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最后那句话的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何况,我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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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还未行过月柳桥,梨瓷已经掀起了车帘往对岸看。
福伯未在门外候着,想必是家中来了客人,不过这等事情从来不必她操心,便也未曾放在心上。
车驾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停在梨府面前,绣春与裕冬先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进府领人来收拾长公主府的赠礼。
“多谢恕瑾哥哥送我回府,”梨瓷掀起车帘,正要同谢枕川告别,这才想起来待客之道,“可要过府用一杯茶?”
谢枕川想了想,梨瓷才在长公主府中待了两日,自己此时若同她一道进门,多半要将梨瑄气死,还是先不碍他的眼了。
“谢过阿瓷,今日便不叨扰了,”他以退为进,又抛出新的诱饵,“明日相国寺外有集市,据说售有能载人的木鸢,不知阿瓷可愿与我同往一观?”
梨瓷眼睛一亮,立刻便被这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了,“好呀。”
“那便一言为定了。”
谢枕川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见她点点头,脚步轻快地下了马车,又进了府门,车帘才迟迟放下。
在一旁久候的南玄悄声问道:“世子,现下可是要回国公府?”
“不必,”谢枕川懒懒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回濯影司官邸。”
这几日虽不必上朝,濯影司仍有诸多事务要处理,春闱已经悄然拉开了帷幕,王党蠢蠢欲动,他还要再快一步,方能占得先机。
正这样想着,便听得梨府内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谢徵哥哥!”
鸦羽般浓密的长睫倏然掀起,谢枕川眉心极轻地蹙起一道痕。
“驾!”
车夫不明就里,高高扬起马鞭,发现没挥动,转头一看,世子最为宠信的近侍正紧紧地扯着自己的马鞭,小声道:“别‘驾’了,听我的,就说马车坏了。”
第79章 有旧
◎“听闻你与梨府有旧?”◎
梨瓷提着裙摆跨过府门,知道哥哥正在会客,正准备悄悄溜回后院,不想刚绕过正厅,便被梨瑄叫住了。
“小瓷快来,看看这是谁来了?”
梨瓷脚步一顿,有些好奇地往正厅里看,她在京中没有旧友,能让兄长用这般语气与自己说话的,更是一个都想不出来。
厅中那人着一身竹青色棉布长衫,上面绣着几丛墨竹,气度也如竹一般不俗。
他似乎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落座,此刻转过身来,含笑望着梨瓷,手里还提着一份点心模样的油纸包。
梨瓷下意识地先看向那份油纸包,实在猜不出是什么,然后又抬眸望向那双略有些熟悉的桃花眼。
她仍想不起名字,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那人已然先行了礼,嗓音温润道:“阿瓷妹妹,经年不见,近来可好?”
梨瓷眨了眨眼睛,这才认出来人身份,是那个从小被自己抢糖吃的、真正的谢徵。
她的嘴巴反应倒是比脑子快上许多,习惯性地喊出了那四个字,“谢徵哥哥!”
八年的光阴,足够让垂髫的小丫头长成明艳动人的少女,偏生那双眼睛还如儿时一般清澈透亮,更映出几分惊鸿照影的明艳。
谢徵微微一怔,方才的惊艳之色还未来得及收起,这一声久违的"谢徵哥哥",让他仿佛又回到幼时两小无猜的时光。
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随即化作满腔的温柔,“阿瓷妹妹居然还记得我,看来幼时让给你的那些糕点也不算枉费。”
眼前人面容俊逸,一双桃花眼中总是含着笑意,说话更是温和,的确是幼时的谢徵哥哥长大后应有的模样。
梨瓷却不自觉地想起她与谢枕川初遇时,他懒懒倚在榻上,垂眸唤自己一声“梨姑娘”的情形来。
如果说谢徵是温润君子,平易近人;他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谪仙,杳霭流玉、清贵闲雅,却不动声色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见妹妹有些走神,梨瑄便一语道破,“不必给小瓷留情面,哪里是让了,分明是她抢来的。”
谢徵没忍住笑出了声,梨瓷也被拉回了思绪,虽然有些赧然,但眉眼也弯弯的。
三人一同落座,梨瑄令人沏了茶来,朝妹妹解释了一句,“谢徵是赴京赶考,刚到京城不久,今日特意来拜访的。”
谢徵笑着点了点头。
他这些年用功读书,总算是学有所成,祖父看了他写的文章,也对他寄予厚望。
科考在即,本应当专心致志,他原是打算春闱后再来拜访旧友的,只是后来听闻梨瓷也在,这心便再静不下来了。
他将这些心思悉数按下,只是打趣道:“在下担忧放榜过后名落孙山,便无颜前来拜访,这才提前来了。”
梨瓷偷偷瞄了一眼他手里的油纸包,见他这样说,便宽慰道:“不打紧的,谢徵哥哥带糕点来便是了。”
谢徵早有准备,立刻将手里的油纸包双手奉上,“在下身无长物,只是带了些阿瓷妹妹幼时爱吃的枣糕,是母亲亲自选的板枣蒸制而成的,还望笑纳。”
“哇,是谢夫人亲手做的枣糕。”梨瓷开心地惊呼了一声,她已经许久未曾吃过枣糕了。
只是不等她伸手,梨瑄已经抢先接过了那油纸包,连道谢的话也一并替她说了,“这可怎么使得,我先谢过谢夫人了。”
这枣糕落到了哥哥的手里,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梨瓷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也不敢讨要。
谢徵不落忍,正要替她说话,梨瑄却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狠心,只是我此番带小瓷北上,便是来求医养病的,她如今的身体,实在不宜再吃甜食。”
两家做了这么久的邻居,谢徵也大概知晓梨瓷的宿疾,心中虽然有些失落,更多地还是理解和关心,“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了,自是要以阿瓷妹妹的身体为重。”
梨瑄这样八面玲珑的人,自然看得出谢徵对妹妹的心思,若是以往,他定然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自从知道谢枕川对小瓷有意之后,他便不得不将妹妹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了。
谢徵才学、样貌皆是不俗,两家有旧,品行也有目共睹,更别提他自幼便爱跟在妹妹屁股后头跑,青梅竹马的情意难能可贵,怎么看都是比谢枕川更为可靠的人选,若是能够入赘,便堪称完美了。
他仔细思量了一番,便将梨瓷协助破获江南科举弊案,被狗官设计中毒之事简要说了,末了还不忘替妹妹卖个好,“那位谢大人实在可恶,若不是借用了你的籍册,恐怕小瓷也不会如此上心。”
去年出借籍册之事,倒是经过谢徵自己同意的,若非如此,他也凑不够此番进京赶考的银两,只是未曾想到还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与阿瓷有了牵扯。
他听了梨瑄这番话,心中喜忧参半,喜则喜青梅犹是当年模样,一颗赤子之心天真烂漫,未忘旧人;忧则忧她本就纤纤弱质,沉疴未愈,又染新疾。
梨瓷却是理直气壮反驳道:“哥哥此言差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科举取士是为社稷计,我自然要略尽绵力的。”
这番话又说得谢徵眼前一亮,由衷赞叹道:“此事我亦有所耳闻,阿瓷妹妹大智大勇,正气凛然,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
梨瓷深以为然,得意洋洋地点点头。
哪怕是满脸得色,谢徵也只觉得她可爱,这般玉润冰清之质,想必上天也要厚待她的,不禁又问,“不知这京城的大夫如何说?”
梨瑄没再叹气,避重就轻道:“此毒可解,只是要费些周折,科考在即,便不说来惹你费心了。”
几人又叙旧了一番,谢徵还要赶回客栈温书,便不多打扰,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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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驻在梨府面前,经不住南玄的威逼利诱,车夫最终还是赌上了自己的饭碗。
他收回马鞭,小心翼翼道:“禀、禀世子,这马车好像坏了。”
说完这句话,他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世子的回应。
好在世子并未为难他,车厢内很快便传来了一道淡然的声音,“无妨,自去修缮便是。”
车夫长舒一口气,立刻跳下了马车,蹲在车毂面前,装模作样地检查辐条。
南玄紧接着道:“世子,这马车也不知要修多久,梨姑娘先前不是邀您过府饮茶么,不如移步去梨府稍候?”
沉默良久。
车帘似乎被风吹起一角,帘上的流云暗纹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日光来,很快又落下,归于平静。
南玄几乎都要疑心是否自己花了眼,终于听得世子道:“不必了。”
他心中陡地一紧,这……这又是个什么章程?
车厢内,谢枕川向后靠坐着,重新闭目,修长如玉的手指搭在膝上,看似漫不经心,筋络却微微地泛着用力的白。
又有风过,不知吹来了何处的梨花,簌簌落在车顶。
他依旧半阖着眼,睫羽在冷白的脸上投下浓密的影,唇角抿成一道克制的线。
不知过了多久,梨府的门前终于出现了动静,一名书生打扮的公子迈步出来了。
南玄如临大敌,正要朝世子禀报,谢枕川已然开了口。
“有人来了?”
“是,”南玄不敢隐瞒,“奴才瞧着,像是那位……陈郡谢氏远亲,谢徵谢公子。”
谢枕川“嗯”了一声,波澜不兴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请他过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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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徵才迈出府门,便被一名小厮模样的人拦住了去路,“请问是谢徵谢公子吗?”
他虽然有些惊异,仍是道:“正是在下。”
“谢公子,我家世子有请,望公子移步一叙。”
"恕在下唐突,未请教贵上名讳?"
南玄拱了拱手道:“我家世子,便是当今濯影司指挥使,信国公世子,谢枕川。”
谢徵来京不过几日,自忖并未有得罪过这位谢大人的地方,不过既已知晓自己的籍册便是被他借去的,也不算太意外,从善如流跟去了。
车帘高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却又贵不可言的面容,未着官服,周身气度却依旧慑人。
谢徵未曾料到这位谢大人竟是如此年少有为,瞧这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小上些许。
他很快便收敛了意外的神色,正了正衣冠,垂手作揖道:“学生谢徵,拜见谢大人。”
谢枕川掀起眼皮,不露痕迹地扫了“谢徵”本尊一眼,颔首道:“起来说话吧。”
“是。”
“本座在应天府时,借用了你的籍册彻查江南科举弊案之事,你可知晓了?”
谢徵点头,正好借用了梨瓷方才说过的话,笑道:“朝廷设科取士,原为社稷计,某虽不才,亦当效犬马之劳。”
他面上笑意实在扎眼,谢枕川微微移目,淡淡道:“谢公子不必过谦。你此番进京赶考,可还顺遂?”
"承蒙大人垂问,诸事顺遂。"
谢枕川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修长而匀称的指节在小几上轻敲了敲,意味深长道:“本届春闱的主考乃是礼部右侍郎舒义,可曾拜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