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炩岚
她不知道秦征有没有随军出发,只希望这信能安然无恙送到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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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距代州一千二百里路,急行军,中途无停歇,也得十七八日。
先行部队为先锋骑兵和精锐步兵。负责侦查敌情、清理道路、抢占要地。骑兵控地形,步兵筑简易工事。中军为禁军主力,以及祝无执为首的指挥中枢,并含步骑混编及弩炮部队。另有粮草辎重随行,由厢军押运。后军为乡兵及殿后部队,保障侧翼。
第七日,祝无执带兵过太行陉道。崇山峻岭间,孔道如丝,蜿蜒盘绕,他命兵将于此处暂停休整。
他遥望汴京的方向。
也不知他离开的这几日,温幸妤有没有受人欺负,府上的奴才有没有好好侍奉她。她那般好性子,纵使被人欺负,怕是也不会计较。
明明才出发几天,他却已经归心似箭了。
眺目远望,入目重峦叠嶂,蜿蜒小道一路铺至天边。青年身披玄甲,身后青山翠木,天地带着暮春特有的生机。他端坐马上,好似误入浓绿的一抹漆黑坠星。
他必须前往狼烟滚滚的雁门关。他盼望回到佳人在侧的汴京城。
*
离京的第十七日,再行数百里,便能到代州城北四十里外的抗辽前线雁门关。
深夜,主屋外间亮着盏昏黄的灯,瓶儿在小榻上值夜。屋里很安静,只听得到窗外时不时的虫鸣。
瓶儿眼皮打架,昏昏欲睡中忽然听到内室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她一下清醒了,提灯快步到内室看温幸妤,就见对方蜷缩在被褥间,脸和额头了出了汗,口中时不时溢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和呻/吟。
瓶儿吓得不轻,趴在床边轻推温幸妤的肩膀,口中焦急呼唤:“夫人,夫人醒醒。”
温幸妤猛地睁眼,脸色煞白。
她喘息着坐起来,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把抓住瓶儿的手:“长庚可有传信回来?”
瓶儿吐出口气,回道:“我听李大哥说,大人怕是才到雁门关。若是加急传信来,最快也得十日。”
温幸妤看起来心神不宁,她眼眶红红的,鬓发凌乱,嗓音发干:“我,我梦到他……”
剩下的话被哭泣声吞没,不言而喻。
瓶儿听着难受,拍了拍温幸妤的背,柔声安慰:“夫人只是做梦了,别怕,别怕。”
宽慰了几句,温幸妤面色总算好看了些,她重新躺下,瓶儿正欲放下幔帐,就见女主子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津津,痛哼道:“瓶儿我肚子有些痛,快…快去请府医。”
瓶儿心口一紧,忙不迭起身,一阵风般冲出屋门,叫来了李游,让他去请府医。
过了一阵子,府医提着木箱进屋,摸脉后沉思了片刻,如实道:“夫人忧思过重,一来致使胎象不稳,二来……再这样下去,恐对寿数有碍啊。”
李游和瓶儿面色大变,温幸妤神色也有些呆愣。
瓶儿没忍住追问:“莫大夫,那夫人该怎么办?如何才能放下忧虑?”
李游跟着看向府医。
府医面对三人的目光,叹了一声,回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啊,这就要看夫人到底为何所忧。”
温幸妤沉默了一会,面色虚弱朝府医道谢:“劳烦您深夜跑一趟。”
“李游,送莫大夫回去。”
府医离开后,哑婢女煎了药来,瓶儿看着温幸妤喝下后,试探开口:“夫人……是因大人出征而忧虑吗?”
温幸妤不置可否,疲惫道:“去歇息吧,我没事了。”
瓶儿伺候温幸妤躺下,放下幔帐熄了灯,于外间小榻上打盹儿值夜。
温幸妤躺在漆黑的幔帐里,望着模糊不清的翠竹帐顶,神色漠然。
祝无执数次不顾她的意愿强迫、折辱她,却傲慢的以为一个孩子一纸婚书就能一笔勾销。
怎么可能?
她不要他高高在上施舍的爱,她绝不要和这样一个执拗的疯子捆绑在一起。
*
第二日,温幸妤神色恹恹,只用了一顿饭。深更半夜又梦魇惊醒,值夜的婢女吓得不轻。
第三日,她躺在摇椅上,一动不动,好似枯败的花。夜里照旧噩梦惊醒。
第四日、第五日,眼看女主子日渐消瘦,忧思连连,院中的仆从和外面的亲卫担忧不已,生怕孩子出事,祝无执回来降罪。
第六日,温幸妤提出要去相国寺为祝无执祈福。
祝无执出征前,没说过不允许温幸妤出府的话,只交代过尽量少出去,且每次出府都得有亲卫明暗处护卫。
故而李游犹豫了一会便同意了,想着去相国寺祈福后,夫人能心情好一些。
第二日清晨,温幸妤趁着婢女出去准备热水,轻手轻脚下床,打开镜台上一个装玉镯的匣子,把一张纸折好放在玉镯下的软垫底。
那是和离书,盖了官府印章的和离书。
印章是秦征的乌鸦带来的,她也不知道对方怎么弄到官府的印。
虽心有担忧,但比起这些忧虑,她更不愿意逃跑了都跟祝无执绑在一起。
有了盖印的和离书,她将真正拥有自由。
收拾妥帖后,宝盖马车自摄政王府正门出,行至相国寺。
温幸妤前往大雄宝殿上了香,跪在蒲团上,仰头看着悲悯的金佛,缓缓垂首闭眼,双目合十。
[佛祖在上,保佑信女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佑大宋击退辽人,山河稳固。]
出了殿门,温幸妤说自己太累了,想先在后山禅房歇息片刻,再行回府。
李游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一众仆从亲卫随行,护送温幸妤至禅房。
刚到后山小径,还未到禅房,变故丛生,一行黑衣人包围而来。
事发突然,这些刺客武功高强,下手狠毒,重伤三个护卫后,其中一人飞身挟持了温幸妤。李游等亲卫怕误伤女主子,难免束手束脚,最终不慎放跑了挟持温幸妤的刺客。
亲卫被其他刺客缠着脱不了身,过了好一会,才有两个亲卫甩开刺客,骑马追去。又过了一阵,其余刺客皆被活捉。
*
后山树木高耸入云,遮天蔽日,枝繁叶茂。
面对唾手可得的自由,纵使心有疑虑,温幸妤也没*有挣扎。
那刺客甩了甩剑上的血,收入鞘中,而后动作小心的将她扶到一匹马上,坐于前边,自林间狂奔穿梭。
马儿后边拖着树枝,用来清扫痕迹。它跑得很急,耳边风声呼啸,叶片唰唰划过脸颊,有些刺痛,温幸妤听着自己蓬勃加速的心跳,却不觉得害怕。
这刺客似乎早都观察好了路线,顺利脱身后又在山野间行进几十里,最终停在一处农庄前。
翻身下马后,他把温幸妤扶了下来,而后扯下面巾。
五官明若朝霞,眼眸黑白分明,澄澈而纯良。正是沈为开。
温幸妤早在被他挟持时,就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天水香,分辨出是谁。
她神色复杂,福身道谢:“多谢沈大人出手相助。”
沈为开笑了笑,推开院门示意温幸妤进去。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快进来吧。”
门内庭院清雅,迎春花爬在院墙上,嫩黄浓绿交织,生机勃勃。
她犹豫了一瞬,点头踏入。
沈为开并不意外,他跟着进去,阖好了院门。
这场劫持刺杀,他从收到温幸妤的信开始,整整筹谋了半个月。他丝毫不觉得会查到他头上,因为那些刺客都是秦征的人。
要查,也查到的是秦征。
功劳他要,危险他不担。
温幸妤打量着院落,心有戒备,握紧了袖中锋利的金簪,跟随沈为开进到堂屋。
二人入座,她没忍住问道:“那信不是传给秦小将军的吗?为何是你……”
之前她用那乌鸦传信,很快就得到了回信。而后思索良久,决定等确定祝无执到雁门关,再行逃跑之计。
一来汴京距雁门关一千多里,行军最快也得半月余,晚点跑,祝无执不可能转头回汴京。二来两地间单骑加急传信,最快也需要十日。
如此一来,等她逃跑的信传到雁门关,祝无执的信传回汴京,一来一回二十日,她早已遁出牢笼,任天地广阔。
可她万万没想到,和她暗中传信敲定策略的,是沈为开。
沈为开给温幸妤倒了杯温水,似乎并未注意到面前女子的戒备,眉眼弯弯:“秦将军随军出征,走之前把鸟儿交给了我,故而十几天前收到信的是我。”
“姐姐别担心,这宅子周遭几十里都未有人烟,且在我老师名下,不会被人发现的。”
温幸妤没有喝水,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你了。”
沈为开但笑不语。
二人相顾无言,静默片刻后,他看着温幸妤隐隐发白的脸,扫过她的肚子,温声关心:“可是身子不适?我略通医术,可帮姐姐诊脉。”
温幸妤摇了摇头,抚着肚子,手指缓缓收紧,攥着那片衣料。
沉默片刻后,她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沈为开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弄些堕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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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心悲◎
沈为开其实是没料到温幸妤会想打了这个孩子。
在他眼里,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会迸发出接近自毁的母性。哪怕会被指指点点,哪怕会生活困苦,都会竭尽全力将这个孩子托举长大。
就像他母亲。灾荒过后,被骗去大户人家做厨娘,而后抛弃贞洁委身一个畜生,只为让他能有一口饭吃。
说实在的,他司空见惯这样的事,但心底是不赞同乃至憎恶的。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他宁愿母亲抛弃甚至是杀了他,选择有尊严的好好活下去。
可时光不能倒流,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今后势必要一样一样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