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她抬眸,却看见谢枕川似乎靠在车壁睡着了,赶紧放轻了动作,轻手轻脚地地挨着他坐下。
青梅酿的清香在车厢里悄悄散开,谢枕川幽幽睁开眼,看着她手里青翠欲滴的果子,还有不知从何处沾染的酒气。
他似乎刚醒,声音透着懒洋洋的意味,“阿瓷今日去摘青梅了?”
梨瓷点了点头,从篮子里取出一方素帕,献宝似的递到谢枕川面前。
素帕里包着几颗圆溜溜的果子,是用井水洗过的,泛着冰冰凉凉的青绿色泽,夏日里看来,甚是怡人。
到底是梨瓷亲手摘的,谢枕川虽不爱吃青梅,仍是不忍拂了她的兴致,正准备挑颗小的来尝,便听得她欢欣雀跃道:“是呀,虽是买酒时赠的,但这是我第一次摘青梅呢。
“那掌柜的唬人,说是随便摘,可是低矮些的都被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还没熟的,剩下的都在树梢,我和裕冬根本摘不着,后来还是几个好心人帮了忙。”
谢枕川正要接过,闻言手指一顿,“后来呢?”
梨瓷并未察觉他眸色转深,见谢枕川慢吞吞的,干脆自己替他来挑。
“是呀,有两人路过,见我和裕冬摘不着青梅,便主动过来帮忙了,连洗青梅的井水也是他们帮忙打的。我瞧着他们都穿着罩甲,似乎是三千营里的将士,又赠了些青梅给他们,他们也不用。”
“哦?”谢枕川不动声色问道:“既然如此,可曾留下姓名?”
“三千营勇字旗下……”梨瓷歪着头想了想,“好像姓张?”
她想不起来了,不过已经从帕子里挑了一颗最大的青梅,往谢枕川唇边递过去,“若是找到了,恕瑾哥哥打算如何替我答谢他们?”
“依照军律,演武缺勤者杖三十,”谢枕川看了那颗青梅一眼,却未咬下,而是抬眸望着她,“看在阿瓷的份上,杖二十吧。”
梨瓷紧紧闭着嘴巴,幸好自己方才记不清那两位将士的名字了。
谢枕川又道:“我今日已经看过名册,勇字旗下在隶五百人,张姓不足二十,再一一问过——”
梨瓷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这样?!”
“阿瓷若是喜欢摘青梅,为何不同我说?”谢枕川张口,却并未咬那青梅,而是慢条斯理地咬住了她的手指。
温热的唇舌裹住纤细幼嫩的手指,惹得她浑身一颤。
梨瓷立刻正襟危坐,将方才的张三李四都抛诸脑后了,老实巴交地提醒他,“恕瑾哥哥,你咬错了,这是我的手。”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咬手指了,但却又与上一次不同,齿尖不轻不重地碾过指腹,带了些惩罚的意味。
谢枕川今日在军中亦听了不少流言,除却艳羡,竟还有不少妄想做小的。他自然知道那两人是什么心思,还三千营勇字旗,只怕是“三”字旗吧?
梨瓷被含着手指,只觉得有些痒,又有一点点疼。她耳尖通红,却乖顺地任他施为,又用另一只手捏着她方才挑出的那颗最大的青梅,软声道:“恕瑾哥哥不喜欢吃青梅么?”
谢枕川总算松了口,闷声“嗯”了一句。
“为什么呀?”
梨瓷一边问,一边自己咬了一口。
伴随一声脆响,酸甜可口的汁液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像咬碎了清甜的山泉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果酸味儿。
谢枕川轻哼了一声,“酸。”
梨瓷摇摇头,继续嚼嚼嚼。
她倒是觉得挺甜的。
谢枕川抽出梨瓷用来包着青梅的帕子,将自己方才咬过的地方细细擦拭一遍。
圆溜溜的青梅立刻滚落下来,好在车上铺了软垫,这才没有滚远。
这次的力道很轻,梨瓷被逗得笑了起来,“咬过也没关系呀,又不脏。”
谢枕川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晚上可是嫌弃得很,白日倒大方。”
梨瓷立刻便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又羞又恼地捶了他一下。
谢枕川笑,又俯身替她将青梅拾了起来,放回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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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府时,晚膳还未开席。
信国公扫了两人一眼,怪不得不用自己担心呢,原来是这个打算。他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斥道:“你身为三千营提督,带着女眷去军营,成何体统?”
嘉宁长公主自然护着儿子和儿媳,立刻瞪了信国公一眼,“国公爷好大的威风。”
“我…”
不等信国公答话,谢枕川将手中的竹篮和酒坛放在了桌上,有意露出其中的青梅,从容道:“父亲误会了,阿瓷不过是听说京郊的青梅熟了,去摘青梅了。”
信国公一愣,又看了一眼那青得发涩的果子,这才想起儿媳已有一月的身孕了,怪不得要摘青梅。
俗话说酸儿辣女,嘉宁怀着恕瑾时,便喜欢吃酸的,也不知儿媳肚里这一胎是男是女。
哼,反正是男是女也都不姓谢。
他很快释然,重新板起脸,“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入席?”
两人依言入座。
梨瓷半点也没有察觉自己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令人将洗净了的青梅取来,饭前也好开胃。
嘉宁长公主笑道:“三大营那边的确有一片梅林,你父亲原先也摘过的,只是自己素来不爱吃。”
“是么,”信国公冷脸道:“我怎么记得,你怀胎三月时,是日日都要吃的。”
嘉宁长公主被这话一噎,并不想答话,干脆伸手拈了一颗青梅来尝。
梨瓷并未留意到这两人的机锋,又示意谢枕川将那青梅酿取来,笑眯眯道:“我还买了父亲喜欢的青梅酿,父亲可要用些?”
这倒是有些出乎信国公的意料,神色不自然地应了一声,“你怀有身孕,便免了,恕瑾陪我用些。”
谢枕川应了一声“是”,令人取酒樽来。
信国公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一套还没有他手心大小的鎏金花鸟纹金樽,“取海碗来。”
嘉宁长公主不爱饮酒,听闻是青梅酿,倒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信国公一眼,留下了她面前那只鎏金花鸟纹金樽。
谢枕川也不欲多饮,随意摆了摆手。
侍女便只将国公爷的酒樽换成了海碗,小心翼翼揭开了封泥,准备斟酒。
琥珀色的酒液入杯,醇厚浓郁的酒香四溢,似乎还有一丝清甜,便连梨瓷都有些馋了。
她看了一眼,开封的是那坛十年的陈酿,那掌柜嘱咐过,这酒看似清透如水,实则极为浓烈,不可多饮。
不过她想了想,拢共就这么一小坛子,又是三个人分,应当无妨吧?
第118章 误会
◎也许真如她所言也未可知。◎
夜风微凉,西厅烛火摇曳,青梅酿的香气在席间幽幽浮动。
三人随意说了几句,共饮一杯后,侍女又上前将酒斟满。
信国公仰头将海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仍嫌不过瘾,又自顾自地倒了一碗,仰首灌下。
他声音忽地有些沉闷,“……与二十年前,也无甚差别。”
嘉宁长公主先抿了半口,见这酒入口绵柔清爽,清甜不烈,便又浅酌了一口。
她此刻端着酒樽,斜斜看了信国公一眼,“这青梅酿,自是历久弥新,与众不同的。”
谢枕川亦饮尽第一樽,第二樽却未再动,反倒将酒樽推远了。
梨瓷坐在他身侧,已经闻到了酒香清冽,见嘉宁长公主也夸这酒好,不由得凑近了些,一双清澈圆润的眸子直直望向谢枕川,声音软糯,“恕瑾哥哥,这青梅酿好喝么?”
这酒虽入口甘甜,但是后劲极大,寻常人一杯下去便已经醉了。
好在谢枕川酒量极佳,一杯下去仍然面色如常,他转头望向梨瓷,只见她眸中映着点点烛火,比陈年的佳酿更为醉人。
他勾起唇角,嗓音低沉,“阿瓷也想尝尝?”
梨瓷摇了摇头,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那本书上说了,孕期不宜饮酒。”
每每见她这般认真笃定自己已有身孕,谢枕川便觉可爱至极。
当着父母的面,他自然不会拆穿,只是拿话哄她,“这酒酿得极好,饮一小口也无妨。”
梨瓷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只是矜持又期盼地望着他。
谢枕川自是心领神会,眼底笑意更深,执起酒樽递到她唇边。
梨瓷抿了一小口,中肯地评价,“一点都不辣,还有一点甜甜的。”
她说完这话,像是意识到了此举不妥,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两位长辈,好在他们正各自饮酒,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两人酒量都不比当年,嘉宁长公主不过饮了一杯,脸色已经变得潮红。
信国公将那一坛子都饮尽了,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坛底,忽地冷笑起来,“这酒能有何不同?不过是送酒的人不同罢了,到底是那人的外孙女,自然是不一样的。”
“当着小辈的面,你胡说八道什么?”嘉宁长公主眉头一蹙,语气骤然冷了下来,“真要说起来,本宫可曾与你算过旧账?”
信国公梗着脖子道:“好啊,今日便请长公主殿下说清楚,我有什么旧账可算的?”
嘉宁长公主似乎被气得不轻,攥着酒樽的指节微微泛白,“你上一次喝这青梅酿,是什么时候,不必本宫提醒罢?你表妹新寡,却提酒登门,端的是什么心思,还要本宫来说么?”
席间霎时一片死寂。
倒酒的侍女早已瑟瑟发抖,梨瓷手中的银箸也悬在空中,不知所措,唯有谢枕川神色如常。
他轻抚了抚梨瓷的脊背,又从容地夹了一筷子清炒藕尖放入她碗中,低声似是安慰,“初夏的藕尖还不错,你且尝尝。”
梨瓷低头咬了一口,脆嫩的藕尖在齿间发出细微的声响,些许盖住了人声,她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到底还是好奇更多一点,又悄咪咪竖起了耳朵。
争吵还在继续。
“我和表妹之间清清白白,长公主何必要扣这样的帽子,”信国公的声音也高了一分,眼底因醉意而泛红,“这二十年来你对我冷言冷语,不就是因为周则善那个——”
“啪!”
他话音未落,一声脆响骤然打断了此处的争执,嘉宁长公主扬手一记耳光,信国公脸上登时浮现五道纤细的红痕。
打完这一巴掌,嘉宁长公主什么也没说,径直起身离席,宫装裙摆带起一阵冷风。
信国公僵在原地,醉意混着怒意在胸腔翻涌,却终究未再言语,只沉默地起身,朝相反方向大步离去。
谢枕川示意,厅中侍从立刻退下了。
梨瓷手中玉箸还夹着半截藕尖,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睛睁得溜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