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她救了这一城的百姓,也救了这五万兵马,若非两军敌对战乱,这五万人也并非每一个都愿意成为放火烧城的刽子手。
林霜没答她的话,只是埋头继续浇水,她希望早些灭了火,早些回去阿怜身边,阿怜不通武艺,广汉城战乱,周遭必定有逃难的百姓,她一人待在荒郊野岭,并不安全。
打算从城西绕路城东的刘昂在天明时发现城东燃烧的火焰熄灭了,广汉城城楼架起了投石器,那孙复竟是不逃,打算拒守广汉城。
他正担心是孙复疑兵之计,派去洛水烧桥的斥候飞奔回来报信,“回禀小将军,洛水上的两座桥都被毁了,连仅供两人同行的悬索桥都断了个彻底。”
斥候姓周,是军营里有名的神风腿,两个时辰前将军命令他带小队携带油酒绕过广汉城,直奔洛水毁桥,意在孙复,不想他还没赶到洛水,便遇到了逃难折返的百姓,洛水上的桥被毁了,他不敢托大,还是亲自奔去看了。
一看之下惊奇不已,朝江边的人家打听,那桥竟是昨夜子时就开始着火了。
也就是在将军下令前的两个时辰前,有人就已经烧桥逼孙复折城救火了。
周斥候越说越激动,昨夜被大火阻隔在西城门外,军将心急如焚,这时见城中百姓有救,怎会不激奋。
刘昂是为刘同之子,少小跟着父亲征战,颇有谋断,知道烧桥的人此时便不是友,也绝非敌,便不是哪路诸侯王,也必定是位心怀天下臣民的义士。
他取出舆图,略扫过一眼立刻做了决断,“切断广汉城与周边城镇的联络,尤其阳川,传信给郑州梁将军,告知广汉城情势,他必能拿下阳川!”
信兵应是,立时往东去,桥虽是毁了,但刘家军麾下斥候身负武艺,以悬索渡江送信,也并非难事。
刘昂又另差遣一人,去江边查问烧桥的人,此人聪颖敏慧,深谙人心,用兵用谋和父帅不谋而合,若肯效忠刘家军,刘家军便多了一员参军将才。
此人必受重用。
便当真是朝野义士,不肯入仕,结交一二也是好的。
那小兵领了差事,也不耽搁,立时去办了。
宋怜将‘刘同’的信‘送’进孙复军中,没有再回茨山,也并不想进广汉城,沿江一直往南,到了江阳渡江口方才停下。
渡口周围俱是逃难的百姓,都看见了广汉城燃烧的大火,咒骂孙复和朝廷,有义愤的,已开始大逆不道咒骂新帝死于火刑,开始自发面朝北疆立拜,称呼高邵综为真帝。
“李家的人果真暴虐,竟同羯人勾结,可见不是什么天绶之子,当初的年少贤名,想必也是装出来的,我是决计不会再信的。”
“高家军快些灭了朝廷,我等也有些安生日子——”
多是些读过书的在议论,寻常百姓,步履蹒跚,佝偻着身形,挤在船板的角落,挨着船沿蹲下的时候,仿佛到这一刻才能喘口气,对着南面,一张张脸上有难过,有茫然,也有对未知的忐忑。
船分两路,一路逃往益州,一路顺水东流,蜿蜒六七个时辰,进入江淮的地界,是安平盛世。
自是逃往江淮的要多些,哪怕江淮离故土更远。
“去往江淮就好了,那平津侯是一等一的爱民如子,往年灾民过去,江淮的官员都能一一安顿好,还分地和水田,我们奔着他去,一准没错的……”
老农絮絮叨叨的声音,让困窘心惶的人群生出几分希望,提起江淮和北疆,似乎连语气都轻松了很多。
宋怜背着包袱,立在渡口的甲板上,被后头要赶着上船的人撞得趔趄,脸颊擦到桅杆,火辣辣拉出血痕,她扯着包袱的带子,没有知觉,只一动不动看着江面。
“那逃难的女子,你去哪里,去益州还是去江淮,你这孤身一人,还是去江淮的好——”
船家声音粗哑,不见宋怜回应,当她是拿不出船钱,摇晃着脑袋,喊开船出发了。
抱着饴糖箱的老婆子凑过来拍了宋怜一下,提醒她船要开了,不见她动,瞧着她不似寻常农妇,又问她要饴糖不,还不见她答,嘟囔着走了。
“真是倒霉,早些年不会做饴糖,没赶上趟,现在会做饴糖,又不是卖的时候,唉——”
婆子叹息声一声重过一声,宋怜瞧着水黑则渊的洛水,竟又想纵身往里跃,是的,她就似那不合时节不合时宜的饴糖,时不我待,时不与我,她所思所愿,与民心背道相驰,纵备下赴死之志,也绝不会成功。
她没有机会了。
就算掌权江淮,也终究不会成功。
老婆子瞧着那女子身形摇摇欲坠,担心她一头栽进江里,急忙又走过去拉了一把,往她手里塞了一把饴糖,被褶皱包围的眼里俱是怜悯,“你可是遭了什么难,可得挺住了,如今这世道,你能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的。”
这婆子力道极大,宋怜一猜她就会些武艺,否则也不会敢卖饴糖,一时宋怜都怀疑她是哪家的斥候暗探,只待要去细想,又觉得疲乏,索性什么也不想了。
她朝婆婆道了谢,背着包袱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反是林霜寻到了她,追到了渡口,不想人还没到跟前,宋怜便听周慧急道,“陆侯在益州出事了!”
“商肆刚传来的消息。”
宋怜心底颤了颤,没问周慧,陆宴究竟会出什么事。
第176章 别苑腿骨
去往商州,墨城是必经之路,但北疆斥候并未在墨城发现任何有关王妃的踪迹,自沅水同王妃错开,王妃的踪迹似乎消失在了沅水上,越是往内腹,越了无痕迹。
临时在墨城住下处理政务的高邵综,看着舆图上沅水的流向,几乎气笑了,旋即蹙紧了眉心,商州不是她的目标,若是谋夺京城,她有何把握能在北疆二十万大军攻无不克的形势下夺取京畿。
且北疆势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此时无论是谁,想要起势,都缺乏出师有名的契机。
他正思忖,虞劲疾步进来见礼,“属下等无能,尚无王妃的消息。”
高邵综压了压眉心,“去往商州的斥候接着追查前朝遗宝,都有谁在追查
遗宝的事也一一探查清楚,在墨城等一等,想必不日会有消息从京城传来。”
主上平素不见喜怒的声音里透着些无可奈何,虞劲听出来他们是被主母误导,寻错了方向,白白在途中耽搁了几日,心底竟连气闷也气闷不起来,只咬咬牙,下了决心要继续训练暗卫斥候营的人,今日要查的是主母,谈不上敌人,来日若有了与主母能力比肩的劲敌,再查不出,危及北疆基业。
虞劲看了眼案几,闷闷应了声是,见礼告退了。
客房里重新陷入沉寂,高邵综阖了阖眼,思虑她的谋算,虽拿不准究竟是先有商州遗宝的事,她借势而为,还是这件事本身就是她的手笔,但无疑她骗了他。
想到沅水船上那抹红,眸底闪过气恼,阖眼养神,近一盏茶的光景,方才取过放在案几右侧的盆木。
不过尺高尺宽大小的黑色陶盆里,栽种着两株并蒂双生的草木,叶片呈锯齿状,叶面色如翠玉,养了一路,这几日花正谢,露出两枚山梅野果大小的红果挂在花心,下次再见,这株果子应当成熟了。
他手指拂过案几上放着的长剑剑锋,鲜血从指腹溢出,他将手指垂在草株根前,鲜血浸湿泥土,那红果叫鲜血滋养,色泽似乎越加鲜红欲滴。
待花盆里的土浸得足够润,他方将植株挪到窗台下,叫它能照到日光,呼吸窗外与屋内不同的气息。
他将这株从同州取来的同心草养得很好,将来她同他琴瑟相和,他会爱她护她,也会尽力克制,不因妒忌避讳她同臣官商议政务,不会再将她关在府中。
念一起,压抑克制的思念随之疯长,她说过会给他来信,但至如今,各处斥候并未收到她的只言片语,便不由叫他怀疑她的话是否当真。
他却不会去深想心悦他这句话是真是假。
她说,他便这样信了。
取过案牍上堆放的文书,处理政务,扫过一卷从广汉送来的述书,目光停顿在某处,握着卷轴的手指微微一顿,重看了这卷捷报职述,片刻后将其子刘昂的奏报取出。
孙复为阻隔追军,续存孙家军实力,弃广汉城时,欲放火烧城,以广汉三十万百姓性命,阻挡北疆,此计本已得逞,得一义士相助,断洛水桥,孙复以及孙家军为求生,不得不折返城中救火,城中二十万百姓幸免于难。
孙昂的请功文书里,提及有两名女子放火烧桥,其中一人生得文弱,似闺宅女子,一人武艺高超,因截走阳川城中擅修木桥的匠造,受阳川府衙追捕搜查,请令北疆为其提供庇佑。
广汉。
高邵综霎时从案几前站起,带得几卷文书散落在地,低唤了声王极。
王极应声进来。
高邵综眸底生出暴雨风雷,“江淮有变,速查,传令周平,徐州军按兵不动,随时戒备。”
王极大骇,由自迟疑,但他深知主上的脾性,不必多问,也不敢耽搁,立时备好军令,八百里加急送过清江,不放心又去寻了追来的小矛,另给它绑上信令,让它将信送回长治,以海东青的速度,二公子在长治收到信,转往徐州,兴许比千里马还快些。
他交代完,才有空细想,江淮臣民一心向往安平,已向北疆投诚,怎会生变,平津侯不正在益州与好友罗冥每日赏花作画么?
江淮怎会生变……
高邵综吩咐即刻启程,回道州。
陆祁阊疯了,念及她所求,一时心急如焚,她若当真策动江淮,十三州陷入战乱,以江淮之力,二十年未必可平息,战杀无休止,损耗的是大周国力,外敌必有可趁之机。
“幸而北疆势盛,定北王将那羌胡羯人打得服帖,不敢来犯,否则八十年前的苦难,又要重来咯。”
老者衣裳上俱是补丁,两颊凹陷,杵着拐杖,脸上的神情却算得上轻松,“你们嫌现在日子苦,可珍惜罢,要像前头些年,那些个吃生肉的,可把我们叫菜人的,随意抓上几个,蒸煮着吃了,是稀松平常的事,哪家的妻母子女没遭过欺辱,如今虽是战乱,可老者我看这天下大势,不出一年,当天下归一,倘若是个明君,太平盛世跟着就来了哩!”
立刻有人接话,“定北王不是明君,谁还是明君,拒外敌,平内乱,虽是有些风流传闻,但身为一国之君,要天下什么美人要不得。”
船上的人虽都消瘦疲累,但因着看得见的希望,几乎人人脸上都露出了些轻快的笑容,恰似今日拨开云雾后的雨霁天光,周慧被感染,心情也不由跟着雀跃起来,只是念极那正靠在窗边看景的人,扬起的唇角微微抿起。
阿怜没有乘坐南下的船只,去临近的益州,周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管怎么说,阿怜没有接着错下去,她很高兴,日后三人一道经商,开开心心过安平乐道的日子,也挺不错。
周慧端着从船上买来的热水,往里头放了一点安神的银叶茶,送去船房里,女子正看着舆图,黛眉微微蹙起,凝神的样子,周慧轻轻走过去,将茶盏放在案几上,轻声劝,“这是广汉的银叶茶,我尝了尝,还是以往的味道,阿怜吃一口看看。”
宋怜目光落在岭南山脉上,先前还不知阿晏打算的时候,她其实有想过进岭南山脉,这里崇山峻岭,山势陡峭,兵马很难行进,她也不是想落草为寇,只是想占着一块山头,便是囤些金银钱粮,也易守难攻,不易被人察觉。
她不会去商州寻宝藏,哪怕前朝遗宝的事确有迹象,但她手里无人无兵,找不找得到是个问题,纵是查出来遗宝在哪里,也护不住的。
高邵综也决不允许这么一批足以覆国的宝藏流落在外,在这件事上动脑筋,最终只会白忙一场,以北疆的实力,查到遗宝是迟早的。
她目前暂时还不想回北疆。
但需要在高邵综察觉她行踪前尽快离开益州,否则以这人无事也妒三分的性子,知道她来了益州,见了阿晏,估计好不了。
周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绵延的秋山阻隔了益州,轻声劝了一句,“阿怜是在担心平津侯么?”
宋怜摇摇头,沐云生看似散漫,对北疆却忠心耿耿,也心怀天下,江淮已率民臣民献衷投诚,沐云生不会不知阿晏在益州出事,会带来多大的变动,他既将信送进周慧手里,让她前往益州赴约,阻止阿晏,便会护阿晏周全,不会对阿晏下手。
宋怜同周慧提及自己的计划,“去益州以后,我与郡守令见面,当夜便会离开益州,这张船会在林州停靠,你和林霜可先回京城安置家业,你我三人许下一年之约,一年之后,还在林州相见。”
周慧下意识就反驳,“孩子云秀在带,她就是孩子的另一个亲娘,孩子跟着她不缺陪伴,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正守在船顶的林霜倒挂下来,扎成一束的头发在窗口悠闲得晃来晃去,她不说话,可目光坚决。
宋怜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又有些发暖,她亦打算进京,不过是想亲手取李珣的性命,给这桩恩怨做个了断,这件事便不带她们二人了。
绝非是需要她二人寸步不离跟着会自戕的人,她笑道,“我不会做傻事,你们放心。”
周慧哪里能放心,面前的女子脸色依然苍白,灰败尽被藏进眸底深处,偶尔独处,才会露出落寞不甘,昨夜周慧半夜起来,隔着回廊见她立在窗前,初冬衣衫单薄,形销骨立,半明半昧里看着暗夜里山脉绵延,杏眸里不甘越燃越烈,攀升至顶峰,又寂燃熄灭。
“你要去哪里总得叫我知晓,我会拖你的后腿,林霜不会。”
周慧打定主意要跟着。
林霜垂下脑袋,重重点头。
宋怜话几次到口,都没说出口,有长云山的事在先,无论她说什么,两人都不会信的,最终轻声道,“李珣决计不会降,北疆大军杀进京城,我知道他会从什么地方逃走,想去岭南,去岭南之前,想先取他的性命。”
有计划有要做的事,那就是确实不会再像长云山一样了,周慧高兴得围着她打转,林霜因担心被拒绝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也松懈下来,露出浅浅的笑意。
宋怜便也不隐瞒,和两人合计去岭南的事,因着手上没有太多银钱,起初自是先从生意做起,要采买转卖什么,宋怜心里都有计较,直至在益州和县,要下船前,大致的章程已经定下了。
连林霜也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兴奋,两人在一旁出着主意,大到上什么货品,小到定价,商渠走哪一路,几乎可以称之为喧杂欢闹,宋怜听着,恍惚一瞬,再看外头的天色,漫山遍野秋冬交替的颜色,似乎也没有那么灰败暗沉了。
宋怜周慧开始收拾东西,守在窗口的林霜先发现了异常,侧头低声朝两人说,“是沐云生,带着两个家仆,都会武艺。”
她不由自主握住了身侧的佩剑。
宋怜掀开帘幕往岸上看了一眼,朝她微微摇头,她接管不了江淮,沐云生不会害她,当真要害她,也不会只带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