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言罢,她也没等纫秋回应,直接迈步走出了殿门,徒留对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良久才默默放下了那只伸到一半想要挽留的手。
这么晚了……陛下是去找别人了吗?
……说了让他等会儿过来的。
他有点想不通,站在原地盯着谢定夷离去的方向,心里涌起熟悉的酸苦——明明他完成任务了,陛下也很满意,先前说那句话分明是想让他侍寝的意思……为什么一转眼,陛下又不要他了?
是刚刚看到他身上的脏污了吗?
其实他是洗过的,杀了太多人,身上都是挥不散的血味,他怕陛下嫌弃,入宫前跑到水井边冲了好几桶凉水,确保自己身上没味道了才赶过来,只是他回来的太晚,如果还要细细沐浴再进宫,陛下一定已经歇下了,那他最早就只能明天白天才能见到她了。
白天的话……禀完事就得走,肯定不会被她留下,只有晚上,他才有可能离陛下再近一点点——而他太想早点见到陛下,所以不想再等到第二天。
如果顺利的话,她今晚可能会亲亲自己,更有可能的话,也许能在她床边睡一晚,而且他这次出任务的时候都有好好保护自己,没有在身上多添什么伤口,这具身体虽然不好看,但胜在结实耐玩,陛下一定会尽兴的。
可是为什么……连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机会都会人抢走。
他实在太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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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祭过后七天,城中会放开宵禁,以至于临近亥时了街上仍有行人,身着便服的谢定夷拐进福潭街,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在熟悉的院墙下站定。
正当她准备起身翻越的时候,巷口的突然传来了一声喊叫,紧接着就是提着刀跑来的巡街卫,谢定夷在逃跑和待在原地这两个选择中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挪步。
领头冲过来的是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女子,穿着一身细鳞甲,显然是今天值夜巡街的统领,见谢定夷站在原地等他们来,她的态度并没有过于严苛,开口问道:“做什么的?”
谢定夷不指望一个巡街统领能认出她,随便编了个理由道:“我找猫呢,我的猫跑进这户人家了。”
那统领皱起眉头,道:“找猫就能翻人家院墙了?”
谢定夷道:“您误会了,我和这户人家是旧相识,只是觉得天色太晚,不好叨扰,这才出此
下策。”
言罢,她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门,道:“不信的话您敲门问吧,只是还请您快点让我进院找,我的猫野性未驯,再不逮住估计要跑远了。”
那统领眼里还是含满了不信任,犹豫了片刻,朝一旁的下属挥了挥手,道:“你去。”
下属点头应是,迈步上去敲响了院门。
廊上值夜的人听到动静,很快便迈步过来开了门,见是官兵,他的神色有些诧异,问:“有什么事吗?”
巡街卫指了指谢定夷,问:“这人你认识吗?”
闻言,那仆从探出脑袋来看了一眼,果断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谢定夷接话道:“我是你们沈府君的朋友,今日带猫出门耍乐,一个不察猫就跑进院子了,本想进院找找,没想到惊动各位大人了,你若是方便的话就帮我通报一声,我姓谢。”
听她说出自家府君的姓氏,那仆从有些摸不着头脑,犹豫了片刻后便道:“等着。”
谢定夷装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扬声道:“快些啊,可别耽误我找猫。”
“找猫也不得私自翻人院墙,就算你说的都属实,几钱罚金也是少不了的,”那统领看着谢定夷,又道:“如今正值燎祭,开放宵禁,易有窃案,你最好小心一些。”
谢定夷笑道:“这不是常常带猫来此处,它生出了几分习惯,一经过这院墙便以为我要带它进去。”
……
这边谢定夷挨着训诫,那边值夜的仆从也走到了沈淙的院门口,见到不远处值夜的赵麟,他赶忙走上前去将此事细细说了,待听到来人姓谢后,对方没什么表情的脸微微一动,道:“你回廊下值夜去吧,此事我来处理。”
仆从忙道:“是。”
屋中只点了一盏烛火,显然沈淙已经睡下了,但门口那位谢某九成就是承平帝,赵麟不敢私自决定,只能硬着头皮敲开了内室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模糊的应答,问:“什么事?”
自家公子的起床气向来不小,赵麟只能趁着他发脾气之前道:“府君,陛下似乎在西院门口。”
陛下两个字一出,里面顷刻间就没了声响,没一会儿房门就被打开,沈淙披衣而起,边走边道:“怎么回事?”
赵麟示意他往后院的小门走,在路上简单将事情转述了一遍。
“找猫?”沈淙意味不明地反问了一句,心道:八成是翻院子的时候被巡街卫抓住了。
院门一开,十数个官兵就持刀站在门口,最前方的那人看清沈淙容貌,一下子便愣在了原地,这不错眼的视线让他感到些许厌烦,但此时此刻却发作不得,只能抬目向谢定夷看去——那罪魁祸首倒是气定神闲,双手做枕靠在墙上,见到他来还扬唇笑了一下。
沈淙只得道:“猫找到了,不让人近身,自己去逮吧。”
“成。”谢定夷放下双手站直身体,正想走过去,却被那统领伸手挡住了去路,道:“十钱罚金。”
十钱,她应该有好些年没见过一钱银子了。
沈淙怎会不知她掏不出来,给赵麟递了一个眼神,他立刻向前一步,接话道:“我来就行。”
那统领收回手,命下属拿出录册前去收钱登记。
待人走到近前,赵麟便将准备好的十钱银子递给他,那官吏接过钱后借着屋檐下的灯笼开始写字,问:“姓名年纪,家住何方?”
谢定夷张口便来,道:“谢纫秋,二十有五,家住明湖巷西数第二户。”
那人边听边记,很快写完最后一个字,掏出一块随身的红泥让谢定夷按手印。
谢定夷依言摁下,总算了结了这一桩突如其来的意外。
第9章
待回到院中关上房门,沈淙才解开披风跪地行礼,道:“陛下漏夜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谢定夷道:“没事不能来吗?”
“陛下来去随心,臣无法干涉,”沈淙道:“只是近日开放宵禁,城防严格,陛下若想要隐瞒身份,还是得小心点。”
谢定夷不在意地笑笑,道:“今日确实有点急事才来找你。”
沈淙道:“陛下请说。”
谢定夷道:“我记得沈氏手中有两条商路,一条东向阙敕,途径东宛,一条北向昭矩,途径燕济,没错吧?”
沈淙没想到她会问及自己家的生意,问道:“陛下想用?”
谢定夷摇头,道:“我不用,我只是想问你借几个人。”
“如今东境各国归入中梁版图没两年,叛军反党都还没清理干净,有很多地方言语不通,字书不同,前几年我试着在应试正考中另开一科来擢选学宫官员,但各地情况不一,应试正考甚至还有人交白卷,能选的人太过有限,所以得先从中梁这边想办法。”
“走南闯北的人最通各地民俗和语言,也更了解各地民间的情况,我本来是想让各地官府去寻的,但如今阙敕复国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保不准其它地方不会有反心,选进来的人不一定干净,若是每一个细细筛查实在太过费神,所以……”
沈氏手中掌握的商路在谢定夷还没打下东境四国时便存在已久,定然有许多人通晓两地,而且他们用了多年的人不用担心其身份,再加之沈氏名门之后,手中的人大多识文断字,用起来会顺手许多,只是沈氏一不是皇商,二不是官员,她想要通过谕旨直接下令得隔着好几道弯,倒不如直接同沈淙要人来的方便。
听完谢定夷的想法,沈淙并没有多说什么,很轻易地便答应了下来,道:“既是益国利民之事,臣也责无旁贷,明日就亲自理出一份名单送到陛下手上。”
“好,”谢定夷点点头,站起身来,道:“届时我会让宁柏来找你,你将名单交给他就行。”
见谢定夷身形微转,似要往门外迈步,沈淙又另道:“还有一事——陛下刚刚在门口报的名号是否确有其人?若是没有,臣许是得命人去处理一番,以免埋入什么隐患。”
谢定夷道:“不必,此人确实有,此地也确实在,就算被查左右也有保人,无需担心。”
沈淙神色微凝,低头道:“是臣多虑了”
问到这,似乎也没了再说下去的理由,谢定夷正要同他作别,却听他开口道:“那陛下所欠十钱银子,是让这位谢小姐还,还是您替她还了?”
“他是男子,”谢定夷顺口纠正了他话里的错漏,好笑地看着他,道:“你缺十钱银子?”
“不缺不代表不用还,沈家不是什么医药世家,需得奉行悬壶济世,”沈淙道:“陛下自然是不用,但臣和这位谢……郎君素不相识,自然要算清楚账。”
这话一点道理都没有,翻墙的是她谢定夷,只不过报了纫秋的名号,哪就要被报名号的人平白无故欠了一笔债,想到这,她也觉得有些好笑,牵起唇角,重新转过身来在他面前站定,俯身仔细看着他的眼睛。
对视了一会儿,沈淙率先败下阵来,垂眼看向地面,道:“陛下若是心疼,替他还了也是使得的。”
“我倒是不心疼十钱银子,只是——”她抬起了沈淙的下巴,强迫他看着他自己,脸上还是笑盈盈的,问:“这语气倒是让我觉得你在拈酸吃醋。”
吃醋?这个谢纫秋不曾出现在后宫中,定然不是什么有名有位的后宫侍君,可谢定夷却说什么吃醋之言,那必然是他可以吃醋的人物。
答案显而易见了,是个和他一样的、没有身份却可以侍寝的人物。
仅仅一瞬间,沈淙就清晰地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明显的窒闷,像是被人用两只手用力揉搓,硬生生地要挤出血来,他握紧指尖极力掩藏着失望的情绪,对上谢定夷的视线,尽量平静道:“陛下说笑了,臣怎么有资格吃醋。”
说完,他又快速补充了一句:“天色很晚了,陛下明日还有公务,不如早些回宫歇息。”
可谢定夷没有动,反而用一种明显带着随意和恶劣的语气说:“朕突然不想回去了。”
话音落下,周围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能听见的只有窗外零星的虫鸣,所有的愤怒和失望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变成了无力和委屈,心脏犹如困兽,在胸腔里头左突右撞,撞得他心神不宁,指尖发麻,只能沉默地、沉默地看着她。
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呢。
但凡她认真的说一句——就一句。
他几乎压不住心尖密密麻麻的刺痛,疲惫地望向她眼底,启唇道:“臣今夜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侍奉陛下。”
这显然是谎话,有没有不适一打眼便看出来了,他说这句话的意义就是希望谢定夷能戳穿他,强迫也好,问罪也罢,只要是给他一个人的,只要别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待他。
可惜她没有。
听到这句代表着拒绝意味的话语,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直起身来,道:“罢——”
第二个字还没说完,唇角就被人轻轻印了一下,轻得不能再轻的吻,像是柳梢拂过水面一样轻盈,再想回味已经来不及了,五感之中唯一能嗅到的就是对方身上的那一缕冷香。
沈淙倒不是没有主动亲过自己,但大多都是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如今她想撤身,对方这么快追上来倒是第一次,她心尖一颤,沉默地看着眼前唇角紧抿的青年。
他起床起得匆忙,衣服也没打理的多细致,在外面披了个披风就来了,说不上不得体,只是对他这般最看重礼仪规矩的人来说,已然是不可多见的罕事。
“什么意思?”谢定夷笑着看他,拿他刚刚说得话堵他,问:“不是说身体不适?”
沈淙不说话了,刚刚那一吻是他冲动之下的产物,再要让他服软乞怜不如现在就给他一条白绫。
好在谢定夷也不想把人惹急,毕竟刚刚才从他手里要了人,于是便自己接自己的话,笑道:“好罢,和你开玩笑的,但这两日真的有点忙,改日让宁柏来接你,嗯?”
像个暗倡一样被一顶小轿抬进宫吗?
“不用了。”他真的很讨厌那样的方式,甚至可以说是憎恶了,每回坐在逼仄的小轿中都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物件,此行的唯一意义就是像个玩具一样被她把玩。
从江州回来后的那一次他就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他想要的不是这个,所以也绝不能再以这样的姿态被送到她面前。
这般想着,他微微侧过身去,望着不远处快要熄灭的烛火,道:“陛下回吧,政务要紧,您吩咐的事臣会放在心上的。”
他微微垂首,额前的长发恰好落下了一缕,被他抬手挽到耳后,明明是冷若冰霜的神色,却因这个动作而显出一丝莫名的柔婉来。
谢定夷又想起了他刚刚在她唇角落下的那个吻,太轻太薄,就像现在他所表现出来的这样,一根羽毛在心口搔了一下,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抓住这抹飘忽,将它变得更重更实。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握住沈淙的手腕时,他怔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挣扎起来,可下一息就被完整地环住了腰背——谢定夷的武器是刀,是剑,甚至是重达百斤的长弓,即便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疏于锻炼,但那只不过是高门大院里的绣花功夫,连力道都没施出来就被制住了命脉,他动弹不得,只能被她的手掌压住脖颈,含住嘴唇。
太过深切的一个吻,甚至有些粗暴,唇齿之间仅剩的那一点点空气都被她夺走,舌尖卷舐,不可阻挡地点燃了周围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