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佳人
庆阳:“有一点,不过父皇真厉害!”
兴武帝知道自己哪里厉害,故意问:“何以见得?”
庆阳看出父皇眼中的笑意了,走了两步, 简言道:“名正言顺,一箭双雕。”
父皇已然决定要革除前朝留下来的弊端了,问题就在于如何改。
毫无预兆直接提出要免去朝廷给官员士绅的田税优待, 必然会激起这些人的强烈反对。
所以, 父皇特意挑了个为百姓挂田的贪官, 特意张贴告示告诉当地百姓一旦官员获罪,官员名下的挂田也会被查抄充公,逼得百姓去官府闹事,再顺理成章地将这案子闹到朝堂上, 将前朝遗留的田税弊端明晃晃地摆到文武官员面前。
文官们心知肚明, 朝廷免他们的田税是优待,但他们配合百姓逃税便是又贪又坏,可他们没有明着触犯律法,朝廷便没有由头拿此事治他们的罪,如今有近千百姓因为挂田围了县衙, 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起事造反,那么父皇就有理由动怒,有理由出手整治!
这是勒令官员与百姓同征田税的名正言顺。
此外,革除挂田弊端还侵害了百姓们的利益,至少只能看到眼前的百姓们是这么想的,百姓们利益受损,就会怨恨朝廷怨恨父皇,大齐刚刚建立十一年,父皇正是要继续稳固民心的时候,哪能逆着来?
拿沈富仁的案子做文章就刚刚好,沈富仁与富商豪强狼狈为奸欺压百姓,乃是公认的贪官狗官,朝廷抄他的家是对的,父皇为百姓除害也是对的,那么因为此案要失去挂田的百姓就没理由辱骂朝廷皇帝,只会恨贪官害了自己,只能悔恨自己不该投机取巧,这时父皇再让官府奉还他们的田地,失而复得的百姓就会更加感激父皇,称赞父皇是个明君。
这是警醒百姓们不要再取巧挂田的名正言顺。
用一个案子堵住官员们反对的嘴同时不失民心,她的父皇是何等的睿智英明!
小公主的八个字字字都说进了兴武帝的心里,也就是这一刻,兴武帝突然明白为何他喜欢跟女儿聊政事了,因为女儿天资聪颖,他顾忌的女儿能想到,他想教女儿的女儿一点就透,而他做了却没解释的,女儿也都懂他,无需多言!
或许宫里宫外还有与女儿一样聪慧的人,但那些人都跟他隔了一层或好几层,有的话他愿意跟女儿讲却不愿意讲给外人听,有的话除了女儿,再也没有人有足够的聪慧、胆量或公心与他直言。
“好麟儿,朕的好麟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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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父皇吃完早饭,父皇要继续上午的操劳了,庆阳思索片刻,派一个乾元殿的小公公去崇文阁替她跟郭先生告一日的假,再派解玉去九华宫取她的金腰牌。
解玉回来后,庆阳摸摸这枚已经陪了她七年的金腰牌,心中很是不舍,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中秋后无需父皇收回腰牌,单看上面的使用限期,前朝各处的禁卫也不会再容她自由进出。
“殿下准备去哪?”解玉帮小公主系好腰牌,轻声问。
庆阳看向前朝,道:“政事堂。”
父皇让中书省草拟革政举措,但这么大的事,二相肯定要与御史台、大理寺、六部主官共同商议。
解玉面露担忧:“这时候去,会不会不合适?”
因为严相、聂大夫的严守纲纪,小公主平时去中书省、御史台都小心翼翼地避着二人,今日二人可都在政事堂。
庆阳笑道:“我那是敬着他们,可从来没有怕过他们。”
政事堂。
庆阳才跨进院门,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争吵声,那些大臣们不敢在愤怒的帝王面前说的话,这时正一波波地朝外倾吐。
“百姓挂田免税确实钻了朝廷法度的漏洞,那么大可将禁止百姓献田、官员士绅接田一条写进律法,不至于收回朝廷对文人士绅的优待啊,这岂不是寒了天下文人的心,一旦寒了心,还如何指望他们报效朝廷?”
“雍王都说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要有一部分可以免税,那么这部分人总会找到别的名目骗取百姓的田地,百姓也会为了逃税主动配合,只有官民按照一样的税法征税,才能彻底革除此弊端。”
“按照聂大人的意思,莫非皇亲国戚功臣勋贵的御赐田地也要征税吗?”
“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王赏赐田地给臣民是君王的恩德,接受恩德的臣民缴纳区区一小部分田税供养朝廷为皇上分忧,是为臣民的本分。”
“聂大人说得轻巧,关系到皇亲勋贵,那我们是不是该把雍王、永康公主以及诸位国公侯爷也都请来,共同商议?”
“倒也不急,皇上让我们草拟章程,我等先拟着,拟好了交由皇上决断。”
“你这是故意让皇上为难!禀太子,皇上正在气头上,容易冲动行事,还请太子去皇上面前劝谏一二,以免有人一心媚上,却不顾皇上可能因此而招致的种种麻烦。”
庆阳没听到大哥的声音,不知是大哥没开口,还是声音太小被盖住了。
庆阳就在廊檐下站着,反正在这里也听得清楚,里面的官员比她预料得多,可能五品以上的在京文官都被叫来了,大概没地方给她坐。
不知吵了多久,里面忽地安静了一瞬,紧跟着响起一道刚正的声音:“有劳太子向皇上陈清利弊,臣等在此恭候了。”
很快,两道身影出来了,一道是她熟悉的大哥,一道是她也很熟悉的严锡正。
“公主怎么在这儿?”
看到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的小公主,严锡正眉头紧锁地问。
庆阳捞起腰间的金腰牌。
严锡正:“……”
里面一帮大臣还在等着,严锡正没空理会小公主,低声对太子道:“皇上决意革新,官员士绅的田税肯定要收,殿下只需询问皇上要不要加收皇亲勋贵的田税,其他的不必多言。”
秦弘:“可朝里朝外那么多官员学子,若他们全都不满父皇的新政令……”
严锡正:“谁有不满便是意图效仿沈富仁,这种贪官不要也罢。”
秦弘依然摇摆不定,对上严锡正鼓励的目光,他只得先去见父皇。
严锡正这才问小公主:“公主如何知道今早政事堂要议大事?”以前小公主都是下午才来前朝。
庆阳叹道:“父皇气得吃不下早饭,何元敬把我请过去劝说父皇,左相去忙吧,我走了。”
丢下意图分辨此话真伪的左相,小公主跑着追上了大哥。
秦弘心烦意乱,对妹妹道:“今日事多,妹妹去别处逛吧。”
庆阳:“大哥见到父皇,准备如何开口?”
秦弘烦的就是这个,私心里,他也觉得父皇加条禁止取巧挂田的律法就行了,既能威慑百姓,也能维持官场稳定,可严锡正、聂鏊不这么想,他更不清楚父皇的想法,怕劝错了挨骂。
庆阳帮大哥出主意:“等会儿大哥见了父皇,只说政事堂众臣各抒己见吵不出结果,你怕无谓的争吵耽误时间,所以去请父皇定个大致的革政范围。父皇肯定会问你大臣们是怎么吵的,大哥照实说,如果父皇询问你的想法,你就说你赞成大改,只是担心反对者太多引起朝野动荡,你这么一说,父皇定会宽慰你,之后你全听父皇安排就是。”
秦弘惊道:“为何要赞成大改?这是父皇的意思?”
庆阳不能直接透露父皇的秘密,道:“左相最擅长揣摩父皇的心思,他都那么说了,准没错。”
秦弘怕的就是左相揣摩对了,但父皇却因为一时激愤下错了旨意,这时候该有人劝阻才是。
告别妹妹,秦弘心神不安地去见父皇。
庆阳没再跟着了,去外朝的户部逛了一圈,见贾方平已经换上了正八品的官袍,忙忙碌碌地适应着刚到手的差事,没等对方发现自己,庆阳就走了。
估测大哥该回来了,庆阳回到政事堂,结果里面静得像没了人一样。
庆阳正好奇,里面传来严锡正的声音:“好了,既然皇上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要与民同税,我等就议议皇亲勋贵与各级官员可以免税的田地额度吧。”
又一阵沉默后,其他人开始小声讨论起新问题来。
庆阳再次感受到了父皇的一言九鼎。
既然革新已定,庆阳不再操心此事,只等着陪父皇看中书省最后拿出来的新政折子,未料次日去给母妃请安时,母妃紧张地把她拉到内室,问:“太子又犯什么错了吗?昨晚你父皇发了好一通火,一直在骂太子。”
庆阳:“……父皇骂大哥什么?”
丽妃更小声了:“骂他蠢。”
皇上叫她过去共用晚饭,丽妃就去了,吃饭的时候皇上瞧着还正常,躺到床上才开始翻来覆去地似有烦心事,弄得丽妃也睡不好,只好小心翼翼地问一问,结果皇上就像憋了一肚子火终于找到壶嘴一样,坐起来把太子骂了一通,也没有别的词,就是不停地骂太子蠢,还有他怎么生了这么几个糟心儿子。
丽妃跟女儿说这个,是希望女儿能帮太子说说话,把皇上哄好了,大家的日子才都好过。
至于为何不是她自己劝,她连皇上生气的缘由都不知道,瞎劝只会火上浇油。
瞧瞧,她才说完,女儿就好像什么都懂了。
庆阳是懂,但这事她劝不了,大哥肯定是被那些不想改革的文臣的危言耸听吓到了,在父皇面前说了父皇不爱听的话。
第68章
中书省的革新折子还没有拟出来, 六月二十六的早朝上,兴武帝连续颁布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 兴武帝命中书省将沈富仁一案的详情及判定发榜张贴于大齐各州郡县镇村,公告天下。
第二道旨意,兴武帝命中书省昭告天下官民,为免百姓再因类似缘由聚众闹事,凡百姓因畏惧前朝苛政将田地投献、挂靠给皇亲、勋贵、官员、士绅用以逃税的,限期在兴武十二年三月初一前改回自家名下,超过期限不改的百姓、拒绝无条件还田于民的皇亲勋贵官员士绅等一律按抗旨治罪。此诏书与沈富仁一案同时同地张榜公告天下。
第三道旨意,兴武帝命户部十三州清吏司分别派遣三名官员为钦差,前往所辖各州主持当地官民清除挂田陋习一事并重新绘制各州鱼鳞册,各州钦差皆安排一千御前军听其差遣, 如有必要钦差可先斩后奏,随行御前军千户凭圣旨与御赐金牌可临时调动当地各级驻军配合钦差清查田地。京师辖地由户部直接负责。
大殿空旷,帝王亲口宣读的旨意几度回荡, 振聋发聩。
如果说之前还有官员盼着皇上回心转意放弃推行新政, 这三道旨意一出, 这类官员彻底死了心。
三道圣旨之后,朝会继续,最后,散朝之前, 兴武帝又颁布了一道口谕, 命太子即日起为御史台行走。
秦弘脸色一白,还是严锡正在后面低咳一声,秦弘才回神,恭声领旨。
兴武帝目光随意地扫眼儿子,离开龙椅走了。
跟着兴武帝就发现, 往日总会跟他聊几句朝会所议之事的女儿,今早格外沉默。
兴武帝笑着问:“在想父皇的三道圣旨,还是在想你大哥?”
庆阳看眼父皇,道:“父皇的旨意与文武钦差安排得都很英明,只是,父皇为何要调大哥去御史台?”
如果大哥一开始就在御史台行走,这没什么,但父皇特意把大哥从中书省改调御史台,这是明着告诉众人他在惩罚大哥,大哥那么薄脸皮的人,颜面上受得住?
庆阳能理解父皇对大哥的不满,可她做妹妹的也心疼大哥,换成厚脸皮的二哥三哥这惩罚就是小事了,她才懒得管。
兴武帝哼道:“朕要从官员们手里把属于朝廷的田税收回来,他竟然替那些官员们说话,还美其名曰为朝廷稳固着想,其实就是胆小怕事!好啊,他总想顺着那些官员,朕就让他去御史台看看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是什么德行,朕以武开国官员们都敢糊弄朕,真让你大哥继续仁下去,朕恐怕要改名叫秦始皇了!”
自家父皇真姓秦只是名不同的小公主:“……”
兴武帝拿筷子另一头敲敲女儿的脑顶:“好好吃饭,别提他,做大哥的反倒要让妹妹操心,什么出息。”
庆阳被父皇的理由说服了,如果一次颜面受损能让大哥领会君臣之道,那很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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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秦弘需得把他手里的公务交接一下才好改去御史台。
明眼人都能从太子发白的脸猜到他的心情,各忙各的不敢去攀谈,只有严锡正多送了一段路,等附近无人了,严锡正对太子道:“皇上的新政或许有些激进,却是惠国惠民的治国良策,且皇上去年亲征西胡大捷威震四海,如此开国明君,绝无官员敢为区区一道政令忤逆皇上,太子实在不该听信那些危言耸听啊。”
秦弘听了,越发羞愧难当,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质疑起父皇来了?
严锡正看着这位明明比他高了半头气势却还不如十岁小公主的太子,在心里叹气,面上鼓励道:“皇上那里,太子不必过于忧虑,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皇上调太子去御史台小施惩戒,其实还是为了太子着想,皇上是要太子在御史台多看看听听那些贪官污吏,只有太子见识过贪官污吏们的种种为祸手段,太子才能明白百姓的艰难,明白皇上为何宁可冒险也要革除朝政的种种弊端。”
秦弘:“左相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父皇的苦心。”
严锡正笑笑,伸手送太子。
身影错开,秦弘暗暗呼了口气,父皇气势如山每次见面都压得他难以喘息,这些跟随父皇打天下的诸位功臣同样让他难以泰然相处。
走在宫道上秦弘还算轻松,来到御史台后,想到比左相更严厉刚正的聂鏊,秦弘的心又绷了起来,与左相、邓冲等功臣他至少还有些少时就认识的情分,聂鏊乃是父皇登基后重新请回来的贤臣,秦弘去年开始上朝后才与聂鏊有了接触,但大家各忙各的,绝谈不上熟悉。
看到朝他走来的聂鏊,秦弘下意识地想要先行招呼,谨记父皇的君威教诲才保持着端立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