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宋怜一口一个阿宴,不待他开口,她便道,“我和阿宴非寻常夫妻,我母亲软弱可欺,我在平阳侯府过得并不好,六七岁时,也曾想过一死了之,我甚至已下了河,活过来情况并没有变好,母亲受污下狱,妹妹病重,若非阿宴肯娶我,将我带出平阳侯府,我和母亲和小千,早已经死啦,兰玠那时还是世家贵子之首的兰玠公子呢,他明知东府的事情,却做不知,只暗中相互,兰玠那时,偃武修文,正是有抱负的时候。”
所谓杀人诛心,宋怜眼见咫尺间俊美矜贵的面容苍冷痛楚,心尖竟也似洒了把牦牛针,听着车辙转动的声音,听着马车驶入黑夜,呆呆的出神,他对她自然是好,不肯给她兵器图也无可厚非,她利用他对她的真心加以利用,她亦待自己生厌。
身后有炽热宽大的胸膛熨帖而来,宋怜轻声问,“以兰玠的才学样貌,天下女子定有能同你两情相悦的,我志不在此,何妨好聚好散,兰玠将我当成真正的对手,将来我若侥幸能赢得兰玠,除你同砚庭外,不会祸及他人,若我败了,兰玠好生安葬了我便是。”
他声音骤冷,“若你死了,我可以娶你的尸身骨灰做夫人了是么。”
透骨的寒意从指尖泛开,宋怜偏首看他,知说不通,见马车已临近浈阳山,她吩咐清莲将马车停去枫林山下,往枫林山上去。
她手里提着一盏走马灯,怎奈夜里眼里不怎么好,走得磕绊,他只在她身后两丈开外闲庭信步,宋怜记挂浈阳山情形,好几次停下,不见他上前,不由问,“你要在背后杀死我,勒死我么。”
高邵综眸里暗夜无光,看着她夜里白皙艳丽的面容,“女君倒不必有这样的担忧,我只会令你欢情死在榻上。”
宋怜自染上怪癖,性子浮浪,可亦不曾似他这般,口无遮拦。
临近浈阳山,她身边除了清荷清莲两人,其余包括季朝在内的护卫,都有任务在身,被她派出去了,但也有一二人斥候远远跟着听候。
他身边更不用说了,虽说那些暗卫来去无影,隐藏在暗处,想必也是远远跟着的,如今这样的浑话他脱口而出,宋怜低声呵问,“高兰玠你疯了么?”
高邵综淡淡道,“你在我身后,你丢在何处,我看不见,我走在你背后,看着你,便也无所谓你甩不甩开我了。”
他定是已经疯了。宋怜握紧走马灯的手柄,提灯晃动,带动光影婆娑,她着急上山,转身往山上大步走,眼力不好,但她捡了根树枝,探着路,渐渐的也顺手了。
寻到一处便宜观察浈阳山、以及贾宏军的高地,树后却闪出两人来。
宋怜是亏心事做得多,心里有鬼,被惊住,提着走马灯片刻方才平复,“原来是故人。”
王极尴尬,他亦看见了远处庆家军燃起的火旗,担忧地行了礼,告退了。
宋怜温声道,“若是先生,此番当如何破局。”
女子立于微风里,素色衣裙随风轻动,乌发云鬓,华颜清绝,身姿纤弱,立于这山林间,从容沉静,是令人心惊动魄的姝色,他如何还看不明白,“庆风定是反水了。”
略想一想,便明悟了一些,“女君筹谋之远,陈云甘拜下风,只是千里迢迢,女君又何必亲往,以身犯险。”
只他亦知,无论战场兵事如何交替,吴越这一役,成败的关键都在这最后一笔。
干系重大,换做是他,又怎敢轻易将这一役决定蜀中生死的要事交给旁人,纵无辩才,也必一同亲往道州。
山下喊杀声声震。
正如秋恬猜测,贾宏令全军修整,凌晨再攻上浈阳山,岂料山上黄口小儿号称是先帝太孙,许以蜀军封侯拜相,以援军为诱饵,攻下山来,待他集结军队欲要与其厮杀,那萧琅带着人扬长而去,只抢夺了些兵器,他集结大军,攻上浈阳山,如今已过了半个时辰,不出一个时辰,必定杀他萧琅一个片甲不留。
他正在舆图前,与诸将商议绞杀田世荣,灭了萧琅,集合大军围剿田世荣,那老廉颇扛不住三日,过江夺取巴郡,江阳,直入蜀中,蜀中阖郡不足两万人,越军,不,他贾家军铁骑长驱直入,拿下广汉,只许半月光景。
夺下蜀中,粮草丰厚,贾家军根本不必等到来年秋,趁热打铁杀庆风,夺下吴越,理由也是现成的,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不想他贾宏,也有能同朝堂决一死战的时机!
贾宏想到此,不由哈哈大笑。
臣僚参将相视一看,俱都笑起来。
“将军神机妙算,如此我宏国,睥睨一方,那新帝不过阉党傀儡,天下乱做一团,介时将军举兵清君侧,荣登大宝,指日可待!”
“何必再称将军,我等应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自丧子后,贾宏始终未得开怀,只今日方得几分和颜,面露红光,连声道,“赏——都赏——”
唯有角落里一名参将面露忧色,出列见礼回禀,“不知将军可曾留意,先前曾攻下武陵城、彬州的蜀中郡守令周弋,竟再未出现过,此人有将才,擅谋略,算尽人心,浈阳山此等关乎蜀中生死的大局,竟不见他的身影,将军岂不觉得奇怪。”
他话出口,有人若有所思,贾宏是见过那周弋的,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量其只是个蠢笨如猪的书呆子,且当初出使蜀中的人,是他的好友,蜀中什么情况,他心里清楚。
参将见贾宏不以为意,急劝,“小心使得万年船,彬州那日,主公也曾亲眼所见,其人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可见其心性非常人可比,端看武陵城这一役,出兵时机之准确,可谓步步为营,这般筹算,不可小觑。”
贾宏听了,倒也放在了心上,差人去查,又道,“我十万大军围山,量他一个人,再是有通天之能,又能翻出什么水花。”
营帐外有信兵回禀,“庆将军求见。”
山上刀兵相交的动静传出去很远,贾宏不悦,“杜怀臣这是怕我势大,差他的走狗来抢功了,我的人上山受毒瘴侵蚀,拿性命挣军功,他庆风来捡便宜了。”
他不耐烦摆手,“不见——”
那信兵应是,退下时营寨门口传来惨叫,贾宏脸色大变,取过兵器架上提刀,“来人!来人!”
山上山下刀兵相接,陈云虽早有猜测,此时见庆风果真反了,心中震惊亦无法言喻,不由看向身侧始终沉静看着的女子,“那庆风便不是真的衷心,装了这么多年衷心,也与真的没什么分别了,女君如何说服他的。”
到此时,倒无所谓透不透露了,宋怜道,“一是贾宏,二是越王,三是国师净衍。”
贾宏要取庆家阖族人性命,老越王当年实则并不想叛出大周,至于净衍,还是她先前猜测的,一位出入宫廷,遍交达官贵人的佛祖,又怎会是五蕴皆空的真佛祖呢。
净衍的名字一出,山脉间骤然亮起一道火龙,那龙分明不能叫他这等不信鬼神的人相信不是人为,但火龙游冶盘山,震慑众人,一名着明黄袈裟的僧人持礼自僧车而下,眉目空净,满目慈宁,“太孙真龙天子之身,我等凡俗,当迎天子,贾施主,莫要执迷不悟。”
贾家军只余两万众在营中,庆家军入得营帐,除却信兵,已溃散逃窜。
贾宏被制住,盔甲已被卸下,半灰的头发垂下,被两名士兵扭压住,依旧挣扎得厉害,“我要见越王,杜怀臣,你这反复无常的这狗贼!”
陈云倒看出这净衍在吴越威力非比寻常,那净衍下得佛坐来,山林里风似乎也寂静了三分,正相杀嘶闹的士兵似乎并不敢以血腥冒犯佛祖,许多竟不自觉放下刀兵,同净衍拘束地拜起礼来。
山间空谷万象,净衍身后火龙腾飞,仿佛天降的异象,令人跪拜臣服。
宋怜亦有些心惊,她料到净衍在吴越百姓心里的地位,亦未曾想过会到这般地步。
火光映衬她面容,秀丽独艳,陈云偏头看了眼,见自家主公立在女子身侧,对山下异象熟视无睹,眸光只落在身侧女子身上,那眸底似乎没有情绪,又似乎是因太浓太烈,以至如同暗夜深渊,什么也辨不出了。
他朝女子略拱了拱手,“还请教女君,如何说服大师的。”
宋怜对大师二字是存疑的,“换做是陈先生,同大师说,将来可入道修行,万国万人为佛,大师可做到真正普度众生,大师没有不同意的。”
如果是北疆,如果是高邵综,去请净衍,想必净衍会答应得更
快。
她只是替周弋答应,可封净衍为国师,在蜀中四郡二十六县修建佛寺,布道施法,为蜀中百姓渡难消灾罢了。
陈云些许瞠目,细想之下,竟察觉不出不妥来。
那庆风竟直接砍下贾宏人头,连带几名亲信僚臣,一并杀了,军号响彻山谷,贾宏死了消息传遍浈阳山,正在山上与蜀军厮杀的越军起初并不敢信,有人高呼净衍禅师来了,萧琅为真龙天子,越军纷纷扔下兵器,逃窜下山。
蜀军死里逃生,有高声呼和的,有力竭倒地的,喧哗吵闹,却俱是欢欣鼓舞。
萧琅握着剑的手轻微发抖,稳住心神,吩咐云祥:“带两队人马将伤员送到安全的地方,立马去请随行军医来,给弟兄们医治。”
祥云正望着山坡上冒起的火龙出神,听吩咐回过神来,知道抢救伤员要紧,立时呼和一声,点了几个精力尚好的,帮着打扫战场。
那贾宏一夜里连续派兵冲击四五次,密密麻麻的越军好比蚂蚁,纵是过了毒瘴,人数也是蜀军的两倍有余,战力强悍,半夜下来,几人几乎以为要死在这里。
李旋提着长剑过来,看向山下喧哗的地方,“是不是周大人,周大人派秦小将来了。”
方越知道秦小将,上次武陵城一役,大半功劳皆要归功此人,听李旋问起,不由问萧琅,“那秦小将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从未在蜀中听过他的名声。”
萧琅斟酌,“是父王留给我的幕僚,不便显露于人前。”
牵连皇宫辛密,众人便不问了,收拾好兵器,那净衍已经率领越国降军迎上山来,见得萧琅,朝他施礼,目光慈和,似千年前弥留于世的圣贤高僧。
“贫僧道衍,见过太孙。”
此人得道高僧,声音祥宁如梵钟,周遭不由静了静,待净衍欠身施僧俗礼后,数万越军随之叩拜见礼,“见过皇太孙,太孙殿下千岁万安——”
“太孙殿下千岁万安——”
恭迎皇太孙的唱喏应和响彻云霄,陈云看完这一场戏,若非主公在场,实是忍不住抚掌叹息,“妙哉,妙哉,蜀越一战,蜀中大获全胜,萧小郎君一战成名,先前云水山一战,小郎君解救受困百姓,已得贤名,此次吴越一战,将才外显,一夜之间,威名传遍大周十三州,皇太孙的名头一出,多少推崇先帝先太子、苦阉党久矣的能人志士奔赴蜀越,以这一战为小郎君扬名,论造明公的能力,我陈云甘拜下风。”
他已看见远方来路有奔马袭来,看人数有三万余,只如今大局已定,合两军兵马近二十余万,这三万人只要不是北疆高家军精锐,此局已是天定,无论如何也翻不起波澜了。
陈云话音一转,“只是杜怀臣借僧道一事蓄存实力,越军溃败投诚的速度,恐怕也超出了杜怀臣想象,他已遭反噬,女君要走越王的老路么?”
施法布道,普济众生的吴越国,日渐下行,僧人巨富,百姓穷困流离,杜怀臣可曾看得见,也许看见了,醒悟之时,已经晚了。
他的话尚无人回答,有信兵前来禀报,“越王率军三万前来。”
山脚下那一行兵马奔袭而来,当前一人头戴冕旒,身着朝服,远远见那僧道随在一名少年小将身侧,霎时怒目圆睁,“净衍!尔敢如此!”
净衍眉目依旧慈宁祥和,略一施礼,“杜施主,吴越、蜀中本应不分彼此,是为一家,此乃大周真龙天子,杜施主下马拜见,还吴越一片净土罢。阿弥陀佛。”
杜怀臣怒喝,抽过身侧参将背上长弓,张弓搭箭,“净衍,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么,你不过欺世盗名,什么圣僧,你也配——”
他怒极,看向净衍背后密密麻麻的降军,理智尚且还在,弓弦拉到最满,拇指却紧紧扣着并未松手,耳侧却有铮鸣声震动,他双耳嗡鸣声起,那箭矢从脸侧擦身而过,破空而去,射入净衍喉间,鲜血喷溅开,素白僧衣上梅花点点,和尚脸上慈宁不在,双目里俱是不敢置信。
“圣僧死了——”
“圣僧死了——”
“杜怀臣杀了圣僧——”
“越王杀了圣僧——”
“他杀了圣僧,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为圣僧报仇——”
“圣僧——”
“圣僧死了——”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为圣僧报仇——”
哭嚎声,愤怒的喊杀声混合,萧琅呆呆立着,他脸上依旧沾染那僧道的鲜血,温热的触感渐渐凉却,他往远山某一处望去,他不知她在哪里,但今夜种种,必是她的手笔。
那越王惊慌失措,大喊不是他,不是他放的箭,但他的声音淹没进喊杀声里,被蚂蚁一样的行军掩埋,手底下僧道士兵被冲击散了,落荒而逃,两军相互残杀,待到天明,那吴越王必定尸骨无存。
李旋、方越呆滞马上,看向萧琅时,对其是真龙天子的谶言坚信不疑,又敬又畏。
若非气运,如何能从浈阳山死局里里反败为胜,又如何有圣僧为其证道,那吴越王,蜀军不费一兵一吏,已是埋骨枫林山下。
蜀中军叩拜在地,敬畏之意已不言而喻。
陈云知那吴越王必不会愚钝到此时射杀净衍,偏头看向身侧女子,心惊骇然,心下已起了杀意,看向身侧主上,只盼有示下,那平素英明神武的主公,从头到尾却只顾看着女子,此刻唇角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似是以之为傲,又似是心情愉悦,那模样好比乌矛带着伴侣来定北王府诸人面前盘旋,炫耀之意不言而喻。
陈云心下叹气,再看向女子时,落进对方一双带着些许笑意的杏眸里,“先生还是一点都没变。”
陈云讪笑,山下已有数名黑衣斥候卫奔来复命。
负责护卫萧琅安全的章华、遮面带弓的季朝,清荷,清莲,以及潜伏至越王军中的福禄、先一步随吴越使臣潜进鸿胪寺的福华,宋怜见章华神情犹疑,似有要事回禀,让清莲清荷带周慧回马车里休息,先令章华随她下山。
宋怜大抵是能猜到什么事的,“无碍,接下来加派人手护卫他周全,用不了三五日,刺客恐怕络绎不绝,吩咐手底下的人,盯着京城的动向。”
章华应是,领命去了。
宋怜回身,陈云几人已离开了,独留他一人,远远立在暗黑里,神情晦暗不明。
这里基本可以算是她的地盘了,他还不走,实是有恃无恐,蜀中虽得吴越,却百废待兴,除却利用他对她的感情,再次对他下杀手,她确实动不了他,目前蜀越也承受不住同时来自京城、北疆的报复反扑。
宋怜温声道,“今夜可定了住处,若没有,不如我请兰玠喝茶。”
高邵综知她顷刻间里,脑子里必定是转过千万般念头,为蜀中利计,她是愿意且有耐心同他周旋的,高邵综淡声问,“女君确定要邀请我么?此时平津侯便在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