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赵元嘉猝不及防,慌乱起来,他不敢直视傅棠梨,目光飘移不定,支支吾吾地道:“呃……眼下天色晚了,不若……韩世子请回吧,有什么话,改日再议、改日再议。”
当此众人面,傅棠梨也不好现在就和赵元嘉追究起来,她只能顺口应道:“是,表兄从渭州一路赶来,多有劳累,先请回吧。”
“也罢,那某便告退。”韩子琛点了点头,用自然而然的语气道,“表妹,送我一送。”
赵元嘉生怕傅棠梨要和他谈及两个婢子的事情,巴不得暂避一下,当下故做大度,扭过头去,不予阻拦。
傅棠梨起身,随韩子琛一起走了出去。
天色确实晚了,时值十五,晚风簌簌,明月似玉盘,水银泻地,山林草木皆傅粉,无处不白,人间万物纤毫毕现。
渭州的骑兵拨转马头,跟随在韩子琛身后,马蹄踏踏的声音沉闷而杂乱,给这无边月色平添杀伐之气。
韩子琛走在前面,他负着手,虽着一身甲胄,却似闲庭信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傅棠梨说着家常话:“表妹,不是我说你,你先前中意的那个,我是比不上,那没话说,如今嫁的这个……”他“呵”了一声,懒洋洋地道,“算什么?我都替他臊,配不上、真真配不上。”
他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的,但很奇妙,傅棠梨完全听懂了,她这会儿本就烦闷,闻言顿时板起脸,冷冷地道:“干卿底事。”
韩子琛转过脸,看了看傅棠梨,声音变得十分柔和:“那倒也是,你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既然嫁给太子,自然与他休戚一体,同心同德,我方才说错话了,你别恼我。”
傅棠梨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不耐。
韩子琛当作不知道,继续往下说,说得情真意切:“但是你看,圣上携文武百官逃出长安,护卫兵力薄弱,后头更有叛军步步逼近,你的太子如今可是朝不保夕,危险得很,真叫人担忧哪。”
“嗯,那如何?”傅棠梨心不在焉,随口道,“表兄有何高见?”
韩子琛循循善诱:“你忘了,你手上有渭州银矿的半数权属,你可以此作价,向我借八万骑兵,我保你的太子安然无虞到蜀州,如何?”
“做梦呢。”傅棠梨毫不客气,她甚至睁圆了眼睛,“半座银矿,向你借八万兵,我要这八万兵作甚?说什么胡话,我莫不是疯,太子哪里值……”
她说到这里,又觉得有些不恭敬,把下半截硬生生收了回去,哼了一声,断然道:“总之,钱财乃立命安身之本,何其要紧,不管是太子还是谁,这世间没有什么人值得我把手里的银矿拱手让出。”
“不错。”轻笑声自旁边穿来,那个男人的声音依旧和印象中的一样,低沉而浑厚:“须知她只是失了记忆,不是失了心智,子琛还是打住吧,不要试图诓骗她了。”
赵上钧从树后走出,他依旧做道士打扮,披一袭鹤氅,宽衣广袖,长身若青松,容姿世无双,似仙人临于此间。
骑兵们恭敬地下马,退到远处去。
韩子琛遗憾地“啧”了一下,朝傅棠梨做了一个告辞的姿势,无声地离开了。
这里离太子驻营处已经有些距离了,坡地起伏,树木丛密,月在枝头,林鸟掠过,须臾阴影。
大约,并没有人可以窥见吧。
傅棠梨的心跳得很急,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发鬓,她矜持地退后半步,垂眸不敢看他,低声问候:“皇叔大安。”
赵上钧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来。
夏日,山间的草木恣意生长,散发出炙热而躁动的气息,藏在草木中的虫子啁啁鸣叫,十分急促。
傅棠梨抬眼望着他,那一瞬间的时光仿佛拉得长长的。他要做什么呢?要不要躲开呢?她站在那里,模糊地这么思量着,心中有些茫然,一动不动。
而他只是理了理她的凌乱的发鬓,替她将几缕碎发捋到耳后,轻盈如同羽毛蹭过。
“梨花,你瘦了。”他叹了一口气。
先是被软禁在长阳宫,之后沈皇后过世,她忙着操持后事,没过多久,叛军临城,匆忙出逃,这段日子来就没个安稳时刻,能不瘦吗?
傅棠梨苦笑了一下,鼻子有点发酸,含糊地“嗯”了一声。
赵上钧倏然摊开双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用宠溺的语气抚慰她:“别怕,梨花,我在、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傅棠梨一惊,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怀抱。
但他抱得那么紧,双臂强硬如同铁箍,牢牢地禁锢了她。
他的身上带着梅花的苦香,或许还有血液干涸了,宛如铁锈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夏天的夜晚,连空气都是滚烫的,男人的气息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无从逃脱。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惶恐和不安仿佛一下子全部涌上胸口,在旁人面前,她要装作冷静坚强,但此刻,在赵上钧面前,她却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低了头,脸贴着赵上钧的胸膛。
他的胸膛坚硬而宽阔。
傅棠梨喘息良久,闷闷地道:“我不信你。”
赵上钧无奈地笑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表示安抚。
“你骗我、太子骗我、表兄也要骗我。”傅棠梨越说越觉得委屈,其实这样的话并不合宜,黏黏糊糊的,像在和他撒娇一般,可她心里气得要命,忍不住恨恨地咬了咬嘴唇,“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怎么了,我看过去像个傻子吗?”
“那么……”赵上钧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如同情人间的喁喁细语,“我现在就杀了元嘉,为你出气,可好?”
傅棠梨怵然,她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用力推开了赵上钧,后退两
步。
林中飞鸟不知何故惊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扑簌簌地掠过树梢上的圆月。
“梨花舍不得他吗?”赵上钧柔声问道。
他并非说笑。
傅棠梨汗湿罗裳,她摇了摇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沉默半晌,收敛起方才的失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返身走开。
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
赵上钧还站在树下,他眼眸的颜色有点儿浅,就如此夜里的月光,温柔地望着她,清辉皎皎。
这又令她心软了起来,她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地嘱咐了两句:“乱兵四起,时局诡谲,你万事小心,保重为宜,千万……千万不要让人担心。”
几步之遥,若即若离,四下无人,山林静寂,她的声音比风还软。
赵上钧心满意足,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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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梨回到幄帐的时候,赵元嘉已经出去了。
宫人禀道,传林承徽不适,太子担忧她腹中胎儿,过去瞧上一瞧。
这大抵是逃避的意思。
傅棠梨这会儿不想去计较这个,闻言不过淡淡的,更衣自去安寝。
她夜里睡得不太踏实,出行在外,终究不如宫中,这大热天的,也没得冰块纳凉,牛皮帐子闷得很,捂得人胸口发沉,额头一直出汗,在梦里像是被魇住一般,翻来覆去的。
睡不多时,突然被凶狠的吵闹声惊醒了。
傅棠梨遽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出了什么事?”
隔着牛皮帐子,隐约见外面火光摇曳,有人在厉声喝斥着什么,中间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铿锵之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心惊。
方司则掌着灯,挑开门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太子妃,不好了,出事了!”
傅棠梨飞快地披上外裳:“别咋咋呼呼的,什么事,说!”
方司则的牙齿都在打颤:“玄甲军哗变,不肯前往蜀州,只因是户部的林尚书提议圣驾出京,他们便杀了林尚书全家,还说林家还有个女儿嫁入东宫,务必斩草除根,这会儿一群军汉杀上门来,太、太、太子殿下正和他们对峙,这、这情形眼看抵挡不住啊。”
长安已成危城,高官显贵随圣驾出逃,皆拖家带口,不忍骨肉别离,林商自然也是如此,将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并带上,本打算躲开叛军,到蜀州的地界上继续享福,不曾想,一个没留神,居然一家子被人包圆了。
一夕之间,竟有这等惊变,听得傅棠梨也是目瞪口呆。
方司则带着哭腔:“太子妃,这可怎么办,您快拿个主张。”
帐中宫人闻言,吓得惊慌失措,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肃静。”傅棠梨喝了一声,冷静地道,“那些乱军只与林承徽为难,与其他人等并无干系,我们只守在这里不出去就好,不要慌慌张张的,自乱阵脚。”
宫人见太子妃镇定如常,好似得到了安抚一般,心下稍定。
方司则犹自战战兢兢:“可是,太子还在外头,怎么……”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悲哀的呼叫:“太子妃救命!”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直接扑到傅棠梨的脚下:“太子妃,求求您,救救妾啊!”
正是方司则提及的林承徽,她素有倾城之貌,此刻发髻凌乱,脸色惨白,满面泪痕,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过来了,岂非引火烧身?
傅棠梨觉得不妙,当机立断:“来人,快把她……”
“太子妃!”林婉卿凄厉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傅棠梨的话,“您不要赶走妾!求求您了!”
方才赵元嘉领人拖住了那群煞神,她好不容易趁着空隙,侥幸逃到这里来,她知道,如今只有太子妃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岂能轻易放弃。
她匍匐着上前两步,涕泪交加,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太子妃,救命,救救妾身,妾身往日对您一向恭敬侍奉,求您怜惜妾身,怜惜妾身腹中的孩儿,救妾身一命。”
这个林承徽乖巧得很,平日躲在自己的院中,从不出来讨嫌,偶尔一两次和傅棠梨碰面,也是哆哆嗦嗦、诚惶诚恐,活似见了鬼一般,弄得傅棠梨都疑心自己往日是不是苛待她了。现如今,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伏在那里,一只手紧紧地捧着隆起的腹部苦苦哀求,傅棠梨终究有些不忍,稍稍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一犹豫,误了机会。
只听得“噗嗤”声响,一排锋利的长刀从外面插了进来,刺破了牛皮帐篷,齐齐一划、一挑,“嘭”的一下,帐篷断开半截,散在了地上,内中情状完全暴露出来,胆小的宫人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外面一片火亮。
披着玄铁铠甲的士兵如同黑色的、不祥的潮水,将此处团团围住,无数火把将此处照亮如同白昼,兵刃的寒光夹杂着血色,煞气凛冽,迫人眉睫。
阵前领头的一员武将身量魁梧如熊,满面凶煞之气,手按在刀柄上,目光不善,盯着帐中众人。
前排一列卫兵,手持长刀,尚未还鞘,直指前方。
而那一边,赵元嘉领着百十余东宫率卫,急急冲了过来,厉声叫喊:“尔等身受皇恩浩荡,不思尽忠,反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难不成,尔等也要和那李贼一般造反吗?”
领头一员武将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把赵元嘉放在眼中,只对手下直接吩咐道:“杀了林氏余孽。”
卫兵应诺,当下就要上前。
林婉卿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惊叫,抱住了傅棠梨的大腿,如同狗皮膏药一般紧紧地黏住:“不、我不想死,太子妃救我、救我啊!”
一个卫兵挥刀指向傅棠梨,毫不客气地喝斥道:“闪开!”
又有卫兵大剌剌地朝着傅棠梨伸出手去。
方司则是个忠心的,见此情形,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阻拦:“此乃太子妃也,尔等安敢无礼。”
那卫兵刀鞘一挥,直接将方司则打得倒退三步,跌在了地上。
左右宫人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听得玄甲军卫兵们的耳朵都快聋了,这些粗鲁汉子当即举起了刀,恐吓道:“闭嘴,再叫,一块儿剁了!”
乱军之中,哪管你皇族贵胄、豪门望族,皆如草芥,万般由不得人。
傅棠梨惊怒:“住手!”
而这时,赵元嘉恰恰赶到近前,见状气得脸色发黑,率领东宫率卫拔出剑来:“尔等安敢以下犯上!孤要和尔等拼了!”
那领头的武将从上峰处得到的命令是,诛杀林氏满门,手段务必酷烈,以震慑诸方,他眼见当下场面混乱,这许多闲杂人等阻扰他办事,心中极为不耐,索性一挥手,做了个手势。
只听得“碰”的一声巨响,玄甲军前排战士擎出长形重盾,整齐划一地并在一起,组成了一堵铁墙,接着又是“刷”的一声,弓挽起,箭上弦,指向东宫众人。
这架势,俨然是对阵杀敌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