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朕并不知慕晚当年怀孕并生下了孩子,朕在今年初,一开始也没有认出慕晚就是当年那个女子……”皇帝在太皇太后还要深问时,径以自身性命向太皇太后起誓,道阿沅是他亲子无疑,请求皇祖母勿疑此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接受这件事,皇帝终于有了子嗣,还是个优秀的孩子,当然是好事,可怎么偏偏是以这样的方式,太皇太后人在深宫中,也知道此事能在民间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但无论如何,皇家血脉是绝对不能流落在外的,阿沅既是皇子,就一定要名正言顺地回到宫中。
太皇太后让跪在地上的皇帝起来,问他道:“你打算如何安排慕晚?她这样的身份,放在四妃之下吧。”
皇帝想要给予慕晚的身份,远远高出太皇太后所想,但却无法给予,因为慕晚不愿接受。慕晚同意恢复阿沅的皇子身份,但她自己,不想要有什么新的身份,不想要他给予的任何名分。
皇帝这时只得道:“这事,朕还没想好,只是想着,先将慕晚和阿沅接到宫中居住,慕晚就要临产了,她在外面,朕不放心……”
太皇太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望着皇帝的目光浮起惊疑,“慕晚腹中的孩子……”既然阿沅是慕晚尚是宋家妇时怀上的,她现在腹中这孩子,不会也是……太皇太后不由抬手指着皇帝,指尖微微颤着,“你……你和哀家说实话,慕晚快要生下的这个孩子,是不是……是不是也是……难道你还……”
皇帝编造的江州旧事,虽也有悖礼教,但多少还有点情有可原,毕竟慕晚是被逼嫁进宋家,嫁给一体残无能的丈夫,毕竟他危难时蒙慕晚搭救,因此与慕晚有一段情缘也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慕晚是谢家妇时,皇帝与他的表嫂暗地里私|通,那其中之恶劣,就远甚于前者了,至少,太皇太后肯定接受不了。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皇帝不怕自己被叱罚,但生怕皇祖母惊气出好歹,只得连忙扶住皇祖母并道:“慕晚腹中是谢疏临的遗腹子,皇祖母勿要多想,若不是谢疏临意外逝世,朕也不会将这段旧事拿出来翻说,会一直瞒下去……”
“……怎能一直瞒下去,皇室血脉怎可流落在外呢”,太皇太后轻斥了一声,稍定了定神,又叹了口气道,“你当初就不该赐婚!”
“是是。”皇帝对皇祖母这话深以为然,若是他当初不下那道赐婚旨,许多事都不必到现在这局面,谢疏临或许也不会身死异乡。
事到如今,悔也无用,皇帝只能接受现实,并珍惜往后余生,庇护他所珍爱的人。皇帝希望能成为慕晚的家人,但既然慕晚现下坚持不要任何名分,他也没有强求,人世长远,他可徐徐图之,毕竟他与慕晚有一个孩子,毕竟慕晚是深爱孩子的母亲。
在入宫前,慕晚私下里与宋挽舟再见了一面,阿沅的真实身世揭开之后,宋挽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以看望嫂嫂侄子的名义,常与她走近。慕晚与宋挽舟选在慕记绣馆相见,并想顺道处理好绣馆的事。
从春日里,慕晚就被诸事缠身,根本无暇打理绣馆,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将绣馆事务都交给了二掌柜琼芳,在将来,慕晚也明显没有时间和心思再料理绣馆,慕晚心里压着太多事,就想将这间绣馆彻底转给琼芳,但琼芳跪不敢受,说了许多愿为她打理的话。
慕晚是谢疏临的妻子时,琼芳等绣馆绣娘,还能和她像从前一样说说笑笑,但当阿沅是皇子的事传开后,琼芳等对她便是一万个恭谨与小心。慕晚无法,只得请琼芳等人起来,暂时搁置了转让绣馆的事,并让云琴不必跟着,一个人来到了绣馆后院。
后院里慕晚与阿沅曾经居住的房间,还一切如旧,琼芳等日常有令人打扫,室内陈设俱无尘埃,绣架旁犹搁着许多丝线,似她离去之时。曾经,她就是坐在这里绣制了嫁衣,回想当时满心甜蜜憧憬,慕晚心中凄楚,她拿起丝线,在满心哀思缠结时,不自知地将丝线都缠在了手上,勒缠得手指通红也不觉疼。
直到有一双手从旁伸来,一手轻捉住她的手,一手将缠在她指上的丝线慢慢松解开。慕晚微抬眸看向宋挽舟,这些时日里,她想了许多许多,却越想越是混乱,像身处在一场迷雾里,四*处摸不着边。
第97章
◎让她像公主一样长大。◎
曾经宋家书斋中的少年,尽管性情沉静,但眉宇间犹略有青涩,而今眼前的年轻男子,比之从前,越发地不显山不露水。
情理上来说,慕晚该与宋挽舟走得亲近,不管是为从前在宋家的旧谊,还是后来在京中宋挽舟对她和谢疏临的帮助,她都该与他关系更亲厚些,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始终觉得与宋挽舟隔着一层隔膜,哪怕在谢疏临死后,宋挽舟对她推心置腹成那般。
“小叔……挽舟……”慕晚不知该怎么表达心中的感觉,话语也似融在迷惘的雾气里,“……有时候你站在我面前,我却觉得你像画中的人……”
宋挽舟微微一笑,他为慕晚解开了绕指的繁乱丝线,有几缕丝线却混缠在了他的掌上,宋挽舟慢慢绕解着时,又听慕晚问道:“你与长乐县主过得好吗?我好像从没问过你这件事。”
这些时日里,慕晚想了许多,在心思最是纷繁混乱时,忽然注意到她旧日的小叔宋挽舟,其实还有另一个身份,即长乐县主的丈夫。
因为太皇太后的护佑,齐王仍然活着,近几年都被圈禁在天寿山皇陵,那份遗诏,也许齐王本人是知情的,齐王的亲信也是知情的,齐王的亲信是在皇帝登基时被剿灭干净了,但是齐王的至亲——长乐县主,依然还好好地活在世间,长乐县主,知晓那份遗诏的存在吗?那份遗诏,真的被烧毁在那场大火中吗?长乐县主,真就甘于现状吗?
无边无际的迷网迷雾中,像有两种可能在慕晚心中纠缠,她不应该相信皇帝,她该相信宋挽舟才是,从过往种种事迹中,她都该做出这样的选择,可她为何心中总在迟疑,是因为皇帝近来的行为,总是出乎她的意料,还是因为皇帝看她的眼神,竟越发像谢疏临看着她时。
在听到慕晚的发问时,宋挽舟解线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淡笑着道:“无所谓好与不好,这桩婚事是天家赐下,既是天家的旨意,我等凡人只能遵从。”又道:“嫂嫂虽如今已是皇子的母亲,但若不走到那至高之处,高一些,低一些,都依然无甚区别,依然是要仰人鼻息、任人主宰。”
宋挽舟轻低的嗓音,像是在有意蛊惑人心,却也像是真的从他心中剖出,不含一丝杂质,“嫂嫂若是疑我,尽管相疑,我只是想告诉嫂嫂,我是真心实意希望嫂嫂真正走到那最高处,那般,才是将自己的命真正地握在了手中,也将自己所爱之人的将来,真正地握在自己手中。”
“这番话,我愿以性命起誓,绝无半句虚言”,宋挽舟面上淡淡的笑意,似浮沁到他眸中,真切地闪着幽光,他眉眼微弯,第一次同她微露出略有半分狡黠的神色,“我好像从未告诉嫂嫂过,其实,我是个很惜命的人。”
绣馆后院中有株杏树,在寒风凛冽的时候,早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宋挽舟离开之后,慕晚原也要离开绣馆,却在走至这株杏树下时不由驻足,春日里,谢疏临曾在这株树下等她和阿沅回来,那时看到谢疏临身影时,她因欢喜雀跃跳动的心,如今像已沉寂在了胸腔中,虽仍然有呼吸跳动,但这一世,都不会再翩然跃起,春日翩飞的蝴蝶,不会活在凛冬的时候。
不知在树下倚站多久后,身后有步声渐渐走近。慕晚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想回头,像心中仍抱有一丝明知不可能的希冀。确实不可能,落下的嗓音,不是来自逝去的人,而是来自皇帝,皇帝将一道披风披在了她肩头,说他是来带她和阿沅进宫的,因听说她来了绣馆,就让人带阿沅先进宫,自己从别院过来找她。
新披在身上的紫貂披风,犹有暖热的温度,是刚从皇帝身上解下来的。慕晚手拢着披风,回头看向皇帝时,双手又被他捉住,皇帝用手捂着她的冰凉的手,朝她手掌呵着热气,又道:“我们快上马车吧,车中暖和,在寒风中站久了,小心染了风寒,再有一个月左右,你就要临产了,这时候一点小病都不能有。”
慕晚未立即移动步子,而是静静看着皇帝的动作,片刻后似感叹道:“陛下待我真好……”又轻轻说道:“陛下这样,让我对从前更是愧疚万分……”
“不是说了,以前的事,都‘一笔勾销’吗?朕亲手写下的金口玉言,还能作假?!”皇帝手挽着慕晚,带她在雪地里慢慢往院外走时,听慕晚又轻声问道:“我听说,刑部调查有定论了?”
“……是”,皇帝脚下步伐微顿了顿,又嗓音如前地接着道,“是意外火灾,几拨人马轮番调查,都是这个结果。”皇帝安慰慕晚道:“人生天地间,天命难违,谁也不能避免,谢疏临的不幸与你无关,你勿要为此多想自责,你就快要生产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旁的都不要再多想。”
慕晚没有再问说什么,像是将他的话都听进了心里,静静地随他向外走着,皇帝将慕晚的手挽得更紧,扶她出门上了马车,让她将沉重的身子倚在他的身上,亲吻了下她的眉心道:“要是累倦,就先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宫中,我再唤你。”
慕晚轻轻“嗯”了一声,在他肩畔阖上了双眸,皇帝仍将慕晚的手拢在掌心暖护,许多事情,不是不可疑,但此刻拢在他手中的手,是这样的温暖柔软,他不愿放开,也无法再放开。正如谢疏临生前定隐瞒了慕晚一些事,他也有一些事,自私地不想对慕晚言说,慕晚曾说他不懂得情爱,如今他已懂得了,因而理解了慕晚从前对他的抗拒,理解了谢疏临的隐瞒,也明白了爱是狭小自私的,容不下第三个人。
凛冬的大雪又落了几场后,这多事的一年终于走至尾声,来年正月,紫宸宫中响起了清亮的孩童哭声,太皇太后盼这哭声盼等了多年,却等来了这样一声,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感叹是天意如此,总归皇帝已经有了亲生的儿子,太皇太后叹息之余,心里也没那么多的忧愁。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天气不佳时,几乎不出永寿宫,却在这时节尚冷时,亲自去紫宸宫看了新出生的女婴一眼,颇有兴致地将婴孩抱在怀里,给婴孩戴了长生锁,又问皇帝和慕晚,为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因太皇太后心慈,体恤慕晚生产疲惫,令慕晚不必起身接驾,慕晚遂是躺在榻上回话,声音虚弱地说道:“回太皇太后娘娘,臣妇与陛下,为她取名‘韫宜’。”
太皇太后轻刮了下婴孩粉嫩的鼻子,含笑问道:“是哪两个字?”
皇帝怜惜慕晚产后虚弱,希望她歇神休养,就赶在她之前,替她向太皇太后回话道:“是韫玉的韫,相宜的宜。”又将那两个字,具体写予皇祖母看。
“端庄娴雅,像是个公主的名字。”太皇太后不由笑说了这一声后,自觉失言,静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冲怀中女婴唤了一声“韫宜”,见女婴仿佛知道是在唤她,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人看,不免对这婴孩有些爱不释手。
但坐了些时候后,太皇太后还是将女婴交给了专门照顾的嬷嬷,扶着侍女的手起身,说是有些乏了,让皇帝送她回去。皇帝虽一心惦记着慕晚和孩子,但也不能不做个孝顺的孙儿,就令宫人好生侍奉慕晚,让阿沅陪在他娘亲和妹妹身边,亲自搀扶着皇祖母的手臂,向外走去。
“等这女孩儿满了月,就把孩子送还给谢家吧”,在走出寝殿殿门时,太皇太后对皇帝说道,“既然是谢家的孩子,怎么能养在宫里。”
皇帝道:“……朕可以收她为养女,让她像公主一样长大。”
“就算你有好意,你要也要替谢家夫妇想想”,太皇太后道,“这孩子是谢疏临留下的唯一血脉,谢家夫妇难道不想含饴弄孙,亲自抚养这女孩儿长大吗?!谢疏临没了,这女孩就是谢家唯一的后人,你硬把孩子留在宫中,让他们老两口连个念想都没有,每天的都想着儿子没了的事,心里该有多难受,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他们就熬不住了。”
见皇帝不语,太皇太后又道:“还有,等慕晚身子好些,就让她搬出紫宸宫吧。”本来对慕晚住在紫宸宫这事,太皇太后就十分反对,是皇帝坚持如此,太皇太后一把年纪,不想和孙儿吵嚷,才随了他,想着等慕晚生完孩子再说。
太皇太后现在就道:“莫说慕晚现在什么身份都没有,就算是皇后,成天住在紫宸宫也不合规矩,你到底对慕晚是个怎样的安排,怎么到现在还不册封?”
应该不是想着留子去母,觉着慕晚出身不佳,想只留下儿子,将慕晚送到皇家道观祈福之类,不然也不会将慕晚接到紫宸宫中安胎生产,太皇太后心想,大抵是她之前的提议,不合皇帝心意,皇帝觉得四妃之下的位份太低,但又不想忤逆她,所以一直拖着这事。
“先封个修仪、充容之类,依她的出身,这已经不低了,你若想晋封她,等过几年封她为妃。”太皇太后又劝了几句后,看皇帝还是不说话,心中不由浮起不妙的预感,“你不会是想……”
第98章
◎我的孩子们呢?◎
“不可……万万不可!”不待皇帝回话,太皇太后就已从皇帝的沉默中听到了回答,对此,她震惊之余极其反对,令皇帝立即打消这荒诞念头,“中宫最要紧的是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你和她的那些事,天下人议论至今还未消停,她登后位,如何服众,如何能为天下表率?!这事,你想也不要想!”
皇帝怎能不想,只是这会儿见太皇太后着急得说话嗓音都微微发抖,担心皇祖母会将身子急坏,只得将话憋在心里,只是先草草说了一句,“您不要着急,她……她不愿意……”
太皇太后乍然间还未反应过来皇帝这话什么意思,等想明白后,心中登时浮起惊奇,天下间竟有女子肯主动舍却皇后的宝座,太皇太后不可思议地叹道:“……她倒是懂事。”又瞪了皇帝一眼,“你也懂事些吧,都是当皇帝的人了,哀家一把年纪,还要为你操心。”
皇帝不想再和太皇太后谈论这事,免得皇祖母非逼他起个誓什么的,就笑说道:“朕已有子嗣,皇祖母不必再为朕操心,倒是长乐,皇祖母若是得空的话,得和她好好聊一聊。”
皇帝厌恶罪人霍氏的子女,平时从不主动在她面前提及,太皇太后正感诧异时,又听皇帝说道:“长乐近来似乎心思有点浮动,需得敲打敲打,朕对她,已是网开一面,如果她不知感恩,不知悔改,又牵扯上什么人,犯下什么弥天大错,到时即使皇祖母有心相护,恐怕国朝律法也难容。”
太皇太后对一众孙辈都十分慈爱,当初是拼着绝食,才在皇帝那里硬保下了齐王的性命,并让长乐没有被废为庶人,太皇太后希望孙女在她死后也能长乐无忧地过完一生,还为孙女挑了夫婿、建了府邸等,孙女平时在她面前也甚是乖巧可怜,不似皇帝这会儿说的那般厉害。
可能是私下里有什么怨怼之言,被皇帝的人听到了吧,毕竟母兄是因为皇帝才有那般下场,长乐心里怎么可能一点怨气也没有呢。太皇太后也未往深处想,就道:“哀家知道了,会好好说说长乐的,你也别再拖延,尽快让慕晚搬出紫宸宫吧,还嫌天下流言不够多吗?!”
又看皇帝心不在焉的,明显心里惦记着寝殿内的慕晚和孩子,太皇太后就叹了一声道:“行了,不用送哀家回永寿宫了,快回去吧。”见皇帝答应了一声后,就迫不及待往回走,好像是个心急火燎的少年,辇上的太皇太后绷不住笑了起来,心叹皇帝这般,倒好像慕晚真生了个公主、又生下了他的女儿。
皇帝快步走回寝殿中时,见侍女正遵从慕晚的吩咐,将襁褓中的女婴,抱放到了她的枕边,慕晚侧首看着孩子,阿沅也趴在榻边看着妹妹,慕晚面上犹有生产后的疲惫,但凝看女婴的双眸却透着欢喜,欢喜的涟波在她眸中静静流漾,像是要沁出晶莹的泪意来。
孩子的名字是慕晚取的,且慕晚在取名时,并没纠结迟疑、耗费什么时间,好像“韫宜”这女孩儿名字,是她很久之前就同谢疏临商议好的。皇帝心里这般猜测后,将他另想好的几个名字都咽在了心里,既韫宜这名字,近似是谢疏临的遗愿,他如何能更改剥夺。
慕晚定希望这孩子是谢疏临的女儿,但这女孩到底是谁的女儿,现也说不清,不仅说不清,皇帝心里也想不清,他一边希望谢疏临有后,一边又希望这女孩儿是他和慕晚的女儿,不过毋庸置疑的是,无论这孩子生父到底是谁,他都会疼爱这孩子,把她当成亲生女儿。
皇帝走近前去,陪了会儿慕晚和孩子们后,将襁褓中的韫宜抱给了喂养的嬷嬷,皇帝劝慕晚道:“宫人们会照顾好韫宜的,朕也会照看着,你安心休息吧,好好睡上一阵。”
慕晚身体十分倦痛,起不了身,只能眼睛看着皇帝道:“我想请求陛下一件事……”
不消她说,皇帝也知慕晚想请求什么,立即就道:“朕不会将韫宜送回谢家的,朕知道你舍不得,朕也不舍得,阿沅也是。孩子怎么能没有母亲呢,韫宜一定会在你身边长大,朕特下一道恩旨,允许舅舅舅妈往后可以常进宫看望韫宜就是了。”
“多谢陛下。”慕晚实在是累极了,纵然心中似乎还有许多的不放心,但经历长时间生产的身体疲惫,让她此时无力再去说些什么,更别提去深想一些事情,在不久之后,就昏沉地睡了过去。
只是睡得虽沉,却也不是十分安稳,慕晚没有坠入长久的梦境中,但睡梦里,总有些片段乍然闪过、浮浮沉沉,一时是宋挽舟为她解线的那双手,一时是谢疏临在春日杏树下的身影,又一时,是皇帝在秋夜灯下望她的眼神,她伸出手去,似是想追逐谢疏临的身影,可是一切都陷落了下去,她一脚踩空,自己也骤然睁开眼来。
帐中幽茫,帐外灯火隐约,似乎殿外已是深夜时候了,慕晚略动了动身子,即有几名侍女迅速掌灯靠了过来,撩起帐帘,询问她身体有何不适,是否口渴腹饥,是否想要起身等等。
“我的孩子们呢?”慕晚问道,“阿沅……还有韫宜?”
慕晚虽是皇子的母亲,但目前尚未被册封任何位份,紫宸宫宫人平日对她,只能够以“夫人”称之,这几名宫女这时就道:“回夫人话,殿下和小姐都在外殿,陛下也在外殿。”
又有宫人说要去通报陛下,像是皇帝曾吩咐过,若是夫人醒来,要立即通报。慕晚拦住了这名宫人,让不必通报,她手撑着床沿,在侍女们的扶助下起身下榻,在身上披穿了件厚衣裳后,就慢慢向外殿走去,并让宫人们不必跟随。
慕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在深夜里,几乎落地无声地走向了通往外殿的垂帘,她微掀起垂帘一线,见皇帝和阿沅都在韫宜的摇床旁,一边一个,一大一小两只手,一起轻轻地摇着那张摇床。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阿沅轻若气音的话语也能传入慕晚的耳中,“睡着了”,阿沅轻轻地对皇帝道,小心翼翼地将嗓音压到最低,生怕会将摇床里的妹妹吵醒,他微皱着眉看着这会儿睡熟的小妹妹,忍不住低低地咕哝了一句,“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嚎哭起来,也像是能将屋顶震翻了吗?”
这话,皇帝半点回答不了,他对阿沅这个孩子,欠缺多年应该教养照顾的人父职责,皇帝沉默时,又听阿沅低声说道:“要是谢爹爹没有出事就好了,谢爹爹要是看见小妹妹出生,一定……一定会很高兴……”
阿沅想念他的谢爹爹,皇帝又何尝不思念他的表兄,他静默片刻,问阿沅道:“你娘亲,有没有对你说过些什么?关于朕的,关于谢疏临的,在你谢爹爹死后。”
阿沅道:“娘亲让我不要太伤心,让我待父皇像待从前谢爹爹那样,娘亲说,这样是在保护我,她希望我平平安安地活着。”
帘后的慕晚,默然望着皇帝面上的神情,见皇帝在阿沅的话后忽然神色微凝,正心下不安时,却见皇帝着急地道:“快……快摇,好像又要醒了,别吵醒了你娘。”
却还是醒了,摇床中的女婴发出了几声不快的轻哼,虽还未到响彻屋顶的程度,但已有愈发洪亮的趋势。皇帝摇不睡女婴,只得手忙脚乱地将女婴抱在了怀里,一边拍她的背,一边转着圈儿。
第99章
◎过来,皇后。◎
“乖乖……快睡,快睡……别将你娘吵醒了……”皇帝轻轻哄劝的声音,似是深夜里星星轻落在湖水里,孩子在他的拍哄中渐渐安静下来后,皇帝也未将孩子放回摇床中,而仍是抱在他的怀里,抱着孩子在殿中轻步地来回走着。
慕晚无声地放下了垂帘,想起多年前她刚刚捡到皇帝的那一晚,纷繁的现实与过往的时光,都像浸在那夜的深水中,将她的心糅杂揪搅如破碎的倒影,她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又好像一直以来都做错了,从很久之前就是,一步步错到现在后,不知该往何处走,生怕再走一步,又踏进错误的深渊,将更多的人,牵扯进她的错误中,并为之付出无可挽回的代价。
慕晚像被心中的犹疑绊在了原地,但无常的世事,不会停滞不前,不过短短几日后,太皇太后就忽染急症,本只似风寒之兆,却没几日就急剧恶化,病情甚重,皇帝放下朝事,也无暇回紫宸宫,每日都在永寿宫中侍奉汤药、照顾皇祖母,慕晚感念太皇太后恩慈,也想往永寿宫中看望侍奉,但皇帝令她在紫宸宫休养,她与一双儿女俱不得出紫宸宫半步。
先前皇帝待她甚是宽和,曾说不限制她出入宫廷,但在太皇太后陡然病重后,皇帝的态度也忽然翻转,紫宸宫禁令森严,慕晚不能离开半步。每日里,慕晚只能在紫宸宫陪伴儿女,并与阿沅一起,为太皇太后祝祷,盼着太皇太后病情好转,在一日日的守等中,慕晚心中也积起更深的疑虑,为皇帝对她骤然转变的态度。
既能从处境艰危的太子,成为如今大权在握的帝王,皇帝岂是等闲之辈,又岂是能轻易瞒哄得了的,也许皇帝忽然醒觉过来了,发现她在谢疏临死后,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刻意。
皇帝会如何呢,慕晚无法预料,她完全无法预料皇帝的行为,她曾经以为让皇帝收阿沅为义子这事,会十分艰难,却轻易就办到了,也曾担心皇帝在知道阿沅是他亲子后,会对阿沅怒下杀手,却见皇帝承担起了人父的职责,甚至对身世不明的韫宜,皇帝也是那样地喜欢和疼爱。
皇帝的所做作为,一直在出乎慕晚的预料,在慕晚以为,自己似乎就要触摸到那背后的缘由时,皇帝却又像忽然变了。慕晚被困在紫宸宫中,接触不到任何外人与外界消息,唯能等待而已,在阿沅问她,为何父皇不让她们离开紫宸宫时,慕晚也只能道:“也许他是怕我们染了病气。”
阿沅相信了她的说法,但还是想去永寿宫中,因为他不怕生病,他想亲自看望照顾曾祖母。“怎么突然就病得这样厉害”,阿沅又是担心又是不解,“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一旦有病症,就容易病势沉重”,慕晚安慰阿沅道,“但宫中有许多的好大夫,我想太皇太后的病情很快就能得到缓解,太皇太后会渐渐病愈的。”
阿沅点了点头,又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为太皇太后祝祷。然而孩子的诚心与太医们的医术,俱未能挽回太皇太后的性命,几日后,太皇太后溘然离世,丧仪由皇帝亲自主持,棺椁停于宫中太仪殿中,国丧祭祀时,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俱至太仪殿哭临祭拜。
紫宸宫的禁令这才解除,慕晚这才能与阿沅走出紫宸宫中,这也是自阿沅身世大白后,慕晚第一次以皇子之母的身份,出现在宗亲朝臣面前。只是虽是皇子之母,慕晚因没有任何位份在身,在祭祀之时,只能如仪站在众妃嫔最末,遥遥地看向太皇太后的灵位,与棺椁旁身着丧服的皇帝。
自太皇太后病后,慕晚就未再见过皇帝,这是这些时日以来的头次相见,她见皇帝不仅仅是神情悲伤憔悴,像身体也被沉重的悲伤压垮了不少,整个人竟有几分像强弩之末在硬撑着,皇帝在朝太皇太后的灵位磕头起身时,甚至脚步微有踉跄,若不是陈祯在旁手快地搀扶了一把,皇帝似是都没有余力站起身来。
不知皇帝是哀伤过度,还是因长期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太皇太后,将自己累出病来了。慕晚在心里猜想着,并不由浮起担忧时,见皇帝招手让阿沅到他身边,皇帝令阿沅跪在太皇太后灵前,祭拜曾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