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幸而这位谢指挥使还未动心,自家的外孙女也不过是一时荧惑。
他原本也是想着将梨瓷在闺中多留些时日,并未为她相看,如此看来,自己还是早些开始留心书院中是否有相宜学子吧。
梨瓷得了应允,眼眸弯弯,眉目格外动人,将那盏苦苦的凤凰单丛留在了桌上,行了一个福礼,步履轻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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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梨瓷哄走了,不知为何,在场的三人皆在心中轻舒了一口气。
“有些话方才不便多说,”周则善重新正襟危坐道:“江南科举弊案规模颇巨,牵连甚广,不知谢大人如今是何打算?”
谢枕川从被调换答卷的学子、淮安盐运分司不翼而飞的巨资,到充当桥梁的中间画商、拍卖出天价画作的主考,将濯影司如今掌握的情况简述了一番。
“老夫暗中调查此案两年,竟还不及谢大人一月,”周则善自惭之余,又叹道:“老夫先替江南学子谢过二位了。”
谌庭与有荣焉道:“周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濯影司雷霆手段,的确非常人所及。”
“豺狼当道,周大人仍能固守本心,挺身而出,已是我辈楷模,更要谢周大人先驱引航,”谢枕川谦慎颔首,又道:“只是如今还未取得那中间人的口供和账册,不能证明贿银的去向。”
周则善不由得道:“怪不得今日先闻濯影司在闹市抓人,后道谢指挥使突现应天,原来是为了在应天官兵手中保下人证。”
不过这一招的确好用,谢枕川在广成伯府公布身份的事情刚发生不久,集贤书斋外想要带走徐掌柜母女的官兵不多时就散了。
此事于当前最为要紧,双方既已开诚布公,谌庭干脆将谢枕川拿人的理由说了,提出自己心中的忧虑,“谢大人只对外说是私事,也不知还能瞒到几时。若是那徐玉轩招了还好,只怕这些人心狠起来,鱼死网破,可就不好查了。”
毕竟谢枕川先前假借“谢徵”之名就读于廉泉书院,并未避人耳目,何况他身为皇亲贵胄,在此处连个亲戚也没有,何来的私事呢?
周则善也想到了这一层,“谢大人可已想好应对之策?”
谢枕川轻啜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要请二位共谋良策。”
“这……”周则善顿了顿,并未开口。
反倒是谌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毕竟谢枕川今日冲冠一怒为红颜,人皆有目共睹,梨瓷又生得倾国倾城之色,若是说他为此而来,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在下倒是有一个主意,”谌庭虽然遗憾与梨瓷做戏的不是自己,到底还是顾全大局,咬牙道:“只是可能,有损府上表小姐的清誉。”
他说的这个办法,谢枕川与周则善早已想到了,只是两人出于不同的私心,皆未主动开这个口。
周则善心中分得清孰轻孰重,此刻被谌庭说开,也只好道:“老夫明白谌大人的意思,阿瓷虽是招婿,到底是个姑娘家,此事还需问过她的意思。”
“请周大人放心,在下绝不会勉强梨姑娘做不愿之事,”谢枕川面露谦逊之色,恭而有礼道:“若是周大人信得过,此事便交由在下来办。”
“也好。”周则善虽是应了,却是在心中摇了摇头,阿瓷那孩子心地纯善,谢枕川又待她不同寻常,哪里会不愿意呢?
“只是老夫还有一事,想要拜托谢大人。”
谢枕川眸色温润而泽,微微笑道:“周大人但言无妨。”
周则善直言不讳道:“古言云‘亲则生狎,近则不逊’,谢大人天人之姿,皎若霜月,腐草萤火未能争辉,阿瓷不过闺中女子,浅见寡闻,若是她应承,还请谢大人在相处之中高抬贵手,以免她耽于其中。”
“周大人言重了。”谢枕川唇角微弯,那双眼眸中泛起清如皎月的霜辉,当真是君子谦谦,温文尔雅,断不会有人质疑他言语真伪。
“梨姑娘至善至纯,至情至性,这段时日相处,在下早已将她视如亲妹,互相关照。此番亦不过是权宜之计,在下感念广成伯府大义,亦知礼义廉耻,绝不会做冒犯之事。”
周则善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此事已经尘埃落定,谢枕川沉吟片刻,又开口问道:“在下亦有一事,请周大人不吝赐教。”
周则善点头,“请讲。”
“不知周大人当初是如何识破在下的身份?”
谢枕川方才已将此事在心中仔细梳理了一遍,的确想不出自己是何处露了破绽。
周则善叹道:“谢大人做事细针密线,滴水不漏,只是多年前我有幸参加过嘉宁长公主与信国公婚宴,谢大人眉宇之间,颇有故人之姿,这才斗胆一试。”
原来如此。
谢枕川与谌庭一同拱了拱手,向周则善起身告辞。
两人走得远了些,谌庭挤出一个笑脸,凑到谢枕川面前讨好道:“哥。”
谢枕川毫不留情地讽道:“据我所知,家父家母并未有幸在外为我添上一位胞弟。”
“那不是也没为您添上一个至善至纯、至情至性的亲妹么,这大舅哥给谁当不是当?”谌庭在心中掂量了一番梨瓷与他以往见过的所有美人的份量,还是厚颜继续道:“反正您也不会入赘,不如给我一个机会呀,那苦种单丛浸石蜜的法子,也和我说说呗。”
谢枕川连眼都懒得抬,薄唇轻启,慢悠悠吐出一个字,“滚。”
第36章 救画
◎我家小姐就是去救那幅画去了!◎
谢指挥使身份大白,不出半日,此事已在广成伯府内传遍了,嘉禾苑更是首当其冲。
自打听说了消息之后,绣春便心神不宁的,大半天过去了,连张帕子都没绣成。
梨瓷恋恋不舍地喝完半盏雪泡豆儿水,终于回了嘉禾苑。
绣春一边伺候小姐用晚膳,一边观察着小姐的神色。
小姐似乎心情不错,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汤不说,连最不爱吃的鲈鱼都多挑了几筷子。
绣春心下稍安,安排好小厨房去煎药,又端来清水为小姐净口,忍不住问道:“小姐,那方泽院内的谢公子,当真是……那位谢大人吗?”
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今日还特意去坊间打听了一番谢大人的名声,说好说坏的都有,有说明察秋毫公正无私的,也有说是朝廷鹰犬排除异己的,甚至还有说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但怎么看也不能和方泽院里那位风光霁月、温润如玉,又待自家小姐极好的谢公子联系起来。
梨瓷点了点头,“是外祖父告诉我的,定不会有错。”
绣春的心情十分复杂。
天知道小姐出门前,她还在气愤谢公子不长眼,居然不愿给小姐当赘婿,如今看来,不长眼的分明是自己啊,人家堂堂的濯影司指挥使,嘉宁长公主与信国公之子,自己居然还妄想他给小姐当赘婿。
至于小姐,小姐能有什么错,她只是眼光太好罢了,不然整个应天府这么多人,她怎么偏偏就挑中了谢指挥使呢。
她忧心忡忡的,又悄悄问道:“小姐,那谢大人不会因为先前的事情,怪罪咱们吧?”
梨瓷吐掉口里的清水,天真反问,“怪罪什么?”
“您让他……入赘之事。”
梨瓷完全不曾考虑到这一层,理直气壮道:“当然不会了,谢大人还在外祖的面前应承了,会帮我挑选合适的赘婿人选呢。”
……绣春的心情更为复杂了。
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样大人物的想法,恐怕不是自己这等小民能够揣摩的。
等到了喝药的时辰,绣春从小厨房端来汤药,伺候小姐服下。
梨瓷喝了药,正在绣春的监督下从蜜饯果子盒里头挑一颗蜜饯来吃,她又想吃蜜饯樱桃,又想吃花生粘,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听得门外有人来报,“表小姐,集贤书斋徐掌柜求见。”
绣春回头望去,梨瓷赶紧捡了一颗花生粘扔进嘴巴里,又挑了一颗最大的蜜饯樱桃包在帕子里,若无其事道:“唔,请徐掌柜进来吧。”
为了迎客,她匆匆忙忙将那颗花生粘吃完,结果又过了一小会儿,徐掌柜才哭着被丫鬟搀进来。
不过短短一日,她便经历了太多变故,几乎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梨姑娘,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徐掌柜,你先别哭,”梨瓷赶紧扶她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好生安慰道:“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总归是有办法的。”
徐掌柜擦了擦眼泪,细细说了这两日的经历。
昨夜起,她便不见夫婿归家了,今日一早,官兵便以私售禁书的罪名查封书斋,要将她母女二人带走,紧接着又冒出一伙儿自称是濯影司卫所的人,说他们得罪了指挥使谢大人,也要将人带走,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是濯影司那边的人亮了谢指挥使的牌子,那群官兵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好在濯影司的大人们还算通情达理,说事儿是徐掌柜的夫婿犯下的,与她无关,只是派人盯着她,并未限制她的行动,徐掌柜多方打听,知道了那位谢指挥使如今正在广成伯府上,立刻便登门想请梨瓷来帮忙。
徐掌柜勉强止住泪意,“梨姑娘,我知道您是心地善良、乐善好义之人,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求到您面前来的。您能不能帮我向那位大人打听打听,我家夫婿现在怎么样了,他是怎么得罪了谢大人,我也好向那位大人赔罪。”
梨瓷认真点了点头,“这两件事我都会放在心上的,等有了消息,立刻让人去书斋转告。”
她想了想,又努力地安慰了几句,“而且那位谢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只是误会呢,你先别着急,等事情弄清楚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绣春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呀,徐掌柜大可放心,那位大人胸怀宽广,宽宏大量,定不会为为难你们的。您还要照顾女儿,该保重身体才是。”
主仆两人轮流劝慰了一番,反倒又将徐掌柜的眼泪说动了,最后是一面擦着鼻子,一面千恩万谢地走了。
送走了徐掌柜,梨瓷也没耽误时间,径直带着绣春去往方泽院。
此刻已是酉时,太阳落山而余晖未尽,天色将黑未黑,天边余霞成绮,融金般流淌出绚丽的画卷。
雅集早已散场,路过华茂园时,此处已经重归寂静了。
“听说谢大人带来的那幅《观音菩萨像》还在里边,雅集才进行不到一半他便不见了踪影,结束后众人也不敢妄动,暂且锁在华茂园的厢房里头。奴婢原本还以为他们要收拾一夜呢,”绣春还夸了一句,“不想这么快便归置好了。”
梨瓷这才想起那幅画是自己借的,“那干脆便将此画也一路带过去交还给谢大人好了。”
绣春点点头,穿过垂花门,两人一同往里走。
园内安静异常,连个洒扫的人都没有,残余的天光照进园内碎了一地的琉璃屏,金光熠熠,好不耀眼。
绣春眼尖地看到花园里有一个躺倒的人影,似乎是被打晕了,她不免害怕起来,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我们先走吧。”
梨瓷的眼睛比她更尖,已然看到不远处厢房之中晃动的火光,厢房外还散落着几个破碎的酒坛。
不好,苍爷爷的画!
来不及深思,梨瓷边跑边道:“我先去取画,你快去喊人来救火!”
“小姐!”绣春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梨瓷的身影没入厢房之中,她咬了咬牙,转身向外跑去寻人。
华茂园地处偏远,这一路过来,除了被打晕陷入昏迷的,绣春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情急之下,她拍起了方泽院的大门,“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帮忙呀!”
南玄最不爱管闲事,但听出是梨姑娘身边大丫鬟的声音,还是起身去开了院门,“哪里着火了?”
“华、华茂园。”
南玄一个激灵,手中的瓜子都要吓掉了,“我家世子的藏画是不是还在里边?”
绣春点点头,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何、何止呢,我家小姐就是去救那幅画去了!”
她话音刚落,方泽院内离地跃起一个人影,呼吸之间,已经纵身越过墙头,径直向华茂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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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的门紧锁着,火似乎就是从这里燃起来的。
梨瓷抱来屋外的太平桶,用力往门上一泼,只听得“刺啦”一声巨响,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
水汽很快消散了,她勇敢地靠近那股热浪,用力踹开了门。
紧锁的房门应声而倒,让出一个小小的入口,火应当才燃起来不久,虽然有酒助燃,但火势也不算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