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清莲见不过尺长的薄纸她看了半响,担忧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怜摇头,收了纸张,交给清莲,清莲知道是要毁了的意思,临走又回禀,“小郎君欲来接女君,奴婢同他说,女君今夜宿在城郊别院,小郎君回去接着温书了。”
宋怜应下,清莲匆匆对着古柏的方向见了礼,离开了。
待清莲离开,宋怜也没有再观景,她在松林间寻找,终是在岩崖处青松上寻得一团满意的树脂。
撇下的松芯剔成指甲大小,两根干净的松针拨进树脂里,待剔透如蜜的颜色蔓延开,将松针包裹住,宋怜摘取两片树叶,轻扇着风,好叫它
快些凝固了。
“上一块琥珀石,中央空城,除却花瓣,还有你簪子上的鎏金,这次你似乎心不在焉。”
沉冽的声音平淡之至,话里的意思却不同,宋怜有些语塞,温言道,“鎏金梨花毕竟靡丽,青松古柏凌云霄,可云上数千尺,再没有比这更与君适称的。”
高邵综知她擅辞令,并不受她哄骗,鎏金与梨花相伴,孤松生在崖边,纵看云海,又有什么乐趣。
他摊开掌心,“可用此物。”
一枚银制的,菽豆大小的耳珰,连同一根淡紫色芦草。
是被卖贼山上妇人搜罗去的耳饰。
宋怜眼睫轻颤,“刚才已经寻了一遍,没有了合适的树脂。”
他牵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到那株古柏前,淡淡道,“本就在树下,只是你一半心放在登高上,一半心放在那只隼上,无暇上心罢了。”
宋怜垂在袖中的手指微痒,十分想现在就摘了他的面具,顶着季朝身份的人,为得她的真心,恐怕亦时时忘记他真正的身份,仇恨暂时被忘切。
若摘了面具,必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宋怜从他手心取过耳珰,拿起那株青葙芦草,见他看着她眸光淡淡,放软了声音,“那我重新做便是。”
她寻了一块稍显平整的石块坐下,将耳珰和青葙草摆弄出好看的姿态,觉得空荡,又采摘了些芦草上细碎的碎末,便发现这类草若是生在向阳的地方,纵使干枯了,也还是保持着鲜活时的形态,颜色并没有褪去太多。
寻稳妥的地方放着,未必不能长长久久。
倒与古来诗书里情爱的祝词相和。
她惯常可一心二用,手上动作未停。
草粒汇集成淡紫的颜色,在树脂里缓缓流动,她从袖袋里取了不到半尺长的火折,点燃松明子,隔着石块烘烤,直至成型,再用匕首打磨,虽依照琥珀石形状,并未有太多修剪打磨,完全弄好后,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琥珀石折射月辉的流光,虽漂亮夺目,与高兰玠气质却极不相符,眼前递来几缕丝穗,是他从腰带上剪拆下的,现下他散着外袍,没了平日一丝不苟的装束,立在山间,清贵俊美的容色多出几分落拓,越发有昭如月星的气度。
“一事不烦二主,劳驾。”
宋怜擅女工,接过来很快打好络子,他看也未看,收入袖中。
天光暗淡,天上阴云汇集,遮住了月光,雪白的梨花瓣笼罩进阴影里,看不真彻,宋怜心道恐怕会下雨,方才这样想,树林间陡然落下豆大的雨点,雨势迅疾,她立时被高邵综外袍护住,他拥着她折身快步往山北的方向走,很快出了松林。
宋怜猜是要去寻避雨的地方,不由回头看向天空,那儿已不见了小矛的踪影,便想下来去看看,“打雷了,小——小鸟——”
雨滴打在林叶间,噼里啪啦,她需得很大声的说话,他言语时,却将她按在他心口,声音似从胸腔直接透进她心底,“莫要小看它,它自会寻地方。”
宋怜便知这只幼鸟同乌矛一样,是从小养在山林里的。
她被紧拥着,他玄黑的衣袍将她遮掩得严实,阻隔了风雨,乌矛山的记忆浮起,身体虽意动,她心底却是平稳的,想着除了欢情这一条,还能如何让他相信,她对他是真正的心动。
高兰玠已知她性情狡诈,不肯再轻易上当受骗,若一直拒绝同他欢情,恐怕很难叫他相信,他成功了,她一颗心已被他拿走了。
周慧送信来,说查到北疆数月前曾与吴越王有使臣来往,实则当初欲与吴越联兵的,并非是益州,而是北疆潜藏在蜀北的北疆军。
恐怕益州罗冥出兵,也同北疆脱不了干系。
他待她自是极好,只是若有蚕食蜀中的机会,他亦不会错过。
他留在蜀中,于她来说是掣肘,恐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早日了结此事,他早些回北疆,也免除许多不安定的隐患。
能避雨的山洞狭窄得只能算是一道岩隙,两人相贴着退在一处尺高的台地上,她失了裹缚的胸口紧贴着张力内敛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毫无阻隔传至她心里,宋怜轻靠着他,掂量如何才能合情合理推翻先前她拒绝欢情的理由。
如此密不透风的相贴是同他,她的身体并不需要假装,宋怜身体往上拖了拖,胸前春日软散云轻颤着,她抬手,水袖滑落,肤润纤白的手臂勾住他脖颈,潋滟暖融的唇去吻面具的下颌,温度冰凉,他不为所动。
她不去解面具,微垂了头,轻咬住他交叠的衣襟,待要探手去解,被握住,往外剥离拉扯,他垂眸看她,眸里些许研判,没有半丝意动。
宋怜轻咬了咬唇,清兰蕊馥,额上汗珠点点,粉颈花团,声音亦似浸了水,绮态缱缱,“近来的阿朝格外不同,我要爱上阿朝了,只愿与阿朝相伴。”
桎梏着腰身的掌心陡然炽烈,却只片刻,面具后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嗤,高邵综垂首看她,心底疑窦丛生,疑心方才那婢女恐怕送了什么消息,或许此时,她已知他是谁。
只若当真知晓他是谁,没有避之不及,却蓄意亲近,可能么?
也或许只是如林州一般,故技重施,待他失神之时,喂他吃了迷药,毒药,亦或是将她右腿侧藏着的匕首,扎进他心口。
二弟伤了腿,他这些年精研医术,虽有进益,却微乎其微,可主事北疆,却不比从前。
他死在这里,虽于她的野望无益,却可提前除去隐患,世仇已结下,她万不会心慈手软。
外头暴雨倾盆,心口昔年留下的箭伤隐隐生痛,高邵综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收紧,将她拽来跟前,看住她,眸光冷厉,“你既喜爱那只幼鸟,它亦愿意被你收养,你为何不给它起名,称呼起来也方便。”
除非她知晓这只幼鸟已有名字,且因幼鸟喜欢本来的名字,不肯为其改名。
宋怜垫着脚尖吻他的颈侧,知自己情急,恐怕这人已起了疑心,只得道,“实则我曾与一名男子有过渊源首尾,一直也有差人探查消息,婢女以为是要紧事,送来给我,原是那人定了亲了,我心情委顿,连给阿朝做琥珀石,也心不在焉,叫阿朝看出来了。”
咫尺间的人身形伟岸,喜怒不辨,连心跳也没有半分变动,平静的声音下反压着暴雨倾盆的阴云,“你同他什么关系,他定亲,轮得到你伤怀。”
宋怜听了,心里些微刺痛,今日事,今日毕,她既已下定决心,便想再试一试,再次想同他勾缠,却被他桎住手腕。
他却冷静得近乎冷漠,“女君欲做的事,想要的人,费尽心机也要得到,若当真上了心,岂容得他定亲,又岂会为此伤神,休要再作态,女君但有所求,何不直言。”
她是当真意动,还是假意奉承,如今的高兰玠,只需直觉,便可察知。
此时她杏眸里的贪欢,还不及方才柏树上,偏一分,演出十分。
如此作态,必是有所图谋。
她尚不知他是谁,只因有所图,便以身许之,究竟是云水山的事令她性情大变,还是出了什么她无计可施的事。
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而季朝能做到的。
恐怕是受了伤害,欲以最肮脏也最简便的路换取利益。
无论是哪一种,足以钩出万箭攒心之痛,一时胸膛起伏,高邵综闭了闭眼,压下因风灌进引起的微咳,给她理了理滑落肩侧的衣裳,遮住凉风,察觉有些微热,手背触碰她额头,眉心霎时紧蹙,衣袍将她遮得密不透风,将人抱起,“看雨势今夜恐怕难停,离此地不远处,尚有一处宽敞些的山洞,我们先过去。”
他侧身出去时,面颊上面具不小心被树枝剐蹭到,钩开了绳结,面具落在地上时,他脚步猛地停滞。
宋怜听到声音就笑了一下,只因头埋在他怀里,显得闷闷的,“让你带个破面具,害我一整日看不到你的脸,掉了罢。”
他心跳停滞一瞬似是她的错觉,宋怜头埋在他怀里,因有暴雨遮掩,便也遮掩住了她些许苍白的脸色。
面具掉落时,正巧有闪电划过,转瞬即逝,照亮他紧蹙着的眉心,眸底不及遮掩的痛惜。
她略一想,便知晓了他缘何心悸,那时他拥着她的手臂发颤,似有刀割之痛,松松揽着她,似她是碎掉又捡起的瓷器。
是她戏做得生硬,他以为她因云水山的事,以身体图谋利益。
世上能如此待她的,除了母亲和小千,和陆宴,便再也没有了。
她在雨夜里,探手去摸他的脸,触碰到伤痕。
现下已结痂,再过不久,当能痊愈了。
她指尖轻触着,他换了单臂扛着她,另一手将她的指尖握住,收进外裳里,触碰到一手润湿,又将她的手塞进他颈后,暖热的温度驱了夜雨的凉寒,与当初在乌矛山那夜时一模一样。
宋怜脑袋搭在他颈侧,想抬起头来看他,被他压住,只得轻声说,
“我有一件事要同阿朝说,还请阿朝不要生气。”
他脚步微顿,看了看天色,将她头发笼住,快步走至山洞里,将她放在干净的高台上,拧干衣裳里的水,挂起来后,也不往里走,只侧对着山洞口,“说罢。”
山洞里光线更暗,宋怜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觉这里略空旷,似乎曾有人住过,因为她脚下是一片干净干燥的高台,铺着干枯的芦草,她探手摸了摸,洞壁挂着的,是与山坡上那处一模一样的青葙草。
依旧散着淡淡的香气。
宋怜屏息开口,“那日在云水山山下,阿朝想必是误会了,我并没有被如何,只因一些私事,才做出那般情态,实际上我进去没多久,卖贼们便中箭死了。”
黑暗里她能感知到他霍地转身,他几乎快步过来,将她抱起打量,喜悦让沉冽的声音清明昂扬,“当真?”
宋怜见他多的是欣喜,几乎可称之为欣喜若狂,眉间不由也漾开笑意,点头道,“是真的,伤势都是我自己弄的,那时需得骗过看到的人,我没事。”
便猛地被拥进怀里,牢牢拥住,他下颌压在她莹润的肩头,暗哑的声音里带着无边的潮意,“万幸。”
只两字,已是直明其心意,宋怜虽不能与他和解,却也不再纠缠日后如何,他愿意用季朝的身份留在蜀中,只要不牵扯蜀中政务,不危及蜀中基业,她便好生与其相处,车到山前时,再思虑路如何走。
她伸手抱住他的背,脸颊在他胸口轻蹭了蹭,正待说话,却骤然被拉开,力道虽不大,这人周身却是阴云密布。
宋怜心头一跳,正要靠进他怀里温言软语,他却已丢开了手,晴天转阴,疾雨雷电悉数压在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下,山洞里却沉寂凉寒。
“……阿朝……”
他不理会,宋怜慢慢在干草堆上坐下,她无需担忧山洞里会有蛇鼠,乌小矛栖身在山洞外岩崖下,有鹰隼在,山洞里便是有,也先跑了。
他走至洞口片刻,再回来时,有拧干的巾帕落在她脸上,动作并不温柔,是他里衣袖子的半截,宋怜扯下巾帕,抬了抬手想自己擦一擦,手臂略动了动,又放下了,轻声说,“刚才举着手臂太久,抬不起来了。”
高邵综岂看不出她伪装,并不十分想理会,只念及放置高台上的琥珀石,阴沉着脸走过去,重新拿起她手中的巾帕,给她擦发丝上的水珠。
黑夜里宋怜轻嘶了一声,他动作微顿,旋即轻柔了不少。
他似已恢复了冷静,并不问她缘由,黑夜里声音依旧严冷,“他山之石,亦可攻玉,纵不是我,这世上想必还有女君可信赖倚丈之人,次次以身犯险,恐怕有节外生枝,顾虑不及变数之时。”
他沉冽冷寂的声音平静,似有劝导之意,告诉她再周密的计划也会有料不到的变数,那日若有半点偏差,说不定假的也成真了。
他微凉的手背触碰她额头,宋怜有些贪恋冰凉的温度,他已知萧琅的存在,她便也不隐瞒,“是萧琅,我不慎知晓了他的把柄,故而借云水山的事,解了他的心结,未免日后留下隐患。”
高邵综手微顿,若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不堪,算的是人心,恐怕没有比之更妥当简便的办法,只他盯着她黑夜里一双盈盈美目,眸底晦暗一闪而逝。
虽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可依旧危险重重,其中不知凶险几何,援兵到达之前,她又如何与卖贼周旋,每每遍体鳞伤。
不觉便阴沉了脸色,给她擦拭乌发的力道重了些。
那双杏眸黑夜里看向他,盛着些或许连她也未曾察觉的羡意和憧憬,转瞬即逝,在他看过去时,她看去了虚空里,憧憬和羡慕隐进了眼眸,高邵综心滞。
他自知她羡慕什么。
他垂首,指腹将她散落的发从衣襟里勾出,敛去眸底情绪,低声道,“你起热了,睡一会儿,洞外有草药,我去摘些回来。”
宋怜知自己没有大碍,便也不想他和乌小矛来回淋雨。
她纤细的指尖轻轻点在他手背,调皮地往上,“阿朝,我想与你敦伦。”
他甩开手,紧蹙了眉,气息阴沉,“莫要如此唤我。”
宋怜听他语气冰冷,态度冷淡,心里恼火,是他不肯以真面目视人,她想叫他开怀如愿,他却怪她的样子。
却不由屏息,他若就此承认了身份,便也好。
便依旧好脾气地问,“那我怎么称呼阿朝,阿朝说便是。”
他却更阴沉,黑夜里投过来的视线风雨如晦,片刻后缓缓开口,“女君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