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她想要军功。
如何能顺利登基,又能不出现功高盖主之事,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有相当的军功,可燕济之胜实在太大了,想要超过它,唯一的办法就是也吞并一个大国。
所以她来到此地,想要谢定夷把东宛的军功让给她。
想明白之后,谢定夷心中第一时间产生的不是失望,而是:这个办法好像也可以。
她没再说让谢定仰离开的事情,也没戳破她的那点私心,而是让她跟着贺穗出征,一开始只是清扫残兵,渐渐的开始参加议事,举兵攻城。
虽然谢定仰没有多少实战经验,但她足够聪明,也知道自己的目的和能力,所以大部分时候只听从谢定夷的安排,按照她和各位将领商量出来的战术严丝合缝的执行,绝不节外生枝。
可谢定夷毕竟不是神人,不可能永远算无遗策,在战线推至东宛都城数十里之外的永山城时,东宛的精锐已经差不多损耗殆尽了,谢定夷提出从两翼包抄,顺利的话三日之内就能彻底攻下东宛,为保万无一失,她让经验更丰富的朱执水同谢定仰往北边防守更薄弱的地方进攻,她则带着其他人从南面与其交锋。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敌方军中出现了阙敕的战旗。
燕济灭国时候,东宛就曾派出使者去往阙敕,想要联合起来对付日益壮大起来的中梁,阙敕皇帝公仪施认为中梁和阙敕相去甚远,不会波及自身,所以拒绝了这一请求,直至东宛接连战败,她才在吾丘寅的建议下向永山派去了援军。
南边大军正面交锋,北边埋伏偷袭,谢定仰和朱执水没有看到阙敕战旗,以为此战不过是清扫残兵,很快就能攻到都城,于是便带兵追敌十数里,最终进入了敌军的包围圈。
谢定夷在看到阙敕战旗的那一刻便知道北边一定会有陷阱,于是命大军立刻后撤支援,但最终还是没有赶上。
那队人马几乎全军覆没,谢定夷赶到的时候,朱执水正带着数十残兵负隅顽抗。
谢定仰身边的亲卫全数身亡,她自己则身中数箭,倒在一堆辨不清容貌的尸体中间,谢定夷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找到她的,抱起她遗体的那一刻,她身上的乱箭也同样穿透了她的灵魂。
……
母亲,长姐,谢定夷长跪久叩,最后向胞弟谢定俭的石碑走去。
她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驻足略看了看就离去了,身后的谢持没有跟上来,垂首站在谢定仰碑前,谢定夷回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带着随从去往了半山腰的皇陵寺。
第41章
皇陵寺静卧于山腰,寺外古柏参天,枝干虬曲,一路行去,石阶上苔痕深重,零星几颗小草顽强地扎根在石骨间,随风摇摆。
天冷了,昨夜下了场小雨,连带着脚下的青石板都被雨水打磨得泛出温润的光泽,方青崖和宁荷不远不近地缀在谢定夷身后,跟着两列整整齐齐的带刀侍卫。
皇陵寺自中梁迁都梁安时便已矗立在此,百年间经历多次修缮,历经风霜,外围的寺墙是后来新建的,寺内东侧是原寺的旧址,只剩几面斑驳的黄墙,残漆剥落处隐隐露出旧年的朱红,像血色褪去后留下的伤疤。
谢定夷挥手摒退了行礼后想要随行的主持,顺着寺间小径一路往里行去,最终停在一颗老梅树下。
这颗梅树的年岁比她还长,枝干半枯,偏偏每年初春还能开花,开的花极瘦极白,像是从雪里淬出来的骨,和她幼年所见已然大相径庭。
她伸手抚了抚粗粝的树身,抬眸望向前方高低错落的石塔林。
午后的天光从云缝间落下来,为那大小不一的塔尖镀上了一层灰光,风过时,柏树微响,吹塌了不远处被扫成一堆的枯叶,几片小叶被风卷起,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到谢定夷脚边。
身形枯瘦的僧人拿着笤帚,从两座石塔的夹缝中走了出来,洗得发白的僧袍像是布袋子一样套在他身上,在萧瑟的秋风中发出空荡的回响。
两厢对视间,谁也没有发出一言,僧人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继续低下头清扫落叶,笤帚唰得一声落下,带着沙响在石砖上轻轻拂过。
塔声斑驳,风雨刻下的纹路深浅不一,石缝里长出几从细小的青苔,颜色极深,像是旧梦里始终不肯消散的吉光片羽。
谢定夷始终冷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有任何情绪,直到祭拜完毕的谢持找到了她,张口唤道:“母皇。”
还未等她应声,谢持便也看见了那僧人,瞪大眼睛,道:“皇……”
那声称呼还没喊出口,她的手腕就被谢定夷用力摁住,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手骨生生捏碎,谢持吃痛,咬着牙关畏惧地看着她。
好在她只失态了这一瞬,很快便又垂下了手,谢持不敢多言,用余光去扫那僧人,试图和他相视,可那人却像是没看见似的,至始至终都只专心干着手上的活计。
脚边的落叶被扫走了,荒烟蔓草之间,他拾阶而下,又缓缓消失在了错落的塔林之中。
扬起的灰尘在塔林的光束中荡开一圈细小的涟漪,随着两方人的背道而去缓缓下沉,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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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是在膳堂用的素斋。
谢持似乎还没从刚刚的情景中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地坐在一边,半句话也没有,谢定夷用不大不小地声音道:“不是早知道他在这吗?还一脸被吓到的样子做什么?”
谢持低着头道:“儿臣、儿臣只是很久没见……那位师父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倒是学聪明了,不再像刚刚那样脱口而出就是旧称,谢定夷没说什么,示意她拿起筷子,道:“吃饭吧。”
谢持应是,小心翼翼地去挟菜,全程都没敢再多说一句话。
饭毕,谢定夷准备午憩,便让谢持等人退出了禅房,过了好一会儿,宁荷回来禀告,道:“太子殿下朝东殿去了。”
谢定夷的神色没什么波澜,靠在躺椅上翻看着手中的经书,问道:“那人见了吗?”
宁荷道:“一开始没见,但殿下强闯禅房,周围没人敢拦。”
谢定夷又轻轻翻过一页,道:“随她吧。”
窗外落花飘落,掠过古朴的简舍,停驻在谢持脚边,她死死地望着站在门口不让她进屋的僧人,抿唇道:“祖父,您忘了阿持了吗?”
这一声祖父带着说不尽的委屈和心酸,但那人听在耳中,却依旧没什么反应,道:“我不是你祖父。”
谢持又上前一步,道:“祖父,您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阿持每日都在想您和祖母,想母亲,母皇她……”
“你若还有点聪明劲,就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谢持闻言,闭上嘴怯怯地望了一眼远处等候的侍从,又收回视线可怜地望向他。
那人道:“不用在我面前装出一副这么可怜的样子,需要信的不是我。”
此话一出,谢持的神情极短暂地滞涩了一瞬,若非站在近处根本看不出她的反应,瞬息之后,她的眉间蹙的更紧,声音哀哀道:“祖父……您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您真的不记得阿持了么……”
那人道:“谁是你祖父,你祖父早就死透了,若是想找,去你祖母的陵寝里翻一翻,说不定还能挖出点骨头。”
他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惊人的话语,语气平淡至极,没等谢持做出应有的反应,他又垂眼看着她,道:“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查到的东西还不少,”他极轻地弯了弯嘴角,眼角眉梢那细微的走向和谢定夷惯常的神情极为相似,道:“看样子宋家是把你当救命稻草了,怎么样?谋出自己的活路了吗?”
他说的每个字都在谢持的意料之外,她几乎维持不住表情
,只得抬手掩面,做出一副痛哭的样子,捂住嘴唇说:“祖父,我得空定然替您去灵州看看虞氏的各位族亲,您不用担心。”
那人轻轻“呵”了一声,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威胁,道:“同你那个道貌岸然的母亲没什么差别,滚吧。”
言罢,他直接后退了一步用力阖上门,将尚在流泪的谢持关在了门外。
远处的侍从很快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两个最亲近的心腹率先走上了前来,道:“殿下,咱们还是走罢,若是陛下知道了您私下来见……会不高兴的。”
谢持弱弱地点了点头,转身往院外走,通红的眼眶和眼泪还未擦尽,就这么曝露在所有人眼下。
……
午憩过后,帝驾回宫,谢定夷显然也清楚谢持刚刚在私底下去找那个人的事,但她一句也没提,上了马车后只安静地看书,手边的小几上堆着几本批完的奏折,被她随手拾掇到了一旁。
一直到马车驶出崤山的地界,两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就从窗外穿了进来,是宁荷道:“陛下,宁竹来了。”
谢定夷用书撩起了一半车帘,看向窗外,问:“什么事?”
宁竹风尘仆仆,刚翻身下马就朝马车走来,附耳轻声道:“陛下,晏仪卿遇刺了。”
谢定夷眼神一顿,听她继续道:“是中毒,现在人还在,但也是命悬一线的光景,明水殿的侍从来近章宫报的,臣没有声张,让风诉先去看了,东西是宁柏他们几个在查。”
谢定夷道:“知道了,你先回吧。”
宁竹应了一声是,没有耽搁,翻身上马后就离开了,谢定夷放下窗帘,见谢持仍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一副不敢多听多问的样子。
一直到车队进入梁安的城门,谢定夷才吩咐道:“今日是你母亲忌日,到城内之后你就回你父亲那里吧。”
谢持忙低头,放下书微微起身,应道:“是。”
……
正如宁竹说的那样,晏停已经命悬一线了,谢定夷一踏入内殿便看见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唇色发绀,落在那张受了伤的脸上显得无比狰狞,令人不忍直视。
谢定夷看向立在一旁的风诉和宁柏,问:“怎么样?”
风诉先道:“很显然是中毒,但不是近日下的,应该是积了许久才突然被牵引出来,这才一时间伤了心脉。”
“仪卿殿下脸伤在数月之前,按理说到今日至少应该结痂了,但今日一看却还在反复,臣验了那伤口中的脓血,发现上面带着毒。”
谢定夷道:“你是说伤他的凶器上有毒?”
风诉道:“也不一定是凶器,也有可能是受伤后敷在脸上的药或是包着的纱布,毕竟从受伤到现在已经很久,仪卿殿下接触过的东西也很多,一时间不好分辨。”
谢定夷转头问宁竹:“一直替他看伤的是谁?”
宁竹道:“医署的章与还。”
谢定夷问:“此人有什么问题吗?”
宁竹道:“并无,调任至医官署后一直勤恳,先前还替武贵君看过腿伤,替他缓解雨夜湿疼之症。”
谢定夷道:“调任?那此人先前供职于何地?”
梁安的官员大多都是从各地擢升上来的,京中官员或是告归或是外派,位置空缺出来都是先在吏部记档,再由吏部从各地选人,最后定下人选送到御前过目,谢定夷觉得可行就再将奏折下发,吏部拟出调函发至各地。
不过每年宫内宫外来往的官员无数,谢定夷常用的医官也并不是此人,是以并不记得此人的来历,宁竹听她问,上前一步,压低了些许声音,道:“章与还出身晋州,考官后便在岫云城医署任职,后因医术出众升至了医署的司主官,那时候晋州的府丞还是沈蒲沈大人。”
“沈大人卸任前,举荐了章与还来到梁安,此人便入了宫中的医署。”
凡世家大族,不论是想激流勇进还是明哲保身,首要的便是对当朝的风向有个十分准确的把握,即便自己不在朝中任职,却不能彻底脱身,否则便如目盲之人行于崖边,不知哪日就被人推入了万丈深渊,为了不引人注目或是有结党营私之嫌,这批同世家有联系的人大多不会被安排在过高的职位上,医馆署、内常宫,甚至起灯处,越是不起眼的地方,就越能知晓微末的风吹草动。
这其实没什么奇怪的,这么大的朝堂,这么多的人,不是你说一句不可结党营私他们就会乖乖听话,朝中众臣就宛若一张细密无声的巨网,从庙堂之高延至江湖之远,层层叠叠,线与线之间不知何时成结,又不知何时绞紧,每一道看似清晰可辨的纹理下,实则藏着无数隐秘的交缠和牵连。
有人在光下施礼,就有人在暗处潜伏,有人看似忠贞,实则掌着另一个角落的线头。
明面上的奏折一封封递来,密保和耳语却从未停过,她几乎每日都要拆解无数重叠的词句,剥去其中虚饰的伪装,才能看出这张巨网的一丝新动。
而如今,就有人挑出了沈家这条线,将他们从暗处送到了她面前。
是想告诉她什么?是沈淙不值得信任,还是沈家是个庞然大物,不能轻易放权?
可沈淙并未进宫,主家之中也没有人在梁安为官,甚至他父亲的府丞一职,也在她登基的前三年卸任了,唯有母亲还在晋州军中,但也只是一个不高不低的五品官而已。
对方是觉得她一定会让沈淙进宫吗?所以想强调沈氏之盛,以此警告她三思而后行。
“陛下,”见谢定夷不语,宁竹开口问道:“要审章与还吗?”
谢定夷没立时点头,而是先另问道:“是谁让章与来接手晏停脸伤一事的?”
“似乎没谁特意指派,”宁竹道:“当时仪卿殿下回宫后,身边的侍从去医官署请人,章大人出身晋州,经历过东宛战事,极擅刀箭等外伤,是以在得知仪卿殿下受的是刀伤后,医官署的正使就自然而然地派了他来。”
医官署的正使刘亓已经年过六十了,要不了两三年就会告归,平日里除了给谢定夷把把平安脉之外几乎从不去各宫各府服侍,若说她也在里面掺了一脚,那谢定夷觉得自己这个皇帝也不用当了。
“不过当时来明水殿的医官一共有三人,还有两个是女子,也擅刀伤箭伤,但贵君殿下说晏停毕竟是后宫中人,平日里诊平安脉便罢了,今日伤了容貌,诊到细处女子也多有不便,就只让她们同章大人斟酌着用药,后面仪卿殿下伤势渐好,用不了这么多人,自然就由章大人接手此事了。”
一旁的宁荷听罢,提议道:“若陛下有疑,或许可以查查章大人是否同澈园那位有过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