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这话音刚落,却见宋太监领着赵元嘉和林婉卿从另一侧走来,这两人如今看过去皆是面色憔悴、一脸惶惶之态。
傅棠梨的脚步顿了一下。
赵元嘉一眼就瞧见了傅棠梨,面上浮出惊喜之色,疾步过来:“二娘、二娘,孤刚从武城县回来,可算又见到你了,也不知这段日子你过得如何,孤心中始终十分牵挂。”
他这么说着,伸出手去,就要去牵傅棠梨。
林婉卿的脸色又枯败了几分,毫无情绪地瞥了赵元嘉一眼,默默地把头扭开了,眼角落下一滴泪。
高宫正急急上前,挡在赵元嘉的面前,肃容道:“圣上已传唤多时,太子还不快进去。”
傅棠梨避开赵元嘉的目光,无声地退到他的身后去。
高宫正一提及赵上钧,赵元嘉的心就抖了一下,他不再敢出声,讪讪地,随着宋太监一道进入紫宸殿。
大殿两侧摆着巨大的紫金兽炉,麒麟仰首吐息,白色的薄烟如同山间散开的的云岚,迦南沉香的味道弥漫在金柱玉壁之间,清洌而悠长,当日林贵妃的头颅掉落在这里,血溅了满地,而今已经完全寻不到半点痕迹。
赵上钧高居明殿之上,眉目冷肃,他佩帝王通天冠,穿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衮服,广袖垂于地,愈发显得身量伟岸、气度威严,令人不可逼视。
元延帝是个仁和温良的君王,又是赵元嘉的父亲,赵元嘉平日觉得父皇大抵偶尔有些严厉而已,但此际,天子龙座上换了一个人,赵元嘉这才惊觉,原来这才是帝王之威,如山岳压顶,重逾千钧,他心中悲痛且惶恐,根本不敢抬眼多看一下,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匍匐叩首:“臣……”
“不须跪。”赵上钧语气如常,威严而淡漠,吩咐了这么一句。
傅棠梨和林
婉卿站在赵元嘉的身后,膝盖已经屈了一半,听见这话,傅棠梨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体,垂着手,站到一边。林婉卿这膝盖却直不起来,半弯不弯的,抖得厉害。
而赵元嘉,他知道今天过来是听候发落的,此刻根本没有勇气起身,反而将脸伏在地上:“臣不敢。”
赵上钧没有在意,他淡淡地朝下面一颔首:“宣。”
皇帝身后的中书舍人上前,打开手中诏书,立于殿上,大声宣读。
“圣人立道,天地合德,日月其明。兹太子妃傅氏,敬慎持躬,孝德承训,堪为宗室表率。逢先帝山陵崩,万民同悲,傅氏缅怀追福,愿以报恩,求度玄门。雅志敦敦不忍拂,准其所请,度为女冠,赐号怀真,丕显道化。钦此。”
简而言之,圣旨命太子妃出家修道,为先元延帝祈福。则,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太子妃傅氏,而只有女冠怀真了。
这道旨意宛如晴天一个霹雳当头打了下来,令赵元嘉呆滞当场,他瞪大了眼睛,仓皇顾盼左右,好似一时之间不能相信,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中书舍人镇定自若,又捧出一册诏书,继续宣读。
“皇太子赵元嘉,天资庸愚,禀质孱弱,罔知圣道,难承重器,今上承宗庙先祖,下应民生社稷,废其太子位,封幽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相比前一份,这份诏书就简短了许多,其实赵上钧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一朝天子尚且更换一朝臣,况太子乎。
赵元嘉虽然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但闻此诏书,还是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跪在地上,牙齿“格格”作响,不知是怕的、还是恨的。
龙椅之上的天子岿然不动,连表情都没有动弹分毫。
中书舍人一口气捧起第三份诏书,这回念得连语气都有些潦草:“林氏有女,常侍幽王左右,夙兴夜寐,克勤于室,可册为幽王妃,尔其谨守妇道,允宜内职。特谕。”
心心念念、汲汲营营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成为赵元嘉的正妻,但林婉卿已经生不出半点喜悦之情,她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木然地跪下谢恩。
这三份诏书,一份接着一份,像是锋利的箭矢,接连射中赵元嘉的胸口,令他炸裂一般地疼痛,他双手撑在地上,手指屈了起来,抠住了地面,太过于用力,手背青筋毕露,指头磨破了皮,在地上抠出血痕。
他僵硬地抬起头来,望着赵上钧,喃喃地道:“我懂、我懂了……”
哪怕他再傻,事到如今,也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先前林婉卿所说,竟然都是真的!他的太子妃和赵上钧早有私情,在他眼皮底下种种暗通款曲,他偏偏却不信,可笑,实在可笑极了。
什么修道祈福,什么册封幽王妃,骗人、都是骗人的!这是抢走一个,然后又塞回去一个,来掩人耳目吗?
“皇叔、皇叔……”此时此刻,赵元嘉依旧如同旧时一般,这样唤着赵上钧,他面容扭曲,双目赤红,落下泪来,仿佛滴血,“小时候,你抢走我的父皇,我不怪你,后来,你又抢走我的皇位,我自己没用,无话可说,但是,我的二娘,她是我的,是父皇和母后为我聘娶的妻室,你为什么也要抢走?”
他说到后面,倏然站了起来,踏前一步,朝上面伸出手去,声嘶力竭地叫喊了出来:“为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金吾卫立即上前,“锵”的一声,一左一右,将长戟架到赵元嘉的脖子上,厉声道:“幽王退,圣驾之前,不得无礼。”
赵上钧生性冷漠,在人前鲜少有喜怒形于色之时,但赵元嘉的这番话,无疑是触动了他的逆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声音沉沉的:“元嘉,不要试图挑衅朕。”
他的话很简短,甚至不愿意再多说一句,但那种被压制着、强烈的怒意是那么明显,如同呼啸而来的滔天巨浪,几乎要把赵元嘉碾压成齑粉。
殿上诸人莫不颤栗,皆俯首不敢视天子。
赵元嘉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那么愤怒,却没有勇气去面对赵上钧的怒火,他呆愣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缓缓地朝傅棠梨走去,脚步踉跄,声音嘶哑:“二娘、二娘,你怎么对得起我?母后走的时候把我交付给你,叫你不要辜负我,你答应下的,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傅棠梨也没有料想到赵上钧颁下这样的诏书,原来先前他所说的“我会把一切都处置妥当”指的就是这些,她有些茫然、也有些不安,当是时,见赵元嘉这般癫狂的模样,一时不好回应,只能沉默而已。
“傅二娘!”赵元嘉倏然一声怒吼,张开双臂,就要朝傅棠梨扑过去。
第71章 万贯嫁妆,务必取回……
宋太监眼疾手快,冲上前去,拦腰抱住了赵元嘉:“幽王,不可,万万不可啊!”
这要是让赵元嘉扑到了,岂不是死路一条,宋太监终究不忍。
赵上钧已经不耐,做了一个手势。
立即有金吾卫过去,按住了赵元嘉,捂着他的嘴,毫不客气地将他拖出了紫宸殿。林婉卿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神情恍惚,飘飘荡荡地跟了出去。
傅棠梨朝赵上钧拜了一拜,低着头,保持着矜持的姿态,安静地退了出去。
赵上钧霍然起身,大步走出殿外。
左右皆垂目,若无睹状。
艳阳高照,高台明阁皆堂皇,耸立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令人目眩。
傅棠梨走得很快,但赵上钧比她更快,迈着大步,在紫宸殿门前,三两下就追上了她,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梨花。”
“小声些,别叫人听见。”傅棠梨鼻尖上冒出了汗珠,谨慎地看了看左右,使劲把手抽回来,“陛下既命我出家,我以后便是清修之人,陛下自重,莫要惹人非议。”
赵上钧一把拉过她,把她抱得紧紧的,一起躲到巨大的金柱后面,遮住身形,或许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也不知道能遮住什么,但他知道她那点别扭的小心思,也愿意耐着性子哄她:“你看我安排得多好,你出家修道,斩断世俗尘缘,和元嘉就没有分毫干系了,等过上些日子,什么旧太子、太子妃等等,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你还俗,届时我们成婚,完全顺理成章。”
一说到这些事情,傅棠梨就情不自禁地心虚起来,左顾右盼,唧唧咕咕,抱怨起来:“你怎么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我原来是什么身份,谁不晓得,出家便出家了,也不算什么,但若是回头又还俗嫁于你,这、这、打量谁是傻子呢,大家伙儿回过神来,岂不是显得我有欲盖弥彰之嫌,凭白叫人看笑话吗?”
“自然不能和你商量,若要商量,你矫情起来,又是两样不可,这不可和那不可,你看,就是眼下这情形。”赵上钧对她的小花招可太熟悉了,完全不容她继续啰嗦,果断地道,“我是天子,普天之下,皆须从我号令,听我的。”
“我觉得不太妥当呢。”反正傅棠梨心里害臊得很,仗着赵上钧宠她,偏偏就是要这样那样地挑刺儿,手指捏着袖子,揉来揉去,扭扭捏捏,“你就性子急,其实还须得从长计议,你看太子、哦,不,幽王,他今日那模样,我有点担心呢,他性子冲动,若是一时想不开,生出什么事端来,岂不是叫人烦恼。”
无论什么时候,赵上钧望着傅棠梨的眼神总是温柔的,他甚至是微笑着对她道:“不太妥当吗?是,难得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应该马上杀了赵元嘉,我已经忍了很久,其实我一直很想把他的头切下来,捏碎了……”
傅棠梨吓了一跳,赶紧用手去捂他的嘴:“你莫胡说,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好端端的,你又吃什么飞醋,很
没道理。”
秋日的阳光明媚而灿烂,落在赵上钧的眼眸中,那是一种温暖的琥珀颜色,完全想象不出他杀伐冷酷的模样,尊贵的天子躲在大殿的金柱后面,和从前一样,偷偷的,和她咬耳朵:“好,我不吃醋,也不生气,你呢,就听从我的安排,好不好?梨花,你不知道,我已经等了多久……”
日光甚好,秋风清朗,仿佛所有的阴霾都已经消散,而他呢,就在身边。
傅棠梨突然觉得心跳得很快、也很热,她撒娇够了,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把头蹭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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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真宫,后山院。
门洞如水月,石径幽曲,阶下苔痕宛然,庭中苍松积翠,两只白鹤徜徉于松下,时而扑翅,引颈长鸣,其声唳唳。
雅舍筑于其间,廊庑宽长,檐下悬了一串惊鸟铃,偶有风过,金玉清响。
俨然神仙境地。
给傅棠梨引路过来的两个小道士这一路上不停地拿眼角偷觑她,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看样子又是两个老熟人。
傅棠梨视若无睹,只当作不知道,且她如今身穿道袍,玄冠绛褐,素裙长帔,容色端庄沉静,一副清净无尘之姿,瞧着比两个小道士还正统一些,唬得小道士也不好多说什么。
进了内室,只见一片素净,窗牖紧闭,窗下长案,古琴置其上,琴边小山炉,地榻上摆着两个蔺草坐席,除此外,再无其他摆设,颇有虚室生白之意。
小道士出去,临到门边,其中一个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满脸慎重地交代道:“这是师兄的旧居处,如今借你暂住,你可得小心,务必保持净洁,一丁点灰尘都不能有,日常衣裳杂物不能置于显眼处,若熏香,只宜‘九和’、‘信灵’两味……”
这话越听越熟,好似和从前一般模样,从前……从前是如何呢?一些模糊的光影掠了过去,还来不及捉摸,就消散在脑海里了,傅棠梨突然觉得头疼,微微皱起了眉。
见她脸色不太好,另一个小道士马上把同伴的嘴巴捂住,拖着走了:“玄度就是啰嗦,别听他的,师姐自便,我们走了。”
所谓“师兄”,应是玄衍无疑。
傅棠梨心里一跳,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而已,待小道士的脚步声去远后,她这才放松下来,慢慢地打量四周。
这里恍惚有几分眼熟,像是从前来过似的,她踱到案边,摸了摸琴上的弦,轻轻拨了一下。
“铮”的一声,琴音袅袅。
头又疼起来了,最近时常这样,脑子里会闪过零星半点的片段,模模糊糊的,又分辨不真切,叫她茫然。
案上的小山炉里灰烬暗冷,但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他的味道,白梅花生于悬崖之上,寂静山林中,积雪浸透了乌木,那种香气苦涩而清幽。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才要坐下,便听见外头那两只白鹤惊慌地鸣叫起来,紧接着,是它们“扑簌簌”地拍打翅膀,好像飞走了,而后,窗户那边有“叩叩叩”的声音,急促而有力,像是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棂角。
傅棠梨收敛心神,走过去,推开半扇窗。
一只巨大的鹰隼探进头来,傅棠梨认得,这是跟在赵上钧身边的那只海东青,但见它通身白羽,尖喙如勾,金睛如电,顾盼凶悍,爪子上抓着一只雉鸡,鲜血淋漓还在往下滴落。
嚯,小道士刚刚交代的,“一丁点灰尘都不能有”。
傅棠梨面无表情,和它对视……对视……持续对视……
这海东青突然“呱”的一声大叫,兴奋地举起爪子,试图把雉鸡推进来,显然是在献殷勤。
一股子血腥味儿,脏得要命。
“砰”的一下,傅棠梨果断地又把窗牖关上了。
海东青的爪子撞到窗上,挠得“咯吱咯吱”直响,刺耳得很,它生气起来,“嘎嘎”大叫,翅膀用力扑腾着,眼瞅着窗格子要给它扑腾破了。
“摇光,回来。”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摇光不情不愿地又叫了一声,飞开去。
那大鸟过于吓人了,傅棠梨不敢开窗,只拉长了耳朵听了一下。
少顷,庭院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一会儿是摇光低声“咕咕”的声音,一会儿是“簌簌”的、水流下来,泼到地上的声音,再然后,居然有炭木燃烧起来、发出一点点“噼啪”的声响。
这个男人,他又在做什么?傅棠梨隔着窗,又听了一会儿。
渐渐地,有一股炙烤的肉味从窗户的缝隙飘了进来,异香扑鼻,浓烈而丰腴。
摇光又大叫了起来,这家伙大约是馋了,叫得特别急切。
道家清修之所,却有人在此杀鸡烧肉,福生无量天尊,真真匪夷所思。
傅棠梨实在忍不住,打开了门:“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