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张员外原还有些不忿,旁边人劝道:“莫说人家一口便能说出那什么墨加轻木的来历,这周身打扮气度也是不俗,还是算了吧。”他也只好作罢。
梨瑄却拉住跃跃欲试的梨瓷,“不必了。”
店家看了一眼谢枕川的脸色,又殷勤介绍道:“此物乃仿照祖师爷鲁班所制的‘木鹊’改良而成,只需借风力,便可载人飞行百丈之远。今日天公作美,这大相国寺上空仅有西南风,最是适宜试飞。您可以先试试,只需签个生死状即可。”
听到“生死状”三个字,梨瑄便已经决定要把妹妹拉走了,却听得梨瓷天真发问,“签在哪里呀?”
那小伙计赶忙拿来一张纸,却被梨瑄拦下了。
梨瓷仍不死心,圆圆的眼睛里盈着水光,“哥哥,我想玩嘛。”
梨瑄一把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玩什么不好,这是胡闹。”
那店家又站出来解释,“公子多虑了,这木鸢经过数百次试飞,只要操作得当,绝无闪失。”
梨瓷眨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梨瑄,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谢枕川也适时轻咳一声,劝阻道:“阿瓷听话,既然梨公子不允,此事便作罢吧。”
梨瑄暗自咬牙,分明是这厮提议带小瓷来看载人木鸢,结果倒是让自己做上恶人了。
他气得哼了一声,总算是改口道:“既然如此,便由我先行一试吧。”
自己到底是习武之人,纵有闪失也不至重伤。这般想着,他接过店家递来的生死状,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
梨瓷立刻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哥哥真好。”
那店家仔细给梨瑄说了木鸢上各类木杆的用途,绳结的系法,诸如此类事项,梨瑄一边默记,一边摸了摸妹妹的头,“小瓷听话,在此处乖乖等着哥哥回来。”
梨瓷用力点了点头,目送哥哥登上那座八角琉璃塔。
离去前,梨瑄又瞥了谢枕川一眼,他却只是从容颔首,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总感觉自己好像又上了什么当了。
登塔的过程远比想象艰难,越是登高,耳边风声便越大,只觉脚下佛塔都摇晃起来,梨瑄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纵然习过轻功,十数层的高度,也绝非寻常人所能企及的,待攀至顶端时,他不禁也有些腿软了。
他正要后悔,却遥遥地望见妹妹在底下朝自己挥手,顾惜颜面,总算是一咬牙一闭眼,握紧胸前横杆,披着木鸢纵身一跃。
梨瓷看着哥哥乘着的那架木鸢在空中滑出的轨迹,像是在空中自由翱翔的鸟儿,不禁目露羡色。
只是他的动作远不及那小伙计熟练,未能成功在空中盘旋一圈,而是直直地朝着西南方飞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又有些担忧,“哥哥往那边飞了,不会有事吧?”
“西南方是开阔平原,无碍的,”谢枕川解释了一句,又话锋一转,“阿瓷想玩吗?”
梨瓷连连点头,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谢枕川便朝北铭吩咐道:“你在此处等候梨公子,若他先行返回,便告知我们去后山了。”
北铭点点头,谢枕川便带着梨瓷穿过人群,径直往后山走去,两人的身影也渐渐隐入葱茏山色之中。
【作者有话说】
小谢:又支走一个。
第83章 木鸢
◎生来就不该拘于一方天地之间。◎
残冬将尽,春寒未消,山间疏梅犹缀枝头,林壑间已隐隐透出新绿。远处溪涧破冰,泠泠水声穿林而来,虽少闻莺啼,却已觉春意暗涌。
两人行至一片较高的斜坡上,此处地势陡然开阔,迎面的风也不小,吹得人的衣袍都猎猎作响。
谢枕川迎风行在前方,不动声色地为她挡去大半风势。暖阳斜照,在他玄色锦袍上镀了层金边,连带着身后人也笼在这片暖意里。
不远处停着一架更为精巧的木鸢,有两名工匠正俯身调试机括,见谢枕川到来,立即行礼退到一旁。
同样是亚墨利加轻木所制,但这一架木鸢的翼展更宽,绢布翼面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尾部还衔着五彩丝绦,乘风而起时,便如凤凰展翅般划破长空。
梨瓷的眼里映着那片珍珠绢,也亮闪闪的,“好漂亮的木鸢,比方才那个还要大!”
谢枕川唇角微扬,不紧不慢应道:“恰好容得双人同乘。”
这话有如一颗定心丸,若说梨瓷方才心中还有一丝紧张,此刻顿觉安心。
她伸手摸了摸那轻木和绢布,又好奇地踮脚去够横杆,木鸢的材质虽然轻巧,奈何鸢身过于宽大,竟纹丝不动。
“当心。”
不待她转头求援,谢枕川已经伸手握住那横杆,轻而易举地抬起了半个鸢身,示意她先站进去,随后自己也跟了进来。
坡上的山风扑朔而过,前边没了遮挡,梨瓷鬓边的碎发也被吹得乱飞,她眯着眼睛,有些费力地摸到了胸前的绳索,“这绳结该如何系呀?”
谢枕川接过她手中的绳索,轻声道:“若是系得紧了,记得告诉我。”
梨瓷点了点。
虽是为两人特制的木鸢,但是真的站了进来,似乎又有些拥挤。
她的腰很细,谢枕川微微倾下身,有些克制地将绳索从她身后交叉绕过,再缓缓收紧。
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三指,梨瓷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指间的温热,她眼前是骤然贴近的玄色绣金衣襟,不用仰头,便可见修长的脖颈,凸起的喉结,还有线条优美的下颌。
那处深色的血痂不知何时已经脱落了,新生的肌肤似初绽的桃花,在冷白肤色上格外醒目。
梨瓷垂下眼眸,忍住去吹拂那桃花瓣的冲动,“恕瑾哥哥,你的伤还疼吗?”
谢枕川的思绪似乎也慢了半拍,系带的手指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下颌处的伤,“一点小伤罢了,何况已经痊愈,不必担忧。”
灵活的手指打出一个个漂亮的绳结,他又紧了紧梨瓷身上的绳索,这才开始打理自身,一边系好绳结,一边和她叮嘱起飞后的注意事项。
梨瓷已经握住了胸前横杆,说不清心里是紧张还是兴奋,她望了望一旁候着的两位匠人,悄声道:“我们不用立生死状吗?”
与方才的细致认真不同,谢枕川三下两下便系好了自己身上的绳索,他扬了扬唇,“不必,我会护着你,不会有事的。”
他凝神辨了辨风向,“可准备好了?”
梨瓷重重点头。
逆风疾驰时,谢枕川承担了主要力道,木鸢顺着斜坡前行,借着风力,很快便升到了空中。
脚下一轻,梨瓷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她不敢睁开眼睛,耳边尽是猎猎风声,哪怕身体被腰间的绳索托举着,她仍然拼命地握着横杆,指节都泛白,几乎要哭出来了。
手边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还有温柔到几乎是蛊惑的声音,“你若是害怕,可以搭住我的手。”
梨瓷毫不犹豫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得过分,梨瓷的手被握在他的掌心,显得格外小巧,温度透过相触的肌肤传来,被包裹起来的那一瞬间,整颗心也安定下来。
谢枕川腕上有伤,此刻被梨瓷用力握住,纵然是他也忍不住微蹙了蹙眉。
不过他很快收敛了神色,反倒温声劝道:“莫怕。”
耳畔传来谢枕川沉静又轻缓的声音,似雪水烹就的茶,清冽里透着温存。
“我既带你上来,自当护你周全。”
他引着她的指尖按在自己腕间,指下的脉搏沉稳有力,如远寺晨钟一般令人心安。
“阿瓷要不要试着睁眼?若实在害怕,看着我便是。”
长风掠过鸢翼,吹起她鬓边碎发,梨瓷试探着睁开眼睛,正好对上谢枕川沉稳的目光。
天光穿透云层,描出他清隽侧颜,那双凤眸清如桃花潭水,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她甚至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尽管眼中还泛着水光,但面上的惊慌已经褪去,逐渐安定了下来。
谢枕川眸中含着三分笑意,“是不是没那么可怕?”
梨瓷仍旧紧紧握住他的手腕,试着垂眸望下看,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
木鸢平稳地滑翔在空中,青山在她脚下绵延起伏,河流蜿蜒远去,大相国寺变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隐约可见琉璃塔尖闪烁的光辉。
“当真飞起来了!”
她惊呼出声,声音里是带着一点雀跃的难以置信。
谢枕川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面不改色地用另一只手调整了一下木鸢的角度,借着风力攀上了更高的天空。
最初的恐惧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
她总算是松开了紧握着横杆的那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指,让春风从指缝间流过。
梨瓷由衷赞叹道:“真好看。”
“可惜不是黄昏。”
谢枕川轻声低语,遮住眼底那一抹憾色。
他原是打算待梨瓷睡到自然醒,午时接她去醉仙楼用膳,下午在大相国寺逛市集,待到夕阳西下时再带她乘鸢的。
那时落日熔金,云霞浸染,木鸢掠过之处皆成火海,印在她的眼眸中,不知有多好看。
他此时再看,总觉得青黄相接的野草斑斑驳驳,山间的残雪将融未融,生怕她觉得不够好。
梨瓷正儿八经地反驳道:“酉时便该用晚膳了,现在就很好。”
她稍稍松开谢枕川的手腕,让他看向脚下那一片尚未完全返青的野草,“那像是一块揉皱的苍绿织锦。”
“那道残雪,像是恕瑾哥哥在方泽院养的那只小松鼠腹上的白痕。”
梨瓷忽然转头,清澈的眼眸里像是盛着盈盈春水,关切道:“它没有随你来顺天府么?”
谢枕川微微摇头,语气平静,“没有。”
“那去哪里了?”
“放归了。”
谢枕川说的是实话。
原本听话懂事的小松鼠,在他要带它北上的时候,却扒着枇杷树,怎么也不肯下来。
偏生它也不躲,只是用小小的爪子执拗地抓着树枝,大尾巴摇啊摇,虽不愿走,又舍不得他手里的花生,与眼前人耍赖要糖吃时的神情颇有几分相似。
要捉一只小松鼠于谢枕川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他最后还是心软了。
梨瓷也望着他,大眼睛眨呀眨,不遗余力地夸奖他,“恕瑾哥哥你真好。”
谢枕川凝望着她眸中流转的波光,庆幸自己没有做错。
有*些生灵,生来就不该拘于一方天地之间。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云雀,似乎是飞累了,也停驻在这只“大鸟”上,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梨瓷,与她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