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明明知道就算今日守城的是别的将领,未免不会中计,那一城百姓,谁知道里面有多少是暗线伪装的?他们在各处点火,装作中梁兵卒杀人,谁又能率先预知提前阻止?但她被一时激愤冲昏头脑,开始指责谢定俭无能,骂他蠢,甚至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碍她的事——
说到底,她在骂的都是自己。
不过骂归骂,不到最后一步,谢定夷自然不会把胞弟交出去,可谢定俭却趁着她外出安抚百姓将士时在帐中用一把匕首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尸身旁留有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写道:对不起,阿姐,我犯错了,你把我交出去吧,不要说我是自戕,最后利用我一次,至少中梁的军心能稳定,我只能做到这了。
她这个懦弱的、天真的、怕痛的弟弟。
她抱紧他,才发现他已经长大这么多了,早就不再是记忆中、十三四岁时的模样,那张和她一般无二的脸已趋青白,脖颈上的刀痕触目惊心。
他用自己的性命为她重新扳回了这一局。
就那一次,唯一一次失控,唯一一次激愤,让她失去了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
思及旧事,谢定夷脸上没什么表情,仰头靠在座椅上,另问道:“吾丘寅如今在何处了?”
宁竹道:“和叛军一起在庆云邑扎营了,他们拥立了那个皇子公仪衡为帝,庆云邑的布防军已经蛰伏四周,只是不敢轻举妄动。”
谢定夷问:“其余地方呢?”
宁竹道:“中梁原境尚安,除了虞氏和方氏一直在安抚当地舆论外,晋州的沈氏、南氏,还有一些大小世家也在极力斡旋,昭平和巽州等地也有人站了出来,应该是温、何几位殿下在暗中牵的线。”
这倒是让谢定夷有些意外了,挑了挑眉,问:“是他们主动去的?”
宁竹道:“是武贵君说服他们的。”
听闻是武凤弦,谢定夷神色稍顿,道:“他往日总不爱和世家打交道,如今倒是聪明了许多。”
其实就算武凤弦不安排,她马上也会给方赪玉去信的——现在舆论甚嚣尘上,阙敕风头正热,并不是强行镇压的最好时机,思来想去还是由世家牵这个头最为妥帖,那些能在当地屹立多年的世家大多根系繁茂,又因普遍看重美名和官声,于百姓中也有声望,有他们做样,此事也会好处理很多。
宁竹道:“贵君当机立断,一心为了陛下和中梁。”
谢定夷道:“传旨回梁安,如有必要,可遣方青崖出京平叛,若是捉到吾丘寅,不用留手,直接处死,下其首级者,赏黄金百两,以爵封之。”
宁竹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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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向西羌发去劝降书,除了想快速结束战局外,还因为西羌都城绥那和他们如今所在的图朔城之间并无大江大河,只有数条支流以连接。
水师想要发挥最大的威力,自然是在越宽敞的河面上越好,若只能一艘跟着一艘纵向同行,那就很容易被埋伏,水上水下不论,若是队伍被截断,那前后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是以谢定夷不打算从这段支流走,而是决定随着淮澄河直接入海,从西羌境内的另一条大江宛水进攻。
宛水流向自西南向东北,其发源地在西羌乌姮接壤的乌独山,和淮澄河一横一纵而行,其都城绥那就差不多处在两河包围圈的正中间。
若是能将此河拿下,西羌就相当于被他们围合了,而绥那西北处的河网也比东部的要宽敞许多,若是顺利,以中梁水师的行进速度,一月内便可通行此河,届时再拿都城,几乎就是探囊取物。
“从图朔退至图川,再顺流而下,快的话两日就够,入海后再急转,从宛水入海口进入边城,”朱执水简单复盘了一下计划,斩钉截铁道:“一万人足够了。”
一旁的贺穗道:“宛水的情况我们并不了解,且和淮澄河也有差异,一万人还是太少。”
朱执水坚持道:“若只是抢占水路,将其包围,砲石船已是无往不利,一万人足矣。”
孟郁江道:“淮澄河的上游在中梁境内,我们还能知晓其何时冰封何时解冻,但宛水全境在西羌境内,我们完全不了解,且看它位置较淮澄河还要偏北,封冻期必然还要早,最重要的是我们若是从入海口攻入边城,完全是逆流而上,现在已近七月,河水涨幅颇大,若是西羌突然开闸,一场洪水就能让我们自乱阵脚。”
孟郁江心思向来缜密,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颇有道理,朱执水沉思几许,道:“楼船、斗舰应该无碍,压得住,艨艟走舸什么的得慎用。”
谢定夷点点桌面,道:“再等两个月如何?”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宛水毕竟是西羌的地盘,若是把他们逼急了,在上游储水后开闸泄洪,确实很容易冲乱船队。
“宛水封冻更早,等到九月枯水时再动手,即便他们用这招,上游也没有太多的水可储,”谢定夷道:“只是到那时就没什么后路可言了,若是一个月拿不下此河,待水面彻底封冻,这一万人就是有去无回。”
从背后袭击的胜率确实要比正面进攻大得多,不论他们得不得手,至少后方的战力牵制住了,西羌两线作战,战力定然会分散,但这也意味着这一万人会远离大部队,粮草辎重也无法及时补充,无异于孤身入险地。
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输了,他们就如瓮中之鳖,只能被围困在封冻或是搁浅的战船上,这种情况想要杀出重围,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然那方朱执水听罢,却仍旧低头行礼,字句清晰道:“臣愿做这有去无回之人。”
一时间,帐中之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他身上——此人自二十岁起就跟在谢定夷,到如今已有二十余年,可以说没有他,没有他母亲朱梦照,中梁不一定能在短短十六年间吞并四国,可即便他的战功已经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今日却依旧愿意冒死请战。
“臣也请战,”说话的是沈洵,她抬目望着谢定夷,道:“两国之争已经到了无法和谈的地步,不过是你死我活,且如今国内纷乱,早日拿下西羌也能早日回头处理那些叛党,臣愿随朱将军共去敌后,拔其根骨,助陛下一统六国,开后世之太平。”
她言语坚实,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身侧的孟郁江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似乎想要劝阻,但最终没有出口。
上首的谢定夷沉将下方情景收入眼底,沉默几许后,下令道:“好,此战便分三路人马,朱执水、沈洵、戴月行,你们领一万人马去往耶罕泽,陈兵边城,信号未至前不要轻举妄动,贺穗、孟郁江、高观澜领三万兵南行,从下方围堵西羌,不要让他们进入乌姮境内,王璋、汤誉、何甫江,你三人领剩余兵马同我正面进攻,为后方争取时间。”
帐中各人领命,并无异议,高声行礼道:“是!”
第59章
此事议毕,众人各自告退,没过多久,外出的宁荷回到了帐中,将手中文书交给她,禀报道:“陛下,各城能用的粮草军备都清点完毕了。”
宁荷所说的各城是这几个月打下来的西羌领地,此处原是旧年昭矩都城所在,最为富庶,能用的粮草军备
也不少,虽然至多只能让十万大军坚持两个月,但也很大程度上地缓解了中梁的军需压力。
谢定夷点点头,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稍微松了点,宁荷等她细细看完那清单,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说:“梁安来的。”
一说这话,那便是沈淙写的,谢定夷顺手接过来打开,发现他这回没写什么平乐亲启,也没闹什么别扭,甚至也没有署名——因为他什么都没写。
谢定夷莫名其妙,将那信笺前后翻了翻,愣是没找出第四个字来,反倒下方有几滴湿后晾干的褶皱,传达了其主人的一点心绪。
“谁又给他委屈受了,”她伸手拈了拈那泪痕,道:“送信的让你传什么话了吗?”
宁荷摇摇头,说:“这回是广盛行的伙计直接送来的,没有留什么话。”
谢定夷只好作罢,拿起笔,就在那染了泪痕的纸页上给他回信,装模做样地写道:“有何冤情,细细说来,朕替你做主。”
写完这句,她就将信纸重新折回信封里,递给宁荷,道:“拿回去吧。”
细细算起来,她和沈淙也半年未见了,虽然来往的信笺不少,但都是三言两语的,全部加一起估计也不过数百字——他不是会诉衷肠的人,面对面的时候或许还能说两句缠绵之语,一分开就又成了那个冷若冰霜的沈二公子,诉一句情语就像是要他的命似的。
她心下无言,捏住信封的手正要撤开,却发现那指间的厚度似乎不太对劲,收回手后撑开封口往下倒,里面很快掉出来两片薄薄的东西。
那东西一指节见方,拿在手中细看,才发现是一枚蜡封的香片。
所谓香片其实也就是香料,只不过想要做得这么细巧并不容易容易,整个梁安也只有寥寥少数几家香料铺子能做出来,别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这种香片多是供应世家,方便那些出门没法带香炉熏香、却仍要衣不沾尘,身怀明香的世家公子。
这东西用起来也简单,直接丢在炭炉里,等蜡融了,里面的香就会被慢慢熏出,香片也会和炭一样烧红裂开,最后化成黑灰。
谢定夷看着手中的东西,一时间没明白沈淙的用意——他虽然喜爱熏香,但似乎也没到这种地步吧,先前同她出门的时候也没说非要带着香炉,怎么如今给她寄了两片这东西来。
她思忖几许,抬起手轻轻一丢,精准地将其中一片香投进了桌前不远处的炭炉里,没一会儿,一股熟悉的返魂梅香就似有若无地在她鼻尖萦绕,恍然间仿佛某人就在身边。
“……”
谢定夷明白过来,沉默两息,几乎想要击掌而叹了——沈淙这七弯八绕的性子,也难为他能想出这种办法。
她重新将那还未送出去的信纸翻开,在刚刚那一行字的后面添上半句,道:“知道了。”
……
宁荷走后不久,外出跑马的纫秋也回来了,守在营帐门口的宁竹看见他,开口问道:“去哪跑了一圈?”
纫秋道:“就在北山坡上,那里的草长得好,踏星一出营地就往那跑。”
宁竹笑道:“踏星最会找吃的了,嘴也挑得很。”
纫秋和宁竹不算太熟,闻言只腼腆地笑了笑,另问道:“陛下还在帐中吗?”
宁竹道:“在,陛下吩咐了,你回来直接进去就行。”
纫秋嗯了一声,走到帘边先掀起一条小缝往里看了看,见谢定夷没在休息,才迈步走了进去,说:“陛下,我回来了。”
谢定夷正倚在床边的小榻上看什么东西,闻言便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去哪玩了?”
纫秋屈膝坐到她手边,说:“北山坡上。”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手中是一叠文书,或大或小或长或短,各色不一样的信笺堆在一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约都是无相卫的密报。
她人虽不在梁安,但对梁安的情况仍了解的事无巨细,很多事关重大的奏折文书也还是会送到她这里。
纫秋不敢多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边说话便从袖中摸出自己刚刚收到的那一小封卷好的密报,放到了谢定夷的掌心里。
踏星是他和陛下之间独有的暗号,若是某日突然让他带踏星出去,那就是有密信要达,需要他避开所有人单独取来。
察觉到手中的东西,谢定夷眉间一动,将其迅速拈至指尖,两根长指上下一翻,将其抻平,露出里面的内容来。
她似乎知道这是什么,并没有认真去看,只是略略低头扫了一眼,一开头便是细作二字。
短暂的停顿过后,她将那一小张纸拢到了掌心里,仰头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之上。
纫秋清晰地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一瞬间沉郁了许多,仰头看了她一眼,问:“陛下……”
但话还没问出口,谢定夷就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唇,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纫秋一下子噤了声,眨眨眼睛,示意自己知道了。
谢定夷放开他,说:“我有点饿了,去拿饭吧。”
纫秋点点头,撑着塌沿站起身,转身往帐外走去。
待到帐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谢定夷才坐起身来,长臂拖过一旁案几上的铁盘,点燃了手中密报的一角。
她一张张地烧,确保那纸笺全都化为灰烬后才会去烧下一张,扭曲的火舌舔舐着纸张,一下一下地卷过她的指尖,零星的火光藏在轻飘飘的纸灰下,随着细小的气流拂过闪烁不定。
直到最后一张纸落下来,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黑灰色的余烬,卷曲发白的纸边还留有隐约的墨痕,仔细看去,才能勉强看出几根细细的线条,未被烧完小小角落被谢定夷捏在手中,墨迹已然模糊不清。
良久之后,安静的营帐中传来一声模糊的轻叹,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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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日一直到入秋前,两国的战线一直在图朔城外胶着,淳于通见此城难攻,也尝试改变战线,从临近的城池下手,但一则,攻城历来比守城难,除非城下是数以倍之的敌军,不然五千人守城已然足矣,二则,如今中梁也不只有步卒,数以万计的水师还盘踞在城内,已经有了和骑兵一较高下的资本。
再加之淳于通也不敢召集所有兵力攻向一处,以免别城失守,所以只能暂时拖着,试图再等冬日一举歼之。
先前是中梁等春,如今又是西羌等冬,有时候战局靠的就是一场雨,一阵风,错过时机就难再遇。
待一场秋雨过,边关的天气再次转寒,雨水也不再像夏日那般充沛,谢定夷知道时机快到了,亲自监军,和兵卒一同训练,同时命巡逻的人每日检查城防,不可松懈。
“陛下,方大人已经离京了,”从训练场回营路上,宁荷从半路跟到了她身后,说:“率京中五千布防营,还有三千禁军。”
谢定夷问:“庆云邑如何了?”
宁荷道:“不太好,他们声势浩大,集结了不少旧党,除了阙敕旧民外,还有一些效忠皇室的旧臣——先前与中梁交过手的那个乌饮墨,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乌饮墨是阙敕的兵马大元帅,先前和中梁交手最多的就是她,如果说吾丘寅是有谋算,那此人不仅有谋,还有勇。
多年前的东宛上旗城一战中,就是此人领兵支援东宛,不仅成功夺回了此城,还杀了谢定夷手下两个副将,就连谢定夷自己也被她所伤,压在衣襟下的肩膀上至今还有一道延至小腹的长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