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往澄州送的那批粮本就是要人知道的,沈淙没说什么,抬步踏上回廊,嗯了一声。
萧辙恭维道:“府君仁义之心昭然,边关苦寒,路上定然辛苦。”
沈淙道:“倒还罢了。”
萧辙说:“说起来我还没去过晋州再北的地方呢,府君这回途径此处,可能和我说说?”
沈淙摆摆手,边往自己的院子走边道:“改日吧,奔波了几日,我这会儿有些累了。”
闻言,萧辙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露出一个腼腆的笑,道:“抱歉府君,那我先回了。”
沈淙点点头,带着赵麟越过他,迈步往回廊深处走去,只不过在即将转角的时候,他却慢慢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身,回望了一眼那廊柱掩映后的身影。
萧辙他……到底想问什么?
第51章
除夕当日,边关军情传送回京,道边境苦寒,两军胶着,棉衣布甲不足抵御,还需
再送炭火热源,战报先行送去东宫,不多时,得到消息的武贵君并几位尚书一同赶来,齐立于东宫的暖阁之前。
陛下要东西,朝中没有不送的道理,但这笔钱从哪出是个问题,武凤弦主张从户部直接拨调,但户部又回奏国库空虚,暖阁内一时沉默,殿上殿下,互不相让。
正僵持间,刑部尚书宋冉作为第三人开口了,道:“边军缺炭、衣物,若不及时送达,将有冻伤死者,士气动摇。”
陈巽道:“军事为重,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年终诸项开支在前,无专款可动,且炭火薪柴需要运送,耗费高昂,不宜举动。”
坐在谢持身侧的武凤弦神色不虞,冷声道:“那陈大人是什么意思?让陛下和边关将士都冻着吗?”
“贵君言重了,微臣万万不敢!”陈巽赶忙跪地,道:“然国库之中,确实举无可举,举国上下,水利兴修,赈灾济民,无一处能得暂缓,先前一批布甲棉衣已经走了特案拨银之路,如今臣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兵部尚书崔敦礼怒道:“西羌这是想拖死我们!边关连连出兵,袭其左右二翼,但西羌就是只守不攻,和缩在壳子里的王八有什么区别?有本事就正大光明出来战一场!”
武凤弦无奈扶额,道:“无论如何,这批炭火必得送到,要么就设冬募捐令,召集朝中官员以及世家富商以助边军越冬为名筹措薪炭资费。”
几位尚书不动声色地互看了一眼,道:“殿下,朝中募捐向来艰难,尤其是那些世家……”
“艰难?有多艰难?若在座的诸位都觉得银钱贵于军士的性命,便无需捐了,来日等陛下回朝籍中清查便是!”
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谁能真正指着天对着地说一句自己两袖清风,手上一点腌臜也无,武凤弦自问不能,坐下几位自然也不能,果然,此话一掷,几人纷纷噤声,唯有礼部尚书余崇彦开口道:“募捐事小,朝中上下一心才是最重要的。”
武凤弦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道:“尚书大人不必讥讽,本宫和宗室自然会带这个头,无论如何也会撑到陛下得胜还朝。”
余崇彦恭敬道:“殿下一心为国,为了陛下,微臣弗如。”
这等假模假样的恭维话武凤弦懒得多听,此人身为谢定夷老师,向来看不起他,若不是她几番劝告,后宫也不会多那么多新人,他手中之权也不会一削再削,至始至终也攀不上那个站在谢定夷身边的位置。
见余崇彦没意见,他便拍板道:“明日辰时,前朝议会,宫中开宴,本宫会召宗室和各位各位大人的家眷入宫,共议边关忧患——还望各位心系民生,不要让本宫失望。”
众人无言再对,只能齐齐行礼道:“是。”
待到几人告退,武凤弦才疲惫地撑住了额头,垂眼开口道:“明日上朝机灵点,宋冉会给你递话,你趁机提及便是——此次冬募事关边关,非同小可,谁都别想置身事外,尤其是户部,那群蠹虫中饱私囊,还敢说没钱,等陛下回来,我定然要好好清算他们。”
这话自然是对一旁的谢持说的,但他低着头,没看见谢持望过来的眼神异常冷漠,好几息之后,这位被任了监国之责、却在这两方争执间始终没有机会说一句话的太子殿下才低低开口,道:“是,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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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夜,朝中的邀帖就发至了居留梁安的皇室宗亲及各个官眷的家中,虽然说得隐晦,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次进宫是为了什么,第二日众人齐聚,打眼一看,一群男男女女大多衣着朴素,毫无赘饰,连带着江容墨等人都低调了许多,武凤弦看得生气,心里却也有点想笑,直到门外走进来一个扎眼的身影,他眼中的嘲弄猛地化作了冷意。
是沈淙到了。
他今日的打扮和平常一般无二,只一身青色曲裾长袍,外披雪白裘氅,发间饰有简单玉饰,不算高调,但也给足了进宫面君的礼数,只不过这身装扮放在平日里不算打眼,可在如今就显得有些引人注目了,果然,他甫一出现,其中大半的人都侧目望向了他,沈淙入殿的脚步略略一顿,抬眸望殿内扫了一眼。
一见殿中诸人比平常朴素十分的衣着,他便知这些人为何看自己,心中好笑,也并未显露出半分局促,而是自然地走到殿中,向武凤弦等人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
大庭广众之下,武凤弦再厌烦他也只能撑起一个假面,硬是笑了笑,抬手一拂,让他起身入座。
虽然大家都知道自己今日来是要做什么,但场面上的样子还是得做做,几句寒暄过后,武凤弦总算切入正题,提起了边关战事。
简述了情况后,他便道:“想必大家也知晓了,近日边关将士炭薪短缺,陛下御驾亲征,昼夜奔波,不忍军中冻骨于风雪。”
“朝中钱粮紧迫,兵部、户部皆有难处,我们等如今安坐此处,陛下和将士们却苦寒于边地,于情于理,我等也应尽力为陛下排忧解难,为我中梁开疆拓土尽一份绵力。”
见殿中鸦雀无声,武凤弦便继续道:“今日请诸位来,原是商量一桩义举,若各府能捐金帛、炭薪、棉布,设义仓后统筹送往边关,想来既可解边关燃眉之急,也能安陛下爱兵之心。”
言罢,他取出一卷册子放到案几之上,道:“各位若肯助一臂之力,本宫代边关万军先行谢过。”
话音落下,殿中气氛静得能听见炭火爆开的轻响,最先出声的自是太子正君宋渐吾,他起身行了个礼,道:“父君所言极是,母皇如今在外征战,为的就是中梁富贵久安,我等援助前线也是应当,宋家愿出炭薪五千担,另捐银千两,用于义仓。”
他言罢,左右宗亲也都纷纷表态,见宗室都已松口,在座的官眷们自然也不能龟缩不出,只是谁先出口,该捐多少,显然这些人心中还有计较,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沈淙率先开口道:“救济前线,本就是朝臣分内的事,沈家愿出炭薪千担用于义仓。”
他这千担炭薪不痛不痒,但也算给众人立了个数字,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终于又有人陆续起身响应,不过数目不高不低,也只在千担上下徘徊。
见那册子翻过一页又一页,武凤弦总算在心里默默舒了口气,垂眸往沈淙那瞥了一眼——对方眉眼沉静,正端坐案后自顾自地举杯啜饮茶水,那一脸山岳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淡然竟有几分谢定夷的影子。
他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为什么这些人一出生就能得到他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呢?这些年来他费尽心机,步步谋划,才向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人靠近了那么一点点,可他、或是虞静徽,他们仅仅凭借着家世或者容貌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谢定夷的目光,何其可恨。
真是的……他不应该划烂晏停的脸的,他最应该划烂的是沈淙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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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炭薪的这段时间,边关的情形也不像战报中说得那样胶着,而是异常忙碌,整个临靠归余城边地的营寨差不多快被搬空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空壳,有许多营帐还是不久前从西羌前锋营寨处搜刮而来的,如今缝缝补补又派上了用场。
调往蕴城的五万兵马昨日便已经出发了,谢定夷将大半兵力都分了出去,又命朱执水为主帅,孟郁江、戴月行为
副手,沈洵、王璋同行,要求一日内赶到此处扎营。
如今,归余城内只剩下两万余人。
“陛下,人已经出发了。”
营帐中,兵卒们还在来来往往地搬抗军备,谢定夷穿着布甲,正挽着袖子扎一个空营帐,身后宁荷匆匆而来,继续禀报道:“另外,朱将军已经到达蕴城了,辎重后备今日夜半也能到达。”
谢定夷嗯了一声,用力把麻绳拉紧,道:“朝中呢,有消息吗?
宁荷道:“贵君殿下同后宫诸人以及在梁安的官眷一同筹措了一个义仓,里面全是银钱和炭薪,正马不停蹄地朝边关送来,其余的便没了,朝中还算平静,各路诸事有条不紊。”
“哦?”谢定夷来了点兴致,笑问道:“所谓有条不紊,是指凤弦还是阿持,亦或是老师?”
宁荷有些为难,并不敢乱说话,只能避重就轻道:“余尚书理前朝务,武贵君管后宫事,有条不紊。”
谢定夷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说:“敢情阿持连话都没插上?”
这回宁荷沉默了,只安静地侍在一旁。
绳子绑好,就要钉桩了,谢定夷将衣摆提起来扎在腰间,袖子又往上挽了一点,俯身拿起地上的锤子,举重若轻般地在空中抛了半圈,随即双手紧握锤柄,先是轻轻两下,确定那木桩定好位置后,她便开始施力,一锤一锤,狠狠地将粗实的木桩钉入泥中。
锤子扬起时带出短促的风声,落下时还能看见她小臂上的青筋在不断鼓动,每一击都把木桩钉得深实而不歪,不过四五下,那木桩便又紧又实地锲入了地中,纹丝不动。
钉完这个,她又走向另一个角落,宁荷继续跟上去,又想起什么,道:“陛下,我这还有一封信,是广盛行的人送来的。”
上次沈淙送粮草来,谢定夷便是让宁荷拿着信物去取的,她和广盛行的掌柜也因此有了几面之缘,结果今日她去茶楼喝茶等消息,那掌柜的就迈步走了进来,同她喝了半盏茶后将一封信从桌下递给了她。
“梁安万里,锦书遥寄。”
那女人笑眯眯地留下这么一句便走了,她也只能帮她送了进来。
“信?”谢定夷拍拍手,支起一条腿踩在那木桩上,伸手道:“我看看。”
宁荷便从怀里拿出那封信递给她,见她随手撕开,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看到一半,她的嘴角牵了牵,笑道:“别扭人写的别扭信。”
写天气,写梁安,写朝堂,写粮草银钱,甚至还写了步月吃了多少草,就是没写她或者他自己。
只有最后一行写了个望平安,落款是一个淙字。
宁荷见她笑,便问:“陛下要回信吗?应该是交给广盛行的人便是了,不费我们的事。”
“回。”她应了声,将自己沾满了尘土的手按在那信纸上,轻易便显出来一个灰扑扑的手印来,尔后,她将那纸折好塞回信封中,正要递还宁荷,却发现那封中还有东西。
倒出来一看,是个小小平安玉扣,模样精致,在雪光下闪着剔透的光泽。
……
“平乐亲启:
岁次甲申,季春未度,梁安天晴少雪,寒天尤甚,除夕之夜,太子殿下于承天门上祈福放灯,街中灯火渐明,坊间孩童结队喧闹,街肆列市,居者得暖,行者无忧。
朝局尚稳,大事未起,诸司守职,百吏安流,炭薪之事已有应调,计信后三日可抵。
近日频练骑术,步月所食增多,昨夜草三束,今晨亦三,马身微热,鬃毛潮润,然神情尚稳,蹄声未乱,可暂安之,风雪将至,命人将马厩勤加护暖。
望平安。
淙。”
……
相思无所处,万里掩关山。
第52章
中梁正月廿一这日,距承平帝领兵去往边关已一月有余,淮澄河冰层未解,两方人马仍在僵持。
西羌后营中军大帐内,皇帝淳于通正拧眉看着眼前的舆图,道:“已经一个月了,你不是说她一定会忍不住出兵的吗?若是再等下去,等到淮澄河解冻,中梁动用水师,我们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
帐中诸人全都着甲穿毡,唯有左首一男子未有甲械,约莫四十岁上下,颧骨略高,鼻梁挺直,唇线收敛,穿着黑色棉袍,外披一袭灰褐色猞猁皮氅,领口紧扣,覆至膝下。
此人便是从中梁逃走的原阙敕左相,吾丘寅。
听见淳于通语气下的不虞,吾丘寅起身作揖,声音中带着一股久病的弱气,沉声安抚道:“陛下稍安勿躁,如今正是和中梁比耐心的时候,只要淮澄河一日不化,我们就能多消耗他们一日,即便是冰河解冻,调遣水师战船也需要至少三日的时间,陛下不必忧心。”
淳于通道:“不是我不信你,丞相,”她掀衣起身,从上首迈步下来,道:“先前你让我在前锋营寨处安置空营设伏,我照做了,你让我放回那两个探子,我也没留,可到头来却是我们损失五千精锐,到底是谢定夷太聪明了?还是你没好好效忠于我?”
吾丘寅低咳了两声,道:“陛下,此战原本万无一失,若非是暗哨暴露,绝不可能至此。”
几乎是那两个中梁探子一跑,左右暗哨便知有人暴露了,可暴露归暴露,营地边上有暗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却没想到谢定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反应过来此地有埋伏,还悄无声息地将大军调到了后方,最后亲自领兵将其歼灭。
当年阙敕还在和中梁僵持时,谢定夷常常被无数阴谋诡计绕得脱不开身,多少次埋伏刺杀,擦着鬼门关过去,可一到战场上,她便像是鱼游入了水中……似乎只要兵在她手里,不管多少敌我差距有多大,她都能反败为胜。
即便隔着家国深仇,吾丘寅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天生将星。
或许是物极必反吧——当年那境况,谁能想到每年都向各国朝贡,割城无数又和亲无数的中梁能出这么一号人物。
“所以我把他杀了,也没怪你,”听见吾丘寅避重就轻的解释,淳于通笑了笑,上挑的眼尾透露出一丝桀骜的野性来,说:“可是下次就不一定了。”
故国覆灭,在别人手底下讨饭吃,吾丘寅也不想同她撕破脸,只能敛眉藏下眼中冷意,道:“臣一心只想助您覆灭中梁,别无所愿。”
助她覆灭中梁是真,别无所愿就不一定了,此人心机深沉,谁知道面皮下藏着多少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