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高邵综蹙眉,铺开京城舆图,吩咐道,“让虞劲去查元颀,另外取皇宫舆图来。”
实则他已有七分可确定,此事与元颀有关。
只看他这些年谏议兴王造船建港,招训水师,便知其图谋不小,只是兴王府地处偏远,弹丸之地,不是可以争夺天下的疆域,一直以来便也不起眼。
他训练水师,其意必定是在江淮,只是江淮有陆祁阊坐镇,此人既得世家拥戴,又有寒门子弟追随,百姓只盼江淮千年百代皆是这一个郡守令当政,三十七县如同铁桶,兵强马壮且粮草充沛,兴王府便也一直不敢动作。
此后无论是蜀越、大周军,兴王府并未夺得一寸地,若她不出事,天下大势已定。
但若没了她的辅佐,北疆京城相争,兴王府一可坐收渔翁之利,二可乘乱浑水摸鱼,
只要天下一乱,兴王府,元家军,便可有称霸的机会。
高邵综吩咐王极,“恐怕是兴王府的人拿走了兵器谱,把盯着蜀中各处的斥候撤回来,盯着兴州。”
“是。”
沐云生从外头进来,恰好听了消息,忍不住道,“好歹毒的心思,叫李家军也用上新兵器,好同北疆两相消耗,这人往年我偶然见过一次,分明是个爽朗的性情之辈,怎会变成这样。”
高邵综不语,押了押发胀的额头,阖眼思量,元颀会将她藏在哪儿。
京城,或是已被带出了京城?
沐云生目光落在案桌前的舆图上,坊院街宅一一绘制了,极为繁复,在京城已极不容易,若是被带出去,如今已过去两月,天涯海角也去得了。
他道,“恐怕是被关起来了,若是密室,又难了几分。”
高邵综睁眼,眸底暗芒闪过,“让林江去躺京造署,从西、南两向开始查,查所有在其名下但住户不是户主的宅院,偏僻且安静的。”
沐云生此来京城,便是为了帮好友查宋女君的事,听了不消片刻,便也想明白了。
那元颀若当真有野心,又亲眼看着她将一无所有的李珣扶上了帝座,怎会不心动,纵是囚禁,只怕也会加以粉饰。
他看了看天色问,“都安排好了,现在去翠华山么?”
宋怜半靠着迎榻,阖着眼听风吹过清竹的声响,她成日躺在这里晒太阳,已能从日头的温度判断是早是晚了。
这会儿大约是傍晚戌时。
红绫见起了风,行礼劝道,“奴婢推女君进屋罢,天晚了,仔细着凉。”
宋怜唔了一声,没有争辩。
红绫见她好说话,悄然松了口气,将军从什么地方把这位女君救回来的她不知,但看女君模样气度,必不是平常人。
红绫绕到迎榻一侧,往里推,这迎榻虽然大,但匠人来弄了弄,在下面装了几个小车轮,推起来也就不费劲了。
屋舍布置得清雅宽敞,只药味浓郁,窗户开了一整日,也不见散去。
宋怜嫌热,想掀了身上的薄毯,只才掀开一半,就被急忙忙按了回去,“哎呀,医师说了,您这腿可受不得凉,半点也不能马虎,女君便是嫌热,也忍忍罢。”
宋怜怏怏躺着,直至听见外头有见礼声,才又取下盖在脸上的书册,看着来人,也不言语。
元颀将包着小食的纸包放在案桌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轻声道,“今日可还好?李珣不知从何处得知明华殿里的尸体是宋怡,已派出了两百斥候,正挨家挨户搜查,连郑州,广汉这些地方也都有差遣了人。”
宋怜没答话,自从醒来,她多数时候便这样躺着,很少开口了。
元颀也习惯了她沉默寡言,在旁边坐下,拆开带来的小食,剥着栗子,剥好便放在迎榻旁的碟子里,神色凝重,“李珣竟欲赶尽杀绝,我实是没想过他是这样的人,不过此地还算安全,女君你安心养伤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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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腿伤橘子
“烦请张兄守西、南两处,余下交给我们。”
夏夜子时,弦月挂在半空,夜星微光,落进夜幕里,暗蓝高远,池湖里白鹭缓缓舒展着翅膀,偶尔垂下脖颈,点水梳洗羽毛,带起粼粼波光。
蓝香馥郁,本是极清幽宁静,偏冢苑里正掘着坟,冢前两人极出众,一人霞举烨然,青衣简素,凉沁沁月辉里眉眼仿如谪仙,一人玄衣清冷严冷,渊渟岳峙。
两人虽是并立坟冢前,却好似中间隔着泾水渭河。
若非因为宋女君,两人只怕一辈子也不想见到对方,更不用说商议同一件事。
北疆斥候与江淮斥候,也都互通有无,相互告知了对方探查到的消息。
因着两方人马探查的方向不同,倒起了相辅相成的作用,事半功倍。
王极朝张青点头示意,吩咐下属和他一起,拖走已昏迷的侍卫,皇帝派了侍卫守着翠华山,原只当是哀悼女君,现下看来,防卫也太严密了些,不像是悼念,倒更像是防着似主上这样会掘坟的人。
棺椁被揭开,露出里面一具白骨,那白在月光下刺目,陆宴垂在袖袍里的手指发颤。
景策抓扶了他一把,声音压得很低,“既是大费周章弄了一具尸体放在明华殿做替身,便说明歹人要的不是她的性命,你不要担心。”
只是景策亦知这句话并起不到什么作用,已生忧怖,恐怕只是想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魂飞魄散了。
那定北王严峻疏冷,治军治疆时铁血杀伐,此刻脸色苍冷如纸,定定看着那具白骨,半晌神魂方似归了位,跃下冢坑,又看了那具白骨片刻,竟是直接将白骨架提了起来。
结果自是哗哗散了架。
景策正想问宋女君是否受过骨伤,便听身侧人道,“不是她,她还活着……”
那声音因压制狂喜微哑,带着些许颤意,一双墨眸似春芽,焕发出生机,景策吃惊,“如何得知?”
不待听见回答,提着那具白骨的人已将骨头丢回了棺椁里,动作实在不像读过万卷书,曾尊儒礼的人。
看样子定北王也断定这不是宋女君了。
那确认是假死无疑了。
景策跟着轻松不
少,看侍卫们重新往棺椁中填土,低声问,“以宋女君的智谋,不会一直受制于人,会不会已经逃出来了,只是藏在某个地方不肯露面。”
旁边坟冢前一株墨兰因掘土被拔起,重新栽种下去,叶片低垂着,陆宴走去院墙边,取了水来,浇了水,方才道,“正是宋怡打了宋纤,才叫小千得了不治之症,也是宋怡的母亲害了宋母。”
“李珣选择将‘她’葬在这里,实则对她一点感恩之心也没有了,她必定是被困住了,否则怎能容忍母亲和妹妹和宋怡葬在一处。”
景策自是知晓两个亲眷对那女君是何等重要。
李珣这么做,恐怕是做给她的旧部看的。
蜀中斥候营譬如季朝、林霜,周慧,掌握云记、郑记两大商肆的来福,万全,都知道她的来历,只要能赢得这些人的信任,他便能顺利接手蜀中斥候营,云记、郑记两户名下的粮库,钱库。
亦或是茂庆、丘荣田老将军等旧臣。
有斥候送来消息,元颀明面上虽是受封回了兴州,实则一直留在京城,住在青弘巷。
陆宴景策立时起程回京,离开之前交代张青给来福福寿送信,告知二人她还活着的消息。
张青应是,明华殿出事以后,福寿因自责当夜离宫,陷进悔恨里,半疯半傻,来福一直为查明华殿失火的事奔波,人已崩到了极限,生病了也不去看病吃药,实在令人心惊。
高邵综洗干净手回来,经过宋母的坟冢,取过三柱香点燃,插进香炉里,顺手将里面刚点上不久的三柱香拔出扔了,拜了礼,平静接过王极呈来的消息,打开看完,漆眸里暗芒闪过,吩咐道,“留两人将此地恢复原样,其余人随我一道回京。”
新帝追封太后为任懿文太后,三月孝期过后,第一个大朝会,朝臣除了服,皇帝依旧带着白孝,庭议上鸿胪寺正卿提及雁北阳关两地遭外族侵袭,新帝欲将三月来查抄的贪腐银粮三百万石,分送往阳关,雁门,以助北疆和边疆百姓,抵御外敌。
此举自然有人反对,但至如今能留在大殿里的,多数已在宦海沉浮半辈子,怎会看不出此举对朝廷大有裨益,赢得北疆一分民心,定北王发兵的困难便添上一分,大周也就能多太平一日。
群臣高呼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和穿透紫金正殿,下朝后段重明被召去御书房商议细节,听到用同山锻造营改进的冶铁法已能锻造出和北疆匹敌的兵器,一时大喜,又忍不住感慨,“陛下已是大成了。”
李珣笑得温和,又道,“依朕看,可另招募一些匠人,交由匠造营,搜栗令,铸造兵器的同时,用来改进农具,朕……太后手底下原先便有一名匠曹专擅此类,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了。”
不待段重明开口,他便接着道,“用新的铸造法锻造出的农具,质地更好,价钱较现下,亦会更便宜,照朕的意思,矿采冶铁暂时不必全部官营,商人上交一部分税营以后,一定量之内采冶,朕料想四年以内,十分之三的百姓能用上更趁手的铁具。”
“以四年为限,四年以后,视情况而定,由朝廷盐铁专营,国库日渐充盈必定是看得见的。”
“朝廷选官除却文才武略,匠曹官秩也当往上抬一抬,哪怕我们如今已经有了能同北疆媲美的兵器,但冶铁术定还可以增进,朝廷先一步为各司匠人嘉奖封官,可将三地的能人志士、偏才怪才招到京城,为朝廷效力,”
“也当重开太学,效仿当年稷下学宫,学风蔚然,京城方是大国之都。”
青年侃侃而谈,胸有成竹,已是看到了改进冶铁术可带起的波澜,民策,国策,学宫,他甚至已将目光放在了数年后,数十年后。
段重明惊奇震惊,半晌方道,“往常诸事都由太后做主,倒是掩盖了许多陛下的锋芒。”
如此太后薨逝虽令人痛心扼腕,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云氏这样的女子在背后做支撑,天子或许已不能称呼为天子,而是被提着线的傀儡了,怎能堪当大任。
李珣正浓的兴致却淡了些,闭口不谈了,转而问,“定北王和平津侯来京,我需要宣召他们么?”
段重明心思□□,知皇帝是忧心下了召见令,两人不会入宫。
以当下的情势,漫说北疆王,便是平津侯,不奉诏入宫觐见,朝廷也不能耐他如何。
非但不能动这两人,还需防着有人用离间计浑水摸鱼,这两人凡是谁在京城出什么岔子,对百废初兴的大周朝来说,都是不必要的动荡。
便不知这二人怎会突然来了京城。
算算时间路程,竟差不多是太后薨逝以后,消息恰好能在庐陵、长治传一个来回。
段重明眼皮突地一跳,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摇摇头,回禀道,“陛下不必召见他二人,或许可以寻一处行驿别苑,以晚辈的名义宴请二人,若来了,陛下好生招待便是,若不来也罢。”
段重明不知内情,李珣却是知这二人为何而来。
姓来的一直宣称她是被害死的,他自问以他的城府,恐怕应付不了这二人试探询问。
“便不必了,他二人若求见,朕自会设宴招待,若不提,朕便全当不知罢。”
段重明略想了想,便也不再提了,“陛下提的,用农具与江淮易粮的事,老臣以为可行,只是如何定价还需商榷,此事若能谈成,非但能填补国库,还可拉近同江淮的关系。”
若能拉拢江淮,对抗北疆,也当是一大助力,段重明见礼,“此事干系重大,容臣去一趟同山,看了情况,再行议定。”
“去罢。”
段重明行礼告退,殿内便只剩了他一人,李珣跌坐进龙椅里,心底冒出的后怕叫他出了一身虚汗,手指握着龙椅旁的金龙扶栏,那冰冷又坚实的温度令他略安稳了些心绪,他是皇家血脉,他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高邵综乱臣贼子,他便是不害她,高邵综又能放弃皇位,北疆铁骑便不会攻入京城了么?
且眼下他一手建起的锻造营已经拿到了锻造图谱,不需要到秋后,蜀中也会有自己的骁骑营。
再者外族来犯,北疆虽有利器在手,那些个外族兵力已不足为惧,但任何一场兵战,都需要消耗粮草,秋去东来,漠北水草枯竭,高邵综又需防备羯人南下。
于他来说,是天助。
何不如差人北上,暗中与羯王定谋,灭了高邵综……
念头一起,心热之余,又是一凉,重新冷静下来。
她曾说过,乱世里得民心者得天下,凡能收买民心的事,再小也值得花时间精力,凡会触动众怒的事,三思后行。
她那时捏着棋子,温声提点,永远不要学郭闫郭庆,动同外族勾结的心思,即便不是以虎谋皮引狼入室,也终将遗臭万年,兵败时,必如山倒。
郭闫郭庆便是这样的下场。
他慢慢踱步回了寝房,先去了香殿,新晋的内侍姜秀知皇帝每日下朝,皆会先来太后这里上香,有时一待便是几个时辰,心里感念二人情谊,也不打扰,备好香案便悄然退出去了。
李珣看着香案上似观音低眉的画像,心里空落,直至亥时,内侍提醒该歇息了,才起身回了寝殿,距离明华殿起火,已过去了三月,此时她恐怕已去了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