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下兰舟
“来看看义父义母。”温婉四下张望一眼,“侯爷在吗?”
“在书房和老师说话。”
“我去找他。”
程允章眉梢一挑,“师妹找瑾瑜师兄作甚?”
那小娘子背着手往书房的方向去,答得含糊,“公事。”
公事?
魏峥和温婉之间能有什么公事?
一入书房,不见姚世真,只见魏峥一人坐在那里,为避嫌温婉没有关门,她快步走上前去,随后视线落在那张小几上。
温婉笑道:“城防图?侯爷动作倒是快。”
魏峥敲敲桌面,将那张黄麻纸轻轻推到她跟前。
温婉伸手取,魏峥却未松手。
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有一点笑意,却不多,“如何用城防图做生意?还请师妹赐教。”
魏峥这是…不放心她。
毕竟城防图事关重大,落于她这样的妇人之手,魏峥自然疑心。
温婉不动声色的抽出那张黄麻纸,摊开在几上认真看着,“城防图上标注有山川、河流、码头,何处驻军,何处有密道,何处有暗流,城内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个部门…这样我就能推算处何处人流最密,交通方便,做什么最能快速敛财,比如西边有书院,那么卖笔墨纸砚合适;南边有青楼花船,卖胭脂水粉衣裳合适;东边是坊市,人来人往,又有河道贯穿其中,船只无数,贩夫走卒来往其中,最好做酒肆的生意。”
小娘子低垂着视线,从魏峥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她一根根轻颤的睫毛。
她的手很白,手指修长,她不喜脂粉,也不喜妇人们时兴的蔻丹。
魏峥看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又整齐,甚至是一丝不苟的死板。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唇角一直挂着笑,有一种女子身上少见的从容不迫。
第270章海禁
“侯爷可以理解为…对症下药。”
魏峥听完,眉间轻蹙,顺手将灯火举着靠近,好让温婉看得更清楚,语气听不出夸赞还是讽刺,“温师妹不像是做生意…更像是行军打仗。”
温婉将那张城防图折叠起来小心放在衣袖之中,随后才笑道:“老百姓常说…生意场如战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道理和经验都能互通。只不过侯爷杀敌,我们劫财。”
魏峥抿唇认真听完,“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侯爷不必担心,我不会拿城防图做任何损害百姓利益之事。”温婉神色凝重了两分,“现在还请侯爷说说并州走私案的情况。”
说到正事,魏峥神色一凝,“温师妹…知道我朝的海禁政策吗?”
温婉嗤嗤笑,“侯爷莫要诓我,咸平七年陛下金口玉言,民间敢擅议海禁政策者,杀无赦。”
魏峥笑道:“温师妹放心,今日你我谈话,出不了这间屋子。”
温婉虽是商贾,但能让老师收做义女的商贾,绝非如此简单。
更何况温婉为父伸冤,不过几日时间,便将事情始末查得清清楚楚。
温婉是个聪明人。
魏峥很想听听温婉的建议。
温婉抿唇,抬头看一眼外面的月色,又见外面庭院空无一人,她才低低开口:“咸平六年前,四方诸国来我朝朝贡,陛下一则体谅这些小国远渡重洋,二则为扬我国威,因此这些小国离开时带走大量陈朝赏赐之物。”
“后来北边蛮夷屡次骚扰,户部财政吃力,陛下便动了海禁的心思。”
这也很好理解。
穷亲戚打秋风久了,谁家羊毛也禁不住这么薅。
陈朝要脸面,总不好明说我家没钱了,穷儿子们就不要来喊爸爸了。
更何况儿子还跟自己没血缘关系。
可升米恩斗米仇,这让向来把陈朝爸爸当冤大头的诸国们不干了。
毕竟从前朝贡从不空手而回,如今我送你多少你回我多少,这是几个意思?
看不起就干一架啊!
你今天不给也得给!
魏峥淡淡接口,“咸平十一年,一千两百多名倭人从矮瓜岛登陆并州海岸,侵扰我朝六百里海岸线,长驱直入,各处卫所无力抵挡,死伤百姓近万。倭国人甚至砍杀天水府的宗室,嘲笑陈朝男儿软弱如东瀛妇人,陛下震怒,立刻下命关闭海岸,我朝百姓和商贾若与番邦之人来往,按通敌罪处置。可如今海上走私依然猖獗,朝廷已经束手无策。甚至私人海商为了打破朝廷的海禁政策,发展海上贸易,与外国勾结,形成了海商与海盗共存的海上走私群体。”
可是海运本身就存在巨大利益,这块肥肉,朝廷不要,不代表沿海大户们不咬。
陈朝海禁以后,海上走私屡禁不绝,从沿海的老百姓到朝堂权贵,再到皇亲国戚,这条线拔出萝卜带出泥,真难说谁屁股是干净的。
海禁,只是喂肥了世家大户阀贵。
魏峥眉间轻蹙,略显疲惫,“上一任天水府督抚张横张大人为了整治海防,处死很多海商与海盗,不曾想,反抗的不仅有世家大族,还有靠海为生的百姓。”
“并州那一带百姓田不供食,只能以海为生。以洋舶为家者,十而九之。海禁让他们失去生活收益来源,因而,百姓被那些大户们煽动着愤起攻之,将天水府府衙砸坏以后,携家带口的流亡海上,成为海寇。为平息民愤,陛下只能下令处死张衡。”
昏暗的灯火下,温婉暼一眼魏峥。
只见他眼眶下有淡淡的乌青,身形也比从前在温家的时候消瘦。
她忽而想起今日书房内孙群芳和严守礼的对话。
天水府的督抚位置看似位高权重,却也是最凶险的地方。
而陛下疑心魏家人,因此才派魏峥接手这烫手山芋。
温婉忽然对手办产生一分心疼。
“所以走私案不仅要查大户,还有无数牵连其中的百姓。”温婉声音更低,“海运收益庞大,若像从前那般设置市舶司管理,必能盘活陈朝经济。更何况堵不如疏,开放海运还能给沿海百姓一条活路,为何陛下却执意禁海?”
魏峥低咳一声,看向对面小娘子那充满好奇的眼睛,他身体往前倾了半分,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这件事…是陛下的心病。”
男子声音沙沙的,低沉,很适合这样夜星低垂微风轻抚的夜晚。
温婉想起曾经无数个夜晚两个人的缠绵,耳边回响起魏峥沙哑急剧的喘息,以及他在床底间那泛红的耳朵尖尖,不由心猿意马。
万物复苏…春天到了啊…又到了……学习的季节。
“当年京都事变,福王逼宫不成,带着手下人逃离京都。根据探子最后传来的消息,说是他们流亡海上某个小国。”
温婉眼皮一跳。
意识拉扯回来。
当年京都事变她有所耳闻,魏峥也是在这场宫斗中失去了亲人,那位魏国公…就是跟着福王离开陈朝的吗?
温婉这回听明白了。
陈朝内忧外患,北边有蛮夷侵扰边境,南边有海寇之患,无论从战略发展角度来讲,还是大陈朝皇帝私心来说,海禁…势在必行。
有传言说先帝属意福王做太子,那么福王便是继承皇位的正统。可这位正统如今飘零海上,冷不丁哪天就窜出来将这位陛下拉下皇位,这搁谁谁不慌?
魏峥见温婉听明白了,又别有深意的嘱咐道:“开放海禁之事…陛下不准朝中任何人提起,更不准民间私自议论。”
“并州情况如此复杂…侯爷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温婉点头,不由面露担忧,“对了,那位严大人和孙大人…侯爷得小心提防,这两狗腿子正计划着向陛下参你一本,将你调离播州地界。”
魏峥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的盯着温婉,“师妹今日在孙府说…严大人高风亮节为官清廉……又和孙大人的长女相谈甚欢,我以为师妹已经投靠孙严两位大人门下。”
温婉脸色微滞。
死脑子改不过来,下意识把魏峥当一家人。
第271章谈不拢
“怎会?”温婉低咳一声,“你是义父的得意弟子,我自然跟义父和侯爷荣辱与共。”
换言之,他们才是一伙的!
魏峥拱拱手,“那我就多谢温师妹站在我这一边。”
见魏峥还有心玩笑,小娘子眉头紧蹙:“难道侯爷不急?走私案牵连甚广,你截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若严孙两位大人联合上书告你黑状,自然有人见缝插针落井下石,须知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侯爷还需未雨绸缪。”
“师妹好意我心领了。”魏峥坐在那里,懒散的撑着下颚,闻言只轻轻一笑,“只是…陛下龙案之上…参我的奏折已有百本,严孙两位大人的奏折也只会是石沉大海。”
温婉闻言,几不可察的呼出一口气。
魏峥盯着她,男人偏着头,眼睛里有暖洋洋的笑意,“我还以为…师妹讨厌我。”
温婉扯唇一笑,“侯爷年少有为、位高权重,我怎会讨厌你。”
“是吗?”魏峥挑眉。
“我只是…”温婉舌尖一颤,“时刻谨记,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七个字。”
“我身份低贱,怕污了侯爷清誉。”
“一个丧夫的寡妇,一个朝堂的新贵,我每靠近侯爷一步…流言便如刀斧砍我一刀。”
真的,我都快被砍成拼多多了。
“我从来没有厌弃侯爷。我只是…配不上…”
对面小娘子说话轻轻,眼尾下垂,殷红的嘴唇轻轻抿着,瞧着我见犹怜。
魏峥在京都的时候看到过许多女子做这样的表情,她们像是藏起尖刺的娇花,只向世人展现她的柔弱无害。
魏峥从前觉得这表情矫揉造作。
儿郎们征战沙场,自以为勇猛刚强。
却不知后院掌家的女子们面对姐妹攀比、爹娘偏心、争宠妾室,若无两分狠辣的底色,也无法保全自身。
而柔弱,只是她们的保护色。
她们软弱的面具下……藏着锋利的爪牙。
是以,魏峥从不小看女子。
尤其是…刚生了崽的雌兽。
“温师妹。”魏峥倾身靠近,声音犹如恶魔,“你说谎时会无意识的把玩头发。”
温婉登时手指一松。
长发在她手指上绕圈,一圈圈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