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佳人
今日随行登山的官员、年轻子弟都是昨日就定下的,人数与开席的大致时间也提前告诉了御膳房,那么兴武帝也得遵循这个时间,提前太久御膳房还没准备好,迟了饭菜温久了则要损了味道。
庆阳放心了,见大哥、二哥坐在父皇的左下首,右边三哥的席位旁边空着一席,自然是给她留的,庆阳便走了过去。
按理说她年纪小该由皇兄坐在上位,可兄妹俩的席位旁边就是成国公吕光祖,秦仁怕妹妹拘束,故意把上位留给妹妹,他替妹妹承担可能要与老国公应酬两句的压力!
庆阳没想那么多,三哥稳稳坐着,她真叫三哥起来给她让位置才是失礼。
女儿落座后,兴武帝与群臣继续刚刚的话题。
庆阳有些渴了,伸手想去提茶壶,秦仁见了,主动给妹妹倒茶。
庆阳端碗喝茶时,不经意瞥见对面坐在二哥下位的老丞相严锡正又在看她,视线相对,老丞相才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这些年庆阳去中书省的时候经常被严锡正用那种严肃的、不赞同的目光盯视,严肃到庆阳三岁时就知道这位丞相不喜欢她了,甚至如果她不是公主,严锡正肯定早早就训斥了她一顿。但庆阳并不怕他,因为她是父皇的女儿,严锡正只是父皇的臣子。
放下茶碗,庆阳专心听父皇几人在聊什么,没在意严锡正方才那一眼。
坐在主位上的兴武帝却很快察觉到了严锡正的变化,毕竟之前严锡正都是跟着他们有说有笑的,那么大坐得又够近的一个丞相突然不怎么笑了,兴武帝得多瞎才瞧不见?
深知严锡正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种场合影响大家的好兴致,兴武帝暗暗回忆了一下众人的话语,回忆不出问题,兴武帝直接问道:“严相神色如此肃穆,可是想到了什么国事?”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看向严锡正。
严锡正准备离席回话,兴武帝让他坐着说。
严锡正便朝帝王拱拱手,正色道:“臣所想或许与国事有关,只看眼前的话,更多的还是皇上的家事。”
兴武帝笑道:“朕的哪件家事又让严相费心了?”
说着,视线依次在三个儿子的脸上扫过。
秦弘紧张了,秦炳瞅瞅大哥再瞅瞅三弟,秦仁稳稳地坐着,茫然地望着严相,等待后续。
独得老丞相“青睐”的小公主微微皱眉,洗耳恭听。
严锡正果然又看了眼小公主,再对兴武帝道:“敢问皇上,您对庆阳公主未来的期许是什么?”
这下子,众人再齐齐看向坐在太子对面、三皇子身边的小公主。
庆阳保持端坐,面上只有对严锡正所提问题的思索之意。
兴武帝看看女儿,道:“朕自然盼着朕的麟儿无病无灾,一生喜乐。”荣华富贵那些,女儿本来就有,无需他期许。
严锡正:“那臣问得再具体些,敢问皇上是期许庆阳公主长大后觅得如意郎君夫妻和睦相夫教子,还是期许庆阳公主像现在一样常常出入前朝又与群臣同堂旁听朝政?”
兴武帝没去看女儿,也避开了严锡正那双可谓凛凛逼人的眼睛,半垂眸看向手里的酒碗,嘴角依然带着宴席上的闲散笑意,似乎在细细品味此问。
然而在场的无论位高权重的大臣还是尚未建功立业的年轻子弟,包括少年如张肃,都听懂了严锡正不满庆阳公主出现在听泉殿的话外之音。
再直白一些,严锡正这是在朝庆阳公主发难。
庆阳虽小,既然她能听出雍王妃与平凉侯夫人话里不利于母妃与三哥的机锋,如今严锡正的批判锐气扑面而来,庆阳更不会会错意,她只是不解地看着斜对面的丞相,不懂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秦弘也不懂严锡正为何要针对妹妹,看着妹妹懵懂无辜的小脸,身为大哥的秦弘很想替妹妹打圆场,可严锡正质问的是父皇,父皇还没表态,严锡正又是一路辅佐父皇登基的开国宰相……
秦弘微微低头,不安地攥了攥手。
秦炳已经琢磨了一番,心想妹妹才九岁,去前朝是为了玩,来登山也是为了玩,那么爬完山一起吃饭就再正常不过,外祖父何必欺负人呢?可话又说回来,妹妹长大了肯定不能再这样了,所以外祖父担心的是父皇一直纵容妹妹乱了朝纲?
见别的大臣们都收了笑,或偷窥父皇或是垂眸旁观,连大哥也没吭声,秦炳瞧瞧对面,跟着等父皇开口吧。
秦仁坐立不安,老丞相竟然要针对妹妹!
秦仁最先看妹妹,妹妹在盯着严锡正,秦仁再去看张肃,离得好远,且张肃一个小小伴读真在这里大放厥词,父皇第一个罚他。
伴读没资格,秦仁稳了稳,堆出一个笑脸来,朝严锡正道:“庆阳才九岁,严相何必想那么远呢,您瞧今天的天气多好,旁边的飞瀑潭水多清澈……”
严锡正:“……先事虑事,先患虑患,臣身为宰相,既然看到皇上未来可能会有的忧患,便该早早提醒皇上提前预防。”
庆阳:“严相的意思是,你在我身上看到了我可能会带给父皇的祸患?”
严锡正:“是,公主三岁熟背《千字文》,天资聪颖早已传遍朝野,对前朝政事的兴趣也是众人皆知,今日公主登山又显现出远超寻常女童的大毅力、巡视天下的雄心壮志,倘若皇上期许公主同永康公主一样嫁人生子安居后宅,便不该继续纵容公主行走前朝、结识重臣,以免滋长公主的干政之心。”
“皇上,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上切不可因一时溺爱而为将来的公主埋下祸根。”
若太子小时候能有庆阳公主这些年显现出来的天资、心智与毅力,严锡正做梦都会笑醒,为大齐将迎来第二位明君。然而太子饱读诗书勤于练武却无帝王之威,上面有个无才却强势的公主姐姐已经令人担忧,再出个才智魄力威仪都胜过太子的公主妹妹,将来太子继位,朝堂该乱成什么样?
随着严锡正说出“干政”二字,有人看向了太子,有人看向了太子的妻家吕光祖、吕瓒父子。
小公主才九岁,再厉害也干不了兴武帝的政,那就只能是太子登基后的事了。
秦弘背后冒出一片虚汗,当然不是怀疑或害怕妹妹要干他的政,只是焦急严锡正这番无稽之谈!
“严相多虑了,妹妹只是好读书,又年幼贪玩才喜欢去前朝游逛,绝无干政之念。”
秦弘终于开口,说完看向妹妹。
庆阳:“我没有打扰过大臣们当差办事。”
严锡正:“身为公主,对朝事萌生好奇已是不妥。”
庆阳不爱听了:“公主就该对朝事不闻不问吗?那敢问严相,我身为公主,平时接触往来的注定是皇亲国戚与高官勋贵的夫人子女,如果我不通朝事,如何察觉这些人可能犯下的违律误国之举,如何防范被奸臣小人蒙蔽致使误入歧途,又如何以公主的身份规劝驸马、子女以及其他皇室子弟秉公守法,为天下百姓官员以身作则?”
严锡正:“教人如何为官做人的道理看书便可习得,公主无需亲赴前朝,更不该与朝廷重臣走动太近。”
庆阳:“三四岁时我去前朝确实是因为贪玩,后来我读《史记》,读得越深越仰慕各朝开国之君的文韬武略与一代代名臣大将的治国、安邦之能,只是前人均已湮没于岁月长河,后人再无缘得见其风采。如今我生为父皇的女儿,听着父皇与诸位功臣的功业长大,深知诸位必将与父皇同留大齐国史为后代子孙敬仰,那我因仰慕诸位而前去旁观诸位理政练兵,不可吗?”
“可,当然可以!”
听了半晌的樊钟突然拍着胸膛站了起来,浓眉飞扬虎眸泛光:“严相说的那些我不懂,可公主这话说得我都心潮澎湃了,想想我一个莽夫都能名留青史,成为后人口中的大将军大英雄,这全靠皇上提携信任给我建功立业的机会,皇上,这碗酒臣先敬您!”
虎背熊腰的武将抄起桌上的酒碗,双手敬向兴武帝。
吕家父子、雍王、邓冲、孟极等武将都跟着起身敬酒,右相戴纶、吏部尚书杨执敏也带着几位文臣端起酒碗离席,高呼感恩之词。
同样是跟随兴武帝才建功扬名的严锡正不得不跟着敬酒。
沉默许久的兴武帝终于笑了,扫视众人道:“难得有空叫你们过来陪朕登山,说好了只论交情,你们又来这套,非要朕也再夸一遍你们辅佐朕开国的功劳吗?”
杨执敏:“臣等不敢,天降皇上明君一统江山救天下百姓于水火,才有臣等跟随皇上建下微薄之功,臣等是真心感激皇上,时时铭记在心,不敢忘怀。”
兴武帝:“随便你们怎么夸,但朕心里清楚,少了你们任何一个,朕可能都统一不了大齐的江山,来,朕与诸位同饮!”
君臣性情不同,有人饮得豪放,有人饮得文静。
酒碗空了,兴武帝带着众臣们落座,笑着吩咐何元敬:“传膳吧,朕饿了。”
第36章
宴席一开始, 乐工歌姬舞姬们也按顺序进听泉殿献艺了。
大人们敬酒畅谈时,小公主要么专心用饭要么津津有味地欣赏歌舞, 除了跟旁边的三哥说话,并无插嘴君臣言谈之意。
三岁的小公主经常陪了半场宴席就提前退下了,九岁的小公主却能怡然自得地陪完整场。
宴席结束时,兴武帝已经喝了七分醉,灌酒灌得最勤的雍王、邓冲、樊钟三人更是喝得东倒西歪,或趴于桌面眯着眼睛继续吆喝,或朝后仰倒指着殿外飞流而下的清澈泉水念叨着“美酒美酒”,或看似端坐其实已经鼾声如雷。
兴武帝指着三人嫌了几句没出息,撑着桌子站正道:“好了,今日就喝到这里, 下次朕再跟你们喝。”
大臣们跟着起身。
庆阳也想起来,扶着桌子的手用了好大力气,一双腿却没了知觉般不听使唤, 旁边的秦仁比妹妹强, 成功站起来了, 却呲牙咧嘴的,唯恐谁看不出他腿酸难受。
兄妹俩接连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兴武帝看看“稳坐不动”的女儿,突然大笑起来, 伸手示意严锡正看:“瞧瞧, 什么天资聪颖什么大毅力,这不还是一个九岁女娃吗,爬了一座山头就酸得站不起来了,哪有你说得那么惊世骇俗?”
秦炳第一个哄笑,别的大臣、年轻子弟有笑出声的, 没出声的面上也多了笑。
双腿不舒服还挨了一顿嘲笑的小公主气呼呼地瞪向父皇。
严锡正刚要开口,兴武帝醉醺醺地晃了一下,稳住后继续对着严锡正道:“朕赐麟儿自由行走前朝的腰牌时你们都在场,朕答应麟儿她可以用到十岁,朕又是父亲又是父皇的,总不能食言吧?等明年中秋后麟儿就不往前朝跑了,严相大可放心,至于爬爬山骑骑马,随便拎几个将门家的女孩出来都有这兴致,算不上多稀奇。”
这算是正面回应了严锡正席前的询问。
严锡正躬身行礼:“皇上英明。”
答复了大臣,兴武帝走到女儿面前,弯下腰道:“来,朕抱麟儿……”
还没说完就往旁边歪了一下,因为年长没喝太多的吕光祖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帝王。
庆阳:“……”
似是看出了女儿眼中的关心与嫌弃,兴武帝笑笑,看向秦仁:“你,你算了,自己都站不稳,太子,你过来,你做大哥的抱妹妹回去。”
秦弘只是性情软弱,因为勤于练武,他七尺九的身形还是很健硕的,也没有喝多少酒,得了父皇的吩咐后立即走过来,轻轻松松抱起妹妹。
小公主因为腿上的酸麻也皱苦了一张脸。
秦弘左手竖抱着妹妹,右手从膝盖往下地帮妹妹捏腿:“没事,缓一会儿就好了。”
庆阳趴到大哥肩头,这样大哥能省些力气。
兴武帝带头朝别院外面走去,跨上骏马后慢慢地往东行。
秦弘先把妹妹举上马鞍,再翻身而上,从来没有与别人同乘过,秦弘适应了一下,才一手揽着妹妹的腰一手扯了扯缰绳。
大臣们都拥簇在兴武帝附近,三个皇子走在中间,年轻子弟们垫后。
毕竟是骑马,不可能挨得太近,秦炳还嫌大哥走得慢跟袁崇礼胡扯去了。
午后的阳光很是明亮,当周围的马蹄声没那么密集后,庆阳仰头。
秦弘低头,见妹妹乌黑清澈的眼睛里多了一丝不安,秦弘轻声道:“严相思虑过重,他的话妹妹不用放在心上。”
庆阳:“可我就是喜欢读圣贤书,喜欢去前朝看各处官员们理政,严相不喜欢我这样,大哥也不喜欢吗?”
秦弘:“没有,只要妹妹高兴,妹妹做什么大哥都喜欢。”
妹妹才九岁,聪慧好学是天性使然,去前朝纯粹是那里人多热闹,哪里就与干政扯上关系了,大姐私下收受官员贿赂再举荐给他才有干政之嫌,但一次两次的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亦能把握好分寸,绝不会将方济之类放在重要的职位上。
庆阳不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她靠着大哥的胸口,小声说自己的想法:“二哥说你们读书练武是为了长大后为父皇办事,那我读好书练好剑,长大了也可以为父皇、大哥办事。我知道公主干政是什么意思,但那么多大臣天天为朝廷献计献策,好的计策采纳,不好的否决,既然如此,父皇、大哥可以用同样的办法筛选我的谏言,凭什么他们献策就不叫干政,我想为父皇、大哥分忧就成了干政?”
秦弘陷入了沉默。
后宫不得干政,是怕后宫女子扶植外戚侵分皇权,或是怕干政的女子无才无德祸乱江山,但后宫干政的根本还是帝王无能给了后宫可乘之机,倘若君主贤明,如妹妹所说能辨别后宫或公主宗亲的谏言,如辨别良臣奸臣,那又何乱之有?
“妹妹说得对,只要是正确的谏言,臣子与亲友都可以提出,所以你只管继续读书,无需理睬严相。”
秦弘安抚妹妹道。
每个皇帝与他的一干公主姐妹的情分也不一样,他只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偶尔糊涂却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妹妹则是他看着长大的,现在还是孩子,如果妹妹大了后有野心有恶意,他再冷落妹妹也来得及,在那之前,他不可能因为严相的一句“先患虑患”就跟妹妹生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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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弘将妹妹送回行宫的宫殿,继续在这边坐了一阵,等御医来替妹妹检查过身子,确定只是普通的酸乏歇两天就好,秦弘才回了自己的宫殿,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