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好大一锭银
嬷嬷摇头。
老夫人身体不好,一日到头都是睡着的,只偶尔有清醒的时候。
薛徵的死,家里没人敢告诉她,因此到现在,老夫人都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
“这边好像已经搜查完了,将祖母接过来。”薛瑛叮嘱道:“小心些,别让祖母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们去将院里收拾收拾,安顿好祖母。”
“是。”
大家散出去了,过一会儿,粗使婆子背着老夫人过来。
老夫人迷迷糊糊的,问起要去哪儿,薛瑛伏在她耳边轻声道:“祖母,南边的院子都要重新翻新,这几日您先住在瑛瑛这儿好不好?”
老夫人含糊地“嗯”两声,便又趴在婆子背上睡着了。
外头的禁卫军将侯府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有用的东西,天黑前离去。
足足两个时辰,那群人一走,薛瑛便两腿一软,险些摔倒,一旁的下人及时搀扶住她。
“他们没查到东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薛瑛噙着泪,“我得想办法给爹娘求情,爹爹都被带走好几日了,也不知道他在狱里怎么样,娘也没消息。”
话音刚落,程明簌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下。
家中一团糟,一看就是有人来过。
薛瑛呆滞地坐在屋中,看到他,她站起身,腿坐久了有些麻,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程明簌伸手揽住她,薛瑛生气地道:“你跑哪儿去了?”
她见程明簌一天都没回来,还以为他是见侯府失势跑了。
“我去见了六皇子。”程明簌说:“侯府这次出的事,是太子同皇后做的,我求六皇子帮忙。禁卫军来过了是不是,你看着好憔悴,先回房休息。”
“我没事。”
薛瑛一静下来就想到薛徵的死。
背着那样的罪名,连尸体都没有,姚国舅传回来的信上说,他是被犬戎士兵乱刀砍死的,尸体都被丢到悬崖下面,拼都拼不起来。
薛瑛知道,哥哥在外领兵,九死一生,每一次他出征薛瑛都会辗转反侧许久,连续大半个月每夜都睡不好,担忧不已,直到薛徵报了平安信回来才好一点。
这一夜,薛瑛也没有睡着,她哭了半宿,怕动静太大吵到程明簌,让他担心,所以哭也不敢哭出声,薛瑛终于明白当初在马车上,程明簌说的那些话。
没有了侯府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除了哭没有任何办法。
枕面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程明簌听了半夜身旁极力克制的哭声,心里面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程明簌对于薛徵的死,并没有什么想法,因为这是他原本就能预料到的,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虚假的,只有薛瑛是真实的,所以他在乎的只有薛瑛,即便,武宁侯与建安公主是他的亲生父母,薛徵是他的亲生兄长,程明簌也只将他们当做是话本里的傀儡。
他能做的,就是保住薛瑛的性命,对于别人的生死,程明簌只会冷眼旁观。
可是看着她哭得这么难受,纤弱的身躯因为悲伤与恐慌而蜷缩着,程明簌的心底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感。他沉默片刻,坐了起来,伸手轻轻搭在她颤抖的肩头,动作带着几分生疏的笨拙。
“薛瑛,”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停顿几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世上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戏?而你身边的所有人,就像是话本里的人物,都是假的?这些事情,你兄长的……离去,所有人,都只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在走。”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向另一个人透露这个世界虚假的本质,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个故事罢了。
薛瑛的哭声顿了一下,她也跟着坐起,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困惑又茫然地看着程明簌,“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不明白他这些含糊其辞,毫无逻辑的话是什么意思。
程明簌垂着目光,唇线紧抿,许久后才说道:“我在进京赶考的路上,遇到一个云游四方的道人,他告诉我,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不过是话本中的故事,所有的人物,剧情,都是书写者已经定好的,就像佛家所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眼前所见,皆是虚妄,不用太当真。”
薛瑛呆住,“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兄长注定是要死的吗?”
“是……”程明簌如实道:“故事里就是这么写的,我的意思就是,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你就当做是看了场戏,戏里的人演完该演的,就该落幕。”
薛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不能理解程明簌说的这些话,但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也是假的吗?”
薛瑛茫然地问。
程明簌摇头,“你不是,你是我唯一能看见的真实,我会护着你,不会让你走向你的结局。”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薛瑛喃喃道:“也许这个世界的确是虚假的,可是,爹娘,哥哥,他们对我而言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是我的亲人,不是什么……不是什么戏文里的角色。”
薛瑛越说越激动,仿佛程明簌的这些话对她而言,是对至亲的亵渎。
“如果你梦到的将来都会成真呢?”程明簌打断她的质问,“在这个故事里,你注定会被武宁侯与建安公主厌弃,被赶出侯府,下场凄惨呢!”
他声音平淡,却莫名叫人觉得不寒而栗,薛瑛怔然,瞳光颤了颤,眼底浮现出恐惧,而后又慢慢归位平静。
“那我也要救我爹娘,我不能什么都不管。”
薛瑛小声地道:“至少这些年,家人对我的宠爱是真的……我身边的人……流的血是热的,落的泪是咸的,于我而言,这就是活生生的人命,若因那些虚言便袖手旁观,任由至亲之人遭难,那我与木石何异?我不就真成了戏台上无知无觉的傀儡了吗?”
“就算你所言是真,那我问你,你对我的喜欢也是假的吗?我在你眼里,也是假的吗?”
薛瑛直视程明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程明簌愣了愣,脱口而出,“不是。”
薛瑛说:“你看,如果你的感情是真的,那你凭什么说,别人的就是假的呢,我们不都是一样活生生存在的人吗?”
她不懂那些大道理,也听不懂这世间的玄妙,也许确实如程明簌所言,她就像那些话本中,阻碍主角的配角一样,嚣张跋扈一辈子,最后会遭到报应,下场凄惨。
冻死在破庙中,就是她的结局。
薛瑛沉默许久,轻声道:“如果你是因为怕被牵连,才说起这些胡话,那我们和离吧,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你是爹娘真正的孩子,我不能不管他们的,我哥哥一个人在西北,我要想办法接他回家,我替你去死,就当是我占了你身份的报应。”
她抬起哭得满脸泪痕的脸,倔强地道:“我会想办法的,明日,我就拿银子去为爹娘打点,让人去悬崖下找我哥哥的尸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薛瑛用力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她已经哭了几日,眼睛肿得像核桃,从榻上爬起来想要下去写和离书。
程明簌没有说话,他神色呆愣,心里好像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嗡鸣声久久萦绕。
是啊。
对薛瑛而言,这些人并非只是故事中的符号,而是她有血有肉、让她牵肠挂肚的至亲,他的那些话,实在高高在上,冷酷无情。
程明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意识到了眼前的生命作为人而非角色的存在。
他自以为清醒,不过是在用“虚假”否定一切,这或许才是最深的自欺欺人和被操控的证明。
《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信话本所言,便真成了傀儡,忘记话本的存在,将身边的一切当做真实的生命,才能真的从剧情里跳脱出来。
程明簌抬起头,看向赤着脚伏在案前,正在低头写和离书的薛瑛。
那种置身事外的淡漠与疏离,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褪去,他猛地站起,冲上前,一把夺过薛瑛手中的笔,扔了出去。
薛瑛被他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你……”
程明簌深深呼吸几下,说:“你说得对。他们是你的亲人,薛徵是你的兄长,侯爷和夫人是你的父母,他们的安危,对你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他顿了顿,仿佛在对自己过去的认知做一个彻底的切割,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有他们,对我而言,也是如此,薛瑛,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要和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护着妹妹,直到死。”……
风声在耳边尖啸,不知道嗡鸣了多久才缓缓归为平息。
再次恢复意识时,深入骨髓的疼痛一下子席卷全身,胸口如同被烙铁烫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薛徵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无处不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一间简陋却干净的茅草屋顶,几缕昏黄的阳光从缝隙中透进来。
“醒了,醒了!”
有人影从不远处奔了过来,伏在床边,薛徵听不清对方说的话,他耳边一直有沉闷的耳鸣声,好似溺水时,水流倒灌进耳朵里的声音,长久不绝。
他浑身都动不了只有指头可以勉强抬起一些,慢慢地,薛徵才看清了眼前的画面,也听到了说话声。
两张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脸凑了过来,目光关切地看着他。
“薛将军,您可算醒了!”
薛徵想开口,喉咙却干涩生疼,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老妇人连忙端来一碗温热的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几口,清凉的水滋润了喉咙,也让他混沌的意识清晰了一些。
“你们认识我……”
薛徵声音沙哑,开口犹如刀割。
“认识。”老妇人连连点头,“当初雁州被攻占,是将军率兵马赶走犬戎人,我们曾在城门下远远见过将军一面,将军气宇轩昂,让人见之难忘,十日前,老妇在山脚下浆洗衣物时看到重伤的将军,叫我家老头子过来将您背回来的。”
老妇人说完,神色好像有些纠结,与一旁的丈夫对视一眼,老翁摇摇头,她便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西北驻军统帅薛明羽,如今是勾结外敌的叛国贼,这消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二人不敢将这样的消息告诉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逃回来的薛徵,怕他一听,怒从心起,伤势更重。
只是他们不说,薛徵也能想到,他受围剿跌落悬崖,姚敬回去复命,一定会颠倒黑白,将勾结外敌的罪名安在他头上。
万丈深渊摔下,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死无对证,姚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二位不必瞒着我,如今外头,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老妇人犹豫片刻,叹了声气,说道:“外头都在传,说将军您勾结犬戎,出卖边关布防,致使驻军三万精锐葬身燕岭。”
薛徵神色凝重,静静听着,咳了两声,“既如此,二位又为何救我?”
他说话的时候嗓子如同被车轮碾过,心肺连着,一开口,浑身都在疼,喉咙里泛出血腥味。
“当初雁州被占,城中粮草不够,将军省出自己的干粮送给百姓,我们都是亲眼瞧见的,先前,守城的官员贪生怕死,丢下一城中百姓逃跑,是将军带人力挽狂澜,才没让雁州也遭屠戮之苦,外面的那些传言,不足以让我们信服。”
这些天,一直有人在外搜寻薛徵的踪迹,姚敬等人虽亲眼见他摔下悬崖,但仍旧心存忧虑,每日都有人徘徊在山底,挨家挨户地搜,两日前他们来过一趟,老翁将薛徵藏在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才躲过一劫。
听到他们的话,薛徵沉默良久,哑着声音开口,“多谢。”
“哪里哪里,我们先前还担心将军的伤势,从捞起你那天算,到如今都快半个月了。”老汉说道:“将军一直高烧不退,*背后的伤口烂了好大一块,这山上有些草药,可以止血清疮,不然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捡到薛徵的时候,他已经摔下来有一日,重伤昏迷,远处的石头上有两只秃鹫来回盘旋,就等着他一咽气冲上来分食尸体,他后背也爬满了蝇虫,扒在伤口的腐肉上,薛徵奄奄一息,老妇人发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薛徵听完,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什么都没摸到,他的脸色霎时,动作有些慌乱。
老妇人见状,跑出去,又拿着一物回来,“将军,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她的掌心放着一个已经烂掉的平安符,泡了血水,完全看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只能隐约辨出符文的痕迹,另有一块碎掉的玉,宝剑从中间断成两截,勉勉强强才可以拼出来。
薛徵心口一滞,伸手接过,“谢谢。”
重伤摔落的瞬间,薛徵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他被水流冲上岸,趴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一点意识,只是无能为力,只能等着身上的血一点点流干,而后走向死亡。
意识不清的时候,薛徵做了好些梦,梦到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