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她能做的选择无非两个方向:争或不争。
争,赢面太小,势必要拿出自己所有的力量,赌上自己和家人的一切;不争,便要错失皇位,也可能沦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祖父会争吗?
祖父若选择争,她又能干脆果决选择争吗?
她无法自处,最后索性离了清宁宫,前往紫宸宫。
皇上仍在床上躺着,今晚侍疾的是苏贵妃。
闻知皇后过来,苏如月起身行礼。
皇后道:“贵妃劳累,可先去歇息,今夜我代贵妃照看皇上。”
苏如月不知皇后为何突然到来,想一想,大概也是愁绪满怀,难以入眠,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一样的,只是她已有后路,而皇后没有。
侍疾不是什么好事,她早已疲乏不堪,便依言先行谢过,离了紫宸宫。
皇后在皇上病床下坐下,静静看着沉睡的他。
和自己一样,他眼角也有了道道细纹。
十八年前,风华正茂的自己嫁给意气风发的他,少年夫妻,如胶如漆。
后来两人离心,他日理万机,身旁环肥燕瘦,而她独自吞咽着孤寂与失落,消沉度日。
再后来,他似乎回心转意,人人都道皇后娘娘又复宠。
其实哪有什么复宠,不过是她费尽心机,曲意逢迎而已。若苏贵妃的小公主不夭折,若苏贵妃再度怀孕,他又哪里记得起她?
皇后看着他,在想,为何不拼上一拼呢?自己这十多年的失落苦楚算什么?替自己的孩儿争他本该得的,做堂堂正正的太后,临朝称制,这样的未来,值得赌上一切。
她不要他的恩宠,不要他的垂怜,她要他看看,没有他,她虞家照样做这朝堂的主人。
可是,她也明白他的忧心、他的心病,他是那样自恃英明的人,他想做千古明君,他无法承受天下的人的眼光,无法接受自己没有子嗣。
换了是她,也许会做同样的选择,她会纳许多嫔妃,做一切能做的努力。
那时的她又还记得早已老去的原配吗?
无人的寝宫内,她牵起皇上的手,让他掌心贴向自己的小腹,低声道:“皇上,萧霁,我们也有孩子了,我的孩子,会比别人的孩子更让你高兴吗?”
“若我不顾一切替他争来皇位,让我祖父重返朝堂辅政,你会愿意吗?
“若我放弃争斗,照你的意思让你侄儿登上皇位,让你的儿子做寻常人,你会愿意吗?”
说话间,泪水已滴落下来。
她哭道:“萧霁,我恨你怨你,可是……我还是愿意遵从你的意思,若你想要为了朝堂安稳而让我放弃,我就放弃。”
就在这时,她却隐约觉得他的手指动了动。
她一惊,再看那手,一动未动,又觉得是自己疲惫又忧心,感觉错了。
她握住他手,颤声道:“你还能醒来吗?还有可能吗?你若能醒来便会知道上元夜的狂风不算什么,上天若对你有憎怒,便不会让我有孕,你励精图治,任贤革新,若你能长命百岁,是天下的福气。”
皇上仍在沉睡中,却在片刻之后微颤了一下睫毛。
皇后大惊,立刻让人传太医,太医本就在紫宸殿后殿值夜,听闻消息,立刻赶来。
也就在太医赶来那一刻,皇上睁开了眼,牢牢看向皇后。
太医既惊又喜,连忙替皇上看诊,萧峻也闻讯赶来,见皇上竟然睁眼,先是欣慰,随即又感受到莫大的恐慌。
若皇上不死,他的太子之位是否作数?
就算他的太子之位作数,那他和苏贵妃……
想到此事,萧峻顿时面如纸色,不寒而栗,好在此时正值半夜,光线昏暗,旁人也都注意着皇上,不曾看他。
龙榻边,太医还在问皇上状况,皇上却定定看着皇后,突然开口道:“你说你,有孕……当真?”
他说得无力,太医没听清,还在疑惑,皇后却已猜到他大概听到了自己的话,便立刻道:“你们先退下。”
“这……”太医看向皇上,皇上有气无力道:“退下……”
于是太医与众人都退下,只留皇后在殿中。
皇上要说话,却是未开口就急促喘息,有些艰难。
皇后知道自己刚才的话里有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但此时此刻,她料想皇上无心在意那些,便到床边问:“皇上听见了?我怀了身孕。”
皇上没马上说话,神情却是说不出的震惊与激动,皇后唯恐他加重病情,又唯恐错失良机,立刻问:“那皇上如何决策?若皇上不测,萧峻是否仍为太子,这孩子又怎么办?”
皇上看着她,缓缓伸手,她看出皇上是想抚摸胎儿,便将他手接住,放到自己腹前。
轻声道:“才一个多月。”
这句话,温柔得像是一对平常的、盼望子嗣的夫妻。
皇上微微颤抖,脸上露出喜切的笑容,双眸竟被泪水打湿。
他虽无力动弹,脑中也混沌,但身在这个位置,也迅速考虑到事态的发展。
最为难的是皇后腹中胎儿不知男女。
若是公主,今日一切犹豫都是多余,若是皇子,将皇位传于萧峻,皇子则身份尴尬,甚至有可能将来被清除;若贸然传给皇子,孤儿寡母,势必是外戚当权,那虞家、裴家之势便死灰复燃。
再碰上孱弱的君主,这朝局就不会太平了。
他开口道:“宣三省长官觐见,及……郑栖舟,程子均,燕王。”
皇后明白皇上也无法决策,这是要召群臣来商议此事,这些人里要么是丞相,要么是参知政事,或是宗亲,但同时还有程子均,那是她的妹婿。
庆幸的是,皇上这一次醒来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立刻昏迷,太医赶紧给他服了参汤,他就这么坚持着,直到所宣官员到达紫宸宫。
程宪章到了紫宸宫才发现竟不是阴谋,而是真的皇上宣召,皇上再次醒来了!
他一边欣慰,一边又担心起虞璎那边,当时他以为宫中有变,暗示虞璎去找虞老爷子,虞老爷子多半也会判断宫中有变,若有所举动该怎么办?
带着这担忧,他听皇上公布了皇上怀孕之事。
此时寝宫中除了三位丞相,燕王,他与郑泊如就再无旁人。
皇上喝了参汤,此时恢复一些力气,半躺在床上。
他看向三位重臣,问:“皇后问朕,若朕西归……萧峻是否仍为太子,皇后腹中胎儿又该怎么办。”
三位丞相皆是沉默。
直到皇上又看向燕王,问:“燕王觉得呢?”
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对着皇上,燕王本该替皇上说话,言明既有皇子,就该传位于皇子,可万一最后是萧峻登基呢?岂非得罪了新帝?
他想了片刻才回答:“皇上既已清醒,说不定就此康复,平安无虞,可等待娘娘临盆再作决策。”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皇上面露不悦,看向中书令,中书令回道:“皇上可拟下遗旨,若娘娘所出是皇子,则传位于皇子,若是公主,则传位于赵王府二郎。”
侍中却是耿直许多,回道:“臣以为如此看似公平,实为取乱之道,社稷不稳,人心则不定,人心不定,则有纷争。”
中书令便道:“那侍中所言,该如何定夺?”
侍中沉默片刻,回道:“暂依现下决策不变更,若皇上能吉人天相,待娘娘诞下皇子,一切迎刃而解。”
这意思便是,除非皇上能活到皇子出生,要不然就将皇位传给萧峻。
其实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皇上神色平静,看不出心中想法。
他沉默片刻,随后突然看向程宪章:“子均以为呢?”
程宪章在这几名或是丞相、或是王爷、或是参知政事里面,是品级最低的,所以一直站在末位。
但此时皇上却点名让他回答。
一是他是虞家女婿,更能替未来的皇子着想,二是他为人刚正,也许会秉公直言。
程宪章早已为此事思虑再三,他心中赞同侍中大人所言,却无法不替虞家着想,此时上前,开口道:“臣赞同中书令大人之言,若担心社稷不稳,皇上可提前钦定忠正贤明的辅政大臣,令辅政大臣按皇上遗旨行事。”
这样将大权交由辅政大臣,而非虞家人。
皇上静默之后问他:“若朕传位于未出世的皇子,而提前处死虞陟呢?”
程宪章不由一震,立刻跪下道:“皇上恕罪,臣为虞公孙婿,论公理论人情,都不敢妄作此议论。”
皇上沉默不语。
其实程宪章的“不敢妄议”,又怎么不是一种态度?
作为孙婿,他没有当场反对,而是退出决策,是因他非常明白若小皇子登基,自己的岳祖父正是可怕的外戚势力,必会导致社稷不稳。
但也因此能看出,他确实是刚正之人,他将自己的看作是臣子,而非虞家女婿。
第57章 各怀心事
“你起身吧。”皇上道。
程宪章还想说什么, 皇上却接着问:“关于此事,你们可还有话说?”
众人沉默, 皇上道:“尔等都下去吧。”
“皇上……”程宪章要开口,皇上却疲惫地抬了手轻轻一挥,示意他离去。
程宪章只能闭嘴退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反应错了,他该立刻替岳祖说情,辩解岳祖为国之栋梁,从未有不臣之心,绝不可杀他。
皇上何其聪明, 他一定感觉到了。
但此时,他再没有机会了。
忧心地离开寝殿, 只见陈青与邹统领早已候在殿外, 内侍正让陈青先进殿去。
这二位, 一位是大理寺卿,皇上手上的刀, 一位是内卫统领, 皇上袖中的暗箭,皇上会让他们做什么?
程宪章突然觉得以皇上的性子, 一定会选择最后的方案:传位于皇后腹中龙子,但处死虞老爷子。
如此, 虞家便群龙无首,奈何不了皇上自己安排的辅政大臣,便不致外戚专权。
他们几人从殿中出来, 未有一人说话,皆是沉默地往前走。
程宪章走得最慢,脚下如有千金重。
此时他又想到,虞璎怕是已经去找她祖父了, 祖父会不会误判宫中有变而有所行动?最后这行动被内卫察知,确定皇上处死祖父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