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不是。”
谢枕川正准备松口气,却又听得她道:“是第二天,见日出朝晖落在金矿山顶上,苍爷爷又有感而发所作的。”
……
旁人的金山,是“书角吹杨柳,金山险马当”,“金山忽动摇,塔铃语不休”,梨家的金山,便是金矿山了。
谢枕川揉了揉眉心,倒也是名副其实。
“从山西十日快马加鞭,恐怕也难到应天,”他作出最后的努力,清透嗓音此刻也透着些许慵懒意味,“谢家有幸藏有苍云子先生的一幅画作,此番亦随我来了应天,若是阿瓷不弃,不如就用此画?”
【作者有话说】
“书角吹杨柳,金山险马当”出自张玉娘《从军行》,“金山忽动摇,塔铃语不休”出自顾炎武《金山(已下阏逢敦牂)》。
第25章 猫腻
◎好不容易钓上的鱼,又被她一闷棍打回了水里。◎
“谢家也藏有苍爷爷的画吗?”梨瓷不禁有些好奇,“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谢枕川早已想好了托辞,不慌不忙道:“此画已有些年头了,是我及冠那年才意外所得,虽是赝品,但曾得过苍云子首肯,定能够以假乱真。”
“好呀,多谢谢徵哥哥了。”梨瓷的脑袋转不过那么多弯来,只是想:既然苍爷爷都点了头,那和真迹有什么区别呢?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及冠”二字吸引,在心中算了算,谢徵哥哥比自己大五岁,他及冠那年,自己都已经搬来应天了。
梨瓷又认真地叹了一口气,表达自己的遗憾,“要是我家没有在八岁那年搬走,我就可以和谢徵哥哥一起长大了。”
“无妨,”谢枕川云淡风轻道:“你迟早要长大,也迟早要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呀,”梨瓷无师自通地说着漂亮话,“而且也见识到了,还是谢徵哥哥好!”
“嗯,”谢枕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直接戳破她的花言巧语:“还学会唬人了。”
梨瓷眉眼弯弯的,“我才没有唬人,谢徵哥哥比小时候还好,不仅给我糖吃,还帮我作诗、补画!”
谢枕川唇角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看来大同真是民风淳朴,这样笨的小孩,竟然还没有被拍花子的用一颗糖拐走。
梨瓷看到桌上的画作,又忍不住怀念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还画过像呢,我们一起溜去书院玩,书院的张夫子正在教学生作画,见我们在课堂外捣乱,就把我们叫过去给他画了一幅小像。”
她又抬眸看谢枕川,一边拿手划出好大一个圈,一边老气横秋道:“一晃眼,你就长这么大了。”
“没大没小。”
谢枕川懒懒地斥了一声,并未往心里去。
他自幼有名家教导,又天赋异禀,极擅墨画丹青,也熟悉皮、脉、肉、筋、骨五体结构,但他方才试图在脑海里勾勒一下梨瓷幼年团子的样子,却发现自己画不出来。
他轻叹一声,“我竟然有些想不起张夫子的名字了。”
“张康句夫子呀,”梨瓷自觉难得有胜过谢徵哥哥的时候,不禁得意起来,“他虽未曾教过你,但是是县学里最受人欢迎的夫子,那日画小像,还分给了我们冬瓜糖吃呢。”
呵,怪不得记了这么久。
谢枕川没太惊讶,哼笑了一声。
他倒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张康句应是先任了大同学正,后来又去襄陵任了县令,后任知州,如今已入京擢升至礼部主事了。
梨瓷看着眼前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又笑眯眯道:“明明整日对着谢徵哥哥,我却有些想不起你幼时长什么样子了,可惜那幅小像还在张夫子手中,不然拿来看看,肯定十分有趣。”
谢枕川可不觉得有趣,更不会给她拿画像与原主对比的机会,淡淡道:“往者不可谏,倒也不必了。”
梨瓷也放下得很快,绕了一大圈,终于又将话题说回了画作上,“那这幅画就拜托谢徵哥哥了,那一幅画也拜托了。”
谢枕川应了一声,将画卷小心收好,“一会儿我便去将那幅苍云子的画取来,至于这幅……《摇钱树下财神爷问金蟾》,修复好了再交还于你。”
他快步流星,将这幅画带走,很快又带了一幅新的画回来。
与梨瓷的粗枝大叶不同,这幅画被妥善存放在一个素净无饰的樟木匣中,外边还包裹着用细棉布制成的画套。
谢枕川将画取出,徐徐展开,是一幅苍云子所作的《观音菩萨像》。
其发髻高耸,以天冠束之,冠顶的小巧化佛及莲花纹也惟妙惟肖,祂跣足立于祥云之上,端庄圣洁,哪怕只是画像,也可从中领会到怜爱世人的慈悲之情。
明明都是苍爷爷画的神仙,但感受却截然不同。
梨瓷睁大眼睛,呆愣愣地看着,明亮的眼睛里仿佛都映着慈光。
他微微笑问道:“可否?”
梨瓷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真是太好了。”
她一脸叹服又全然信任的样子,不得不说很好地取悦了谢枕川,他眸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阿瓷不验验此画真假?”
梨瓷的语气里透着好奇,“为什么要验,这就是真的呀。”
她幼时在苍爷爷家中见过许多藏画,也见过他作画,虽然她说不出什么门道,但就是知道。
谢枕川自矜地“嗯”了一声,又问,“那若是雅集上,有人怀疑此画是赝品,你如何作答?”
梨瓷顺着他设定的语境想了想,十分懂事,“说这话的人肯定没有见过苍爷爷的画作,我会请他再仔细看看,一定能体会到其中殊异的。”
谢枕川浅浅勾唇,开始教她看画,“苍云子早年行笔差细,中年行笔磊落飘洒,善用蓴菜条描法,晚年后多用兰叶描法,若是将此画与先前那幅作对比,便可见细微差别。”
若说梨瓷先前还在看画,此刻的眼神却不自觉转到了正同她慢声从容讲画的谢枕川身上来。
此时虽近黄昏,但为了赏画,书房里已经亮起了烛火,灯下赏画,却不如灯下赏美人。
虽然这样说有些唐突,但谢枕川的容貌便俊逸有如神祗,霞光与烛光交织,勾勒出精致而冷淡的侧脸,是工笔中最为精细的描画,亦是写意中最为清逸的挥洒。
他的声线清润悦耳一如既往,但似乎为了让自己更好地听懂,语速较平常更慢些,便多了些温柔缱绻意味。
“观其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古今唯一人耳。”
“回神,”见梨瓷发呆,谢枕川微皱了皱眉,修长手指轻叩了叩桌面,“在看什么?”
梨瓷的反应比脑子快,“在看菩萨。”
……
谢枕川耳根微微一热,轻斥一句,“不可妄言。”
梨瓷果然没有“妄言”了,只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眼眸清滢似琉璃,映出暧暧辉光。
谢枕川被她折腾得没脾气,懒得再说了,只仔细嘱咐道:“此画这几日便悬于此处,不可有日光直射,屋内备些樟木条,不可熏香、不可扬尘,屋外要备太平桶,记住了吗?”
这幅《观音菩萨像》世间仅此一副,是苍云子盛年任职宫廷画师所作,此后再无观音像了。
他家底虽厚,但也无金山银山,经不起梨瓷这样能挥霍的。
“记住了记住了,”梨瓷自知理亏,连连应承道:“我保证这几日都不来书房,也不点灯,让人轮流守着,如果有任何不好,那幅《摇钱树下财神爷问金蟾》就押给谢徵哥哥。”
“不必了。”谢枕川眼眉不自觉地跳了一跳,他自认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但暂时还不想要半世英名毁于一旦。
谢枕川正准备告辞,绣春忽然前来禀报,“小姐,书斋的人送画来了,是徐掌柜的夫君,他说此物贵重,要亲手交给您才放心。”
答应了事,梨瓷很是尽职尽责,“今日书房不便见客,请他到厅堂吧。”
谢枕川心念一动,“我随你同去。”
-
徐玉轩听闻自家娘子说那幅无名散人的画卖出去了,原本还担心出事,打听清楚客人是广成伯府的表小姐,当朝富商梨固之女,还是带着一名书生打扮的公子前来买画,立刻便动了心思。
五百两,若是在两年前,连这幅画的一片纸也买不着,不过如今物是人非,已是不值钱的玩意了,倒是可以以此为契机发展新一届的客源。
这样想着,徐玉轩带着打包好的画作出发了。
因着岑夫子的缘故,集贤书斋与广成伯府也曾有过生意往来,他极为顺畅地登上了府门,如言在嘉禾苑的厅堂等候。
梨瓷与谢枕川很快便来了。
徐玉轩虽然与那位谢公子素未谋面,但听闻娘子称其与梨姑娘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甫一见面,便认出了他的身份,连忙行礼,又将随身携带的画作打开以供查验,“梨姑娘,谢公子,店内先前人手不足,是以这才将那幅《珍木仙禽图》送上。”
梨瓷确认无误,让绣春收下了此画,又好心提醒道:“徐先生,五百两银子可还够啊?”
“够的够的,”徐玉轩连连拱手,又道:“我见二位气质非凡,定是风雅之士,本店在应天经营多年,也算是积攒了一些人脉,近日将举办一场雅集,不知二位可有兴趣参加?”
梨瓷现在听到“雅集”两个字便有些头疼,正要拒绝,却见谢枕川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道:“愿闻其详。”
徐玉轩心中暗自得意,继续介绍道:“此次雅集,不仅汇聚了整个江南爱好书画的文人雅士,更有机会竞拍一些极为罕见的画作。”
梨瓷也起了一点兴趣,问道:“是何人之作呀?”
徐玉轩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意味深长道:“现在还未可知,要待到评选画作的人选落定,方能揭晓。依照以往的惯例,还需再过一月时日。”
他说“评选”二字时,有意拖长了声音,说到“惯例”后,又比出“一”的手势。
谢枕川已经了然,再过一月,便是圣上钦定主考官的时日。
梨瓷自然是听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还有些失望,“连有哪些画作都不知道,那有什么意思?”
徐玉轩也不恼,反而笑得道:“梨姑娘有所不知,这雅集之妙,不仅在于画作本身,更在于可在集会上结识志同道合之人。试想,谢公子若能结交几位知己好友,得几位朝臣青睐,日后科举应试,定将一帆风顺。”
见鱼已上钩,谢枕川配合地露出明朗的表情。
这话虽然是对着梨瓷说的,但徐玉轩一直在仔细观察谢枕川的表情,见他似有所悟,又转头对梨瓷道:“梨姑娘您生得如此花容月貌,若能与一位有功名的才子结缘,岂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这句话梨瓷听懂了,连忙摇头以明志,“不打紧的,没有功名也无妨。”
……好不容易钓上的鱼,又被她一闷棍打回了水里。
不过好歹确认了线索,谢枕川也只好缄口,不露形色在心底盘算如何顺藤摸瓜再钓出更大的鱼。
“哦~”徐玉轩再次将两人打量了一番,他原本以为那位谢公子是个会拿捏讨好的,如今看来,在梨姑娘面前根本说不起话嘛。
他不禁有些叹惜,“明白了,那在下便不多叨扰,就此告辞了。”
徐玉轩拱手行礼,临走前,他又特地靠近了谢枕川,低声奉劝道:“谢公子,以色侍人,终不长久,你还是要早些为自己谋划才是。”
饶是谢枕川惯来波澜不兴、深藏不露,此刻眼神也莫名凉了几分,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徐玉轩已经走远,梨瓷好奇地凑了上来,拉了拉谢枕川的衣袖,“谢徵哥哥,那位徐先生方才在与你说什么呀?”
“没什么,”谢枕川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袖自梨瓷手中解救出来,抚平袖口褶皱,“劝我用功读书罢*了。”
梨瓷看了看天色,“的确不早了,谢徵哥哥可要留在嘉禾苑用饭再回去温书?”
谢枕川这才发觉自己今日为着画的缘故,与梨瓷枉费了大半工夫,他摆了摆手,行步如风,又似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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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方泽院内,北铭已经恭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