,届时你说如何,便如何,都依你。”赵上钧如是回道。
他抬手取走了她的酒盏,将她揽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头发:“只眼下,你不能再喝了。”
傅棠梨想要拿回酒盏,手抬起来,却扑了个空,她有些迷糊了,软绵绵地躺倒在赵上钧的膝盖上,揪着他的衣袖摇摇晃晃,嘟囔着:“为什么不让喝?忒小气。”
赵上钧有些无奈地笑,“真是奇怪,渭州地处西北,民风豪迈,多善饮者,怎么到了你这,一杯就倒,未免太差,莫非你是个假冒的渭州人士?好了,别喝了,再喝又要醉了。”
“嗯哼?”傅棠梨从鼻子里发出一点软软的声音,她的手指爬爬爬、从赵上钧的衣袖一路爬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扒拉他,黏黏糊糊地撒娇,“甜甜的,好喝,就喝一点,有什么要紧,我醉了又会如何?”
赵上钧低头望着她,春日煦软,阳光宛如碎金,透过婆娑的樱桃树,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妩媚而热烈,她嘴唇微张,沾着湿漉漉的酒渍。
他托起她的后脑勺,慢慢地俯下身,舔了舔她的嘴唇,蒲萄酒的滋味,又香又甜。
“你醉了,会抱着我……”他的声音很低。
“这样吗?”傅棠梨吃吃地笑了起来,手臂绕过他的颈项,抱住他,柔软如同春柳。
“会亲我……”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嗯?这样吗?”她咕哝着,亲他,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胡乱地、细碎地、如春雨扑面,将湿未湿。
燕子在檐下呢喃,几只小麻雀在樱桃树上叽喳不休,或许还有小虫子藏在草木中,发出啁啁的鸣叫,以及,心脏跳动的声音,怦怦咚咚,吵闹得很。
“还会骗我……”赵上钧发出宛如叹息般、轻轻的声音,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
胡扯呢,那怎么能?她心里这么想着,模模糊糊地哼了几声。
那声音就像猫爪子挠过人的心尖尖,痒得要命。
赵上钧突然在心里升起这么一个念头,如果她想不起来、永远都想不起来……会如何呢?
阴暗而甜蜜,一旦思及,便如同危险的罂粟,疯狂滋长。
他紧紧地抱着她,几乎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身体燥热,汗水淋漓。
她迷离着眼,窝在他怀里,多少还记得一些事儿,软软地推他:“不要,别,上回那样,难受……累煞我也,再不能了。”
“是我错了,那这回,换我来伺候夫人,可好?”他贴在她耳鬓边,小声地,这么哄骗她。
“唔?”她实在醉得厉害,脑瓜子也转不太动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味,但分辨不出来,也无力去分辨。
她瘫倒在樱桃树下,黑色的长发铺陈在湘妃簟上,如同水墨晕染一地,而她丰肌酥凝,珠圆玉润,又像是刚刚蒸出来的糯米糕,鲜嫩近乎透明。
明艳而颓废。
赵上钧缓缓俯下身去。
“啊!”她像一只骤然被拎到岸上的鱼,惊得一扑腾:“你、你做什么?”
他在那团糯米糕上亲吻、舔食、抚慰,唇舌辗转流连,连声音都带着一点粘稠的意味:“喝酒……”,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下了一个论断,“你很甜。”
他是那么清冷而高贵,宛如天上仙人一般,连一点尘埃都沾不得,而此时此刻,却俯就她,低入凡俗的腌臜中。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浑身发抖,颤栗的感觉从脚底窜到头顶,头皮发麻,无法抑制,泣不成声:“不、不、不能,很脏!”
她挣扎着、想把腿蜷缩起来,但被他牢牢按住,一点都没法动弹。
他的舌头也是滚烫的,叫她发抖。这种感觉太难以忍受了,浑身上下都酥了,稍微触碰一下,就要碎成片,而后四散入云端,简直要叫人发狂。
她啜泣着,胡乱抓挠,却碰到他的头,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拉扯他,想让他起身。但是,没办法,没有半分力气,指尖在他的发丝间揉来弄去,或许更像是一种天真无邪的挑逗。
“玄衍、玄衍……”她醉了,哭了起来,近乎欢愉,在这醉生梦死的幻境中。
葡萄酿酒,如蜜糖水,甜腻有余,春日的午后,酒的香气流连在唇齿间,风都是微醺的。
……
有侍者从外面来,远远地立在中庭门边,躬身不敢抬头,低声禀道:“有使自潞州来,求见主人。”
赵上钧看了看怀里,傅棠梨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浑身肌肤绯红,发丝凌乱纠缠,湘妃簟湿透了,一大片暗色的痕迹,被她压在腿下。
他眼眸中的赤红慢慢消褪,喘息良久,抬手,做了个姿势。
侍者立即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