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鸢
青年的声音很淡:“你病至如此,面容如此憔悴,他竟丝毫未觉。”
辞盈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但她没有气力再细想谢怀瑾的话,她也不是很想理他。但谢怀瑾很明显不是她能不理的,她卧在书房的床上歇息时,青年就带着那本诗文缓慢走了过来。
辞盈闭上眼,低声道:“我很累。”
青年只在床边坐下,温声替她读着书,辞盈楞了一下,抬起眸很轻地看了谢怀瑾一眼又缓缓放下,她蜷曲着身体,向着谢怀瑾的方向。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
宇文拂的势力短暂牵涉住了谢怀瑾的人,她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逃,她来到江南之后小心翼翼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是......她面前的人权势就是鼎盛到了如此层度。
辞盈想着,渐而睡着,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炸开一瞬,但很快又被掩盖过去,睡梦中辞盈听见有人在尖叫,她本以为是小碗或者茹贞,走近一看却是自己。
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辞盈的手被人牵住,即便是八月炎夏,青年的手也苍白冰凉。辞盈向后瑟缩一步,抬起眸又垂下,青年未在意,只说:“我替王小姐请了新的夫子,你可以同相熟的人道别一下,半个月后我们回长安。”
他语气清淡,眉眼平静,话语间没有商量的意味。
辞盈:“我不回去。”
“乖。”青年笑了一下,摸了摸辞盈的头,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哄人,带着些让辞盈发寒的宠溺,字里行间竟像辞盈在无理取闹。
辞盈的手蜷缩起来,她看不懂面前这个人,人在看见自己面对不了的危险的时候会生出自然的逃避,辞盈吞咽着口水,重复说:“我说,我不回去。”
“是舍不得王小姐吗?”谢怀瑾温声给着建议:“如若真的舍不得,同巡抚大人好生商议一番,让王小姐同我们一起回去也未尝不可。”
辞盈坐起身子:“你又在威胁我吗?”
一口一个王小姐,可王初于对外的身份明明是男子。
谢怀瑾摸着辞盈的头,轻声道:“辞盈,我真的威胁过你吗?”
这几个字让辞盈遍体生寒,谢怀瑾的确......从未在明面上威胁过她,但他做的事情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在威胁她,她咬着牙,狠下心:“我不回去。”
谢怀瑾仿佛没有听见,他温声道:“只有半个月了,同王小姐好生道别。茹贞的事情我同你道歉,辞盈,日后若是你想要的东西,我不阻拦。”
......
谢怀瑾走后,辞盈良久以后才掀开被子,她脑中回想着谢怀瑾充满暗示意味的话,好不容易恢复的力气又在消失。
她望着地面,眼中一阵恍惚。
她不能......不能这样回去,她要跑。
一次不行,那就两次,就算是为了茹贞......
还有半个月。
谢怀瑾的确没有威胁辞盈。
他无需用如此隐晦的手段。
他要做什么,辞盈从来都拒绝不了。这件事情,他明白,辞盈也明白。
书房里,谢怀瑾新翻着一卷书,想到长安谢府书房内那一方耳坠。
——是从那里露馅。
他未曾想过会如此麻烦。
青年轻轻摩挲着白玉扳指,倒也没有多少悔恨。
他自然不会将辞盈的耳环留在宇文拂手上,放在漆木盒子中也是随手。被发现......有些意外却也还*好,凭借辞盈的聪慧应该能想到,这件事情有没有他的推动结果都是一样的,说到底茹贞和宇文拂的纠葛才是病因。
他以为无伤大雅的,没想到辞盈会在意至此。
青年叹息一声,脸上却拂起淡淡的笑意。
辞盈念旧,心软,情绪,无事,他一一为其改了就是。
素薇和姨母将辞盈交到他手中,她们死后,辞盈是他唯一的家人。
家人......
妻子,夫人。
比起伴侣的关系,他更想做她的父亲。
或者说,辞盈身上有一种不沾世俗的天真,幼稚地挥霍着心软和欲望,比起伴侣,这一路上,他更像她的父亲,
情爱这种东西,如他父亲母亲,如那两|团|白|花的肉,充斥着庸|碌和阴涩,苟且又无用。
他年幼时,望着父亲的背影,父亲从未回头。
没关系,他会一直牵住辞盈的手,告诉她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牵着她走向高处。
如若有一天,辞盈站在权势的顶峰,能将他推下山崖,他自会为她庆贺。
用尸体,用血。
赞颂她眼底的野心。
......
辞盈同巡抚大人请辞,巡抚大人叹息一声,还是用“女夫子”称呼她:“烦请女夫子同回之告别一番,她喜爱女夫子,若是知晓女夫子不日就将离开,定会伤心,还望女夫子能安慰一番小儿情绪,这些天辛苦女夫子了。”
辞盈摇头:“多谢大人不计较我来处,这些时间来给了我一个孤身女子周全的庇护,我并不知晓大人从前的事情,本也不该在离别的时候置喙大人的家事,但大人,往事如烟,过重的执念传到下一代是枷锁。我不是劝大人释怀,当年的事情我只听初于说了个大概,也算不上了解,可能其中另有隐情,大人蒙受了耻|辱和冤屈这些年才如此执着。”
“但......初于是大人唯一的孩子,她心思细腻,没有安全感,很多时候都会将情绪直接咽下去,长久以往,恐怕会出现我们都不想看见的事情。大人给了初于很多东西,但我认为大人应该问问是否是初于想要的,世俗无法框住每一个人,我从前侍奉一位小姐,她拥有这世间鼎盛的地位、权势、财富,但每日想的都是来这江南走一遭,说想看看江南的燕,江南的水。”
巡抚面色复杂,他摸了摸胡子:“那位小姐后来看到了吗?”
辞盈点头,轻笑着:“看见了。”
她看见了,小姐也就看见了。
或许哪一日还曾降临她的屋檐,只是她未抬眸,又或许她在昏睡,她私心觉得这不能叫错过,天地总有一方她们共同存在。
“好,多谢夫子,我会好好思索夫子所言。”王巡抚站起身,向辞盈鞠了一躬。
辞盈忙将人扶起来,轻声道:“大家都知道,您和夫人比世间人都爱初于。”
离开王大人的书房后,辞盈走在回去的路上,她还没收到消息,不知道朱光如何了。她走了许多日,说是一批货物出了问题,也不知道解决了没有。
还有十几日,辞盈还未想好计划,如若朱光有时间,她想雇佣朱光与她同行一段时间。谢然从前同她写了信,说想邀请她去乌乡。
那里地处偏僻,如若能够躲开谢怀瑾的人,定然能隐瞒很长一段时间。
她也能去看看谢然信中的垂杨柳和小鸭子,虽然时节还有些不对,但她可以在乌乡呆过这个春,如今想来半年也不过一瞬,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她再离开乌乡。
如若朱光能与她同行,她就不用太担心安全的事情了,幸好她有很多银钱,足够雇朱光很久很久。
辞盈想着,虽然还没有想出来如何逃开谢怀瑾手下的人的监|管,但已经觉得心间舒畅了一些。刚想回院子,想起谢怀瑾可能在,辞盈转身向李生的院子走去。
李生见她来,很意外,书生还是拿着那一个破扇子,可能是要分开了,辞盈对这一路上遇见的人都和善不少,她轻声说:“初于看着你的扇子欲言又止好多次了,知你攒不下银钱,改日去玉宝坊里重新挑一柄,当我赠你。”
李生咳咳了两声:“这......怎么意思,咳、咳。”
辞盈不觉得李生是不好意思的人,毕竟初见就是那样的场景,她假装迟疑道:“也是,那算......”
一个“算”字还没有说完,病弱的青年立马接声:“就游船那一日如何,咳、咳......麻烦姑娘了。”
辞盈本来还在笑,半晌之后脑中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渐渐化去,她仿佛吐一般吐出来那句:“你刚刚唤我什么?”
李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迟疑道:“......姑娘啊。”
辞盈捏起拳头,但从李生的角度看过去,却只看见辞盈浑身都在颤抖,他听见辞盈声音很轻地问他:“你平日唤我什么?”
李生缓慢地回忆:“姑娘,女夫子......小姐?”
辞盈泄了力气,之前生病昏睡时脑中划过的一道白光在现在彻底炸开,她声音颤抖:“我、我是不是没有同你说过我叫什么?”
李生一怔,心下一阵发寒,但还是挂起笑来安慰辞盈:“是,怎么了,姑娘终于舍得同在下互换名讳了吗?”
辞盈说:“我叫辞盈。”
她直直地看着李生,李生笑着说:“好名字,应当是取自那一句‘川不辞盈’吧。我的名字取得很简单,我娘胎里面带着病,母亲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我也瘦小的一团,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只希望我活下来,多少也应验了,大师原说我活不过十一岁,如今已经及冠了。”
辞盈没听李生吐出来的很多句,转身干呕了起来。
李生脸色一变,忙扶了上去,轻声道:“还好吗?”
辞盈无心回应李生的话,眼睛朦胧地蒙上雾,对呀,她也没有告诉朱光她叫什么,怎么朱光一早就知道她叫“辞盈”了。
这天下叫辞盈的人一定很多,但朱光是如何绕过一切知晓她的名讳的,她当初巡抚府笔试上的墨卷都没有用真名。
辞盈掐着自己的脖子,躬身看见地上落了一滴泪。
她拂袖擦去,李生忧虑着一双眼看着她,辞盈觉得自己真的是太狼狈了,可能也没有伤心到极点,此时竟觉得有些难为情。
她说了一声“抱歉”,低声找着理由:“前两日病气可能还没走完,我先走了,你身体也不好,传染给你了倒是我的不是了。”
李生想说“没关系”,辞盈却已经起身走了。
她身后,李生凝着一双眼,等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扇子。
好心的夫人说要为他换一柄新扇子。
......总是那么好心。
太好心了,让他这样冷心肠的人都有些受不住。
“谢家啊......”李生想着,将手中的扇子收了起来,转身向府外走去。
守门的侍卫早已认识他:“夫子,又去买药吗?”
李生咳嗽着:“嗯......这些天,咳得越发严重了,小兄弟离我远些,怕染了病气给你。”
侍卫拍拍自己胸脯:“夫子别担心,小的身体好的嘞。”
李生笑笑,出了门后眼中的笑落了下来,佝偻着身子,移开帕子时,上面竟真的有血雾。
扇子挂在书生腰间,摇晃着李生为数不多的良心。
......姑且算作良心吧。
*
烛三处理完漠北那边烛二那个废物惹出来的乱子之后,回到江南已经是九月了。她寻到墨愉,汇报漠北那边的事情,她嘴上说着漠北的情况,眼睛一刻不落地落在墨愉身上。
期间偶尔夹杂着一句:“师父,你怎么瘦了”、“师父,我做的好吗”、“师父,你都不对我笑了”,烛三今日换上了婢女的衣裳,墨愉看着:“你等会要去找夫人?”
烛三摸了摸脸:“嗯嗯,等会捯饬一下脸就去,公子那边师父去交代吧,他也不是很喜欢见到我,烛二真是个废物,这些年如果不是烛一给他扛着,不知道能做成什么事情,连漠北那边那么小的事情都处理不了。”
“宇文拂如何了?”墨愉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