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然此日罢后,沈淙也需得跟着沈洵回一趟晋州,没时间再入宫与她告别,无奈之下,也只好让赵麟将生辰那晚就想送给她的香囊并一封信交给了宁荷,再由宁荷送到她手中。
那香囊做工精致,布料和里面的干花草药显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右下角的角落处绣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淙字,再无其他。
谢定夷将其拿在手里把玩,问一旁的宁荷,道:“他走了?”
宁荷道:“是,府君和沈将军一起走的,现在大概已经出城了。”
她拆开手中信件,从头开始看。
武凤弦逝世的消息朝野内外都已经知晓了,因牵涉宋氏谋逆案,他旧日交好的同袍也人人自危,上了一大堆请安折子,多是一些表忠心的虚话。
沈淙待在梁安,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在信里却并未提起武凤弦,甚至只写了寥寥几行字。
“平乐亲启:
我随长姐归家几日,若无意外,半月后就能启程来京。
香囊中选有首乌藤、合欢、伽蓝等花药,具有安神之效,政务辛苦,望能安眠。
淙。”
谢定夷将信折好放回信封里,扶着额,久久没有说话。
武凤弦的死让她久未平静,除了那些已经无法厘清的复杂情感外,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先前想让沈淙入宫的决定。
他和宿幕赟成亲就是为了自由,能在家族的压力下拥有更大的选择余地,这样一个人,真的能适应宫中的生活吗?
她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的。
不管沈淙将来的位份是什么,她的后宫中永远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或许在立下后位和储君之后,她就不用再开设春选,但后宫中原先的那些人也不可能离开,一个入了宫门被称作殿下的人,本身就代表着皇室的尊严和颜面,背后的家族也代表着各自的立场和权力,她不可能为了一个人任性妄为,那样只会让朝臣怀疑自己侍奉的是否是一个明主,对沈淙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孤家寡人,哈……孤家寡人。
她想起出征阙敕前和母亲见的最后一面,她对自己说:“平乐,帝座高寒啊。”
原先她并不懂这四个字,但一路走来,亲眼看着无数想保护的人转眼之间就与自己阴阳相隔,无数在战场上交付生死的同伴于朝堂中退回了君臣界限,好像至始至终,她的身边就留不住任何人。
慧极必伤,沈淙这么聪明的人,只会更加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他真的也会变得和武凤弦一样吗?
曾经她明明没有这么多顾忌的,她想的是如果沈淙想要离开她,她不论动用何种手段也会把他绑在自己身边,为什么现在又犹豫了?
她摸着手中那个香囊,指腹轻轻的从凹凸不平的绣字上抚过。
为什么。
她问自己。
……
“府君,回房间赏雨吧,坐在这里会淋湿衣裳的,”赵麟拿着一把扇子替他挡着栏外倾斜的雨丝,劝道:“天气还冷。”
沈淙嗯了一声,却没有动,撑着下巴凭栏而坐,任由清透的水汽扑面而来,沾湿了自己的面庞。
一旁的弄雨问:“府君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说不上来,”沈淙目不转睛地望着院中的花圃,说:“有梁安来的信吗?”
弄雨摇头,说:“没有收到。”
沈淙垂首敛睫,失望道:“好罢。”
春雨纷纷,催生万种春愁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第89章
正月廿二之后,百官休沐止,各个官署的官员开始上值,大小朝会照常举行,无事不得告假。
上朝第一日,毫无意外是议宋氏谋逆一案,宋氏的倒台几乎把朝堂上下的官员全都清洗了一遍,尤其是户、刑、工三部的人,户部尚书陈巽、刑部尚书宋冉被收监查办。
工部尚书虽不是宋氏的人,但其下属有不少在为宋氏做事,他自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助就了不少好事,监管无能、履职不力、收受贿赂,三罪并罚,处以鞭刑十下,被谢定夷贬出了梁安。
除此之外,户部也查出了不少伪账,就像之前谢定夷对沈淙说的那样,户部的账向来一查一个准,没谁逃得过,之所以没有抓着一些宅邸买卖的小事不放,是怕一旦下手反而打草惊蛇,使得更大的事情被人保下,如今以谋逆案为介全面查处,就可不留余地的直接摁死。
“……宋氏判罚,大理寺已理出卷宗,不日就可给陛下过目,”当下正在禀事的是大理寺卿危善誉,她低头敛目,继续道:“此案共涉官员共有千余名,所查财产共折银三千万两有余,已交由户部盘查清点。”
听到这个数字,谢定夷的脸色变了变,又沉声问了一遍,道:“你再说一遍,折银多少?”
危善誉忙屈膝跪地,细细解释道:“三千万两有余,其中三分之一是现银,另有一半为田产、店铺、屋舍等,还有字画金玉,现已全部清点入库,交给了高大人。”
新官上任的户部尚书高回卿也立刻接话,道:“户部已接到相关文书,不日就能盘查清楚,请陛下放心。”
上首传来两声低笑,语气不辨喜怒,道:“这就是陈巽说的没钱?”
知晓陛下情绪有异,殿中顿时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再出言,直到余崇彦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如今宋陈已经认罪,所查财产也会去往真正应去之处。”
跪地的危、高二人纷纷附和,方赪玉也适时上前一步,转而开始禀报去年年终所查的盐税之事,谢定夷本也没想在朝会之上大发雷霆,见状便扶着额头压下心中郁气,继续听了下去。
各项事宜论完,方赪玉也提及了东宫之事,但谢定夷却没有依言论处,而是道:“太子的事朕会亲自处置。”
方赪玉劝道:“太子心生不轨,逼宫谋反,致使梁安大乱,还望陛下秉公处置,以免生出后患。”
可谢定夷仍是没接话,道:“朕自有分寸。”
事不过三,方赪玉欲言又止,终是没再劝,手持朝笏行了个礼,退回了文官的队伍中。
下了朝,方赪玉心中仍是惴惴,思来想去,决定跟上余崇彦的步伐,待即将迈上外宫道之时走上前去,道:“大人留步……”
余崇彦回头看他,道:“左相大人?有什么事吗?”
左右都是下朝归家的官员,也不便说话,方赪玉便道:“我记得大人喜爱菰州春茶,正好前些日子家妹去往菰州巡营,得了两盒,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能请大人替我品鉴一番。”
余崇彦身为谢定夷老师,除了官职在他之下,身份阅历地位都远在他之上,且平日里除了几个学生外,她并不
喜欢与其它官员私交过深,可东宫一事事关重大,他实在想劝服谢定夷,是以想请对方帮忙。
不过话虽然问出口了,他也还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没想到余崇彦并未推拒,反而笑道:“好说,正巧我午后无事。”
方赪玉顿时面露喜色,抬手道:“我这就命人备茶,大人请。”
……
待余、方二人坐在方家院中坐定,方赪玉才斟酌着问出口,道:“大人观事明了,晚辈也就不绕弯子了。”
余崇彦抿了一口茶,道:“大人请说。”
“今日大朝,陛下接连驳回了处置东宫一事,”方赪玉道:“晚辈是否不该提及?”
余崇彦笑了笑,道:“我知道左相是为了陛下,想她当众言明东宫之祸,敲打宗室,以免他们再有不轨之心。”
方赪玉眉间舒展了些,道:“可陛下看起来并不想处置太子。”
余崇彦道:“她不是不处置,而是在等。”
方赪玉问:“等什么?”
余崇彦看了他一眼,放下茶杯,另道:“太子的生母是明昭帝姬,而明昭帝姬是为国征战而死的。”
方赪玉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道:“可是明昭帝姬对陛下……”
“你别管她对陛下做了什么,”余崇彦道打断他,道:“你知道此事是陛下信任你,但大部分人所了解的真相就是明昭帝姬死于战事,她的独女过继给了陛下,立为太子,如今她谋反,还向陛下派出刺客,其中细节是不能深究的,不然大人以为当年陛下弑姐杀弟的谣言为何会甚嚣尘上?”
“陛下可以处置宋家,但不能轻易杀了太子,不仅如此,她还会利用宋家替她开脱,说她是受了宋氏教唆才会一时糊涂,如此反倒能成陛下贤德之名。”
方赪玉想明白其中关窍,沉吟片刻,道:“前些年……我一直以为陛下不在乎名声。”
“她只是不在乎后世评说罢了,”余崇彦看向杯中茶,笑道:“她觉得后世之人没有资格评判她的功绩,所以她只要当世之名,毕竟一个恶名远扬的昏君,又怎么能让百官信服,政令通达呢?”
“况且前些年那样的境况,她就是在乎了也无济于事,越是凶神恶煞反而越能镇住下面的人,但现在不一样了。”
方赪玉道:“凤鸟栖梧,只有明君在朝,才能引来贤臣,陛下所想总是先人一步。”
余崇彦闻言,仔细看了他一眼,沉默几许,突然道:“这些年,陛下所失去的东西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得多,我已经老了,最多十年,可能就要离开朝堂,而方氏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待我走后,还望左相大人能替我陪在陛下身边……”
她顿了顿,布满皱纹的双眼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说的字句却斩钉截铁,道:“……永不背叛。”
方赪玉愣了愣,忙起身行了个晚辈礼,道:“余大人言重了,晚辈定会竭尽所能地为陛下尽忠。”
余崇彦向来知礼识节,此刻却仍坐在原地岿然不动,没有任何还礼的打算,而是道:“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有些强人所难,但有些话宜早不宜迟,我不敢耽搁,所以趁此机会一并说了吧。”
方赪玉道:“大人请说。”
余崇彦道:“当年,甘陵城突生变故,苏稳大人战死,大人丧妻,独女丧母,您一蹶不振,罢朝数月,直至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归来,您才被方将军生拉硬拽扯出了家门,这些,我都有所耳闻。”
提及已逝的妻君,方赪玉抿唇不语,并未接话。
余崇彦没有在意,继续道:“我知道方大人心中有怨,不论是对谁,都是人之常情,但今日我还是要说一句,苏稳大人作为陛下亲卫,从小陪着陛下一起长大,她与陛下的感情,或许比您还要深。”
方赪玉道:“我知道……阿稳骤然离去,陛下伤心不比我少。”
“是,但陛下不如大人幸运,可以罢朝在家,她于战场上杀敌,没时间、也不能伤心,”余崇彦甚少有这般言辞锋锐的时候,道:“天不绝中梁,反倒让其壮大,可若非陛下当年心智坚定,冒着抗旨的风险也要出兵,如今你我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说话也未可知。”
“陛下立下这不世战功,却如同背负山岳逆风而行,我希望大人能知晓陛下辛苦,来日,与她共面这风霜刀剑。”
她满头花白,目光却坚毅如磐石,一字一句说:“我要你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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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余崇彦所想的那样,谢定夷没有立时处置谢持,甚至还通过宋氏为她脱罪,免去死罪、刑罚,贬为庶人,囚于原明昭帝姬府,非死不得出。
判处刚通达不久,东宫就传来消息,说谢持想要见她一面,谢定夷没有拒绝,道:“知道了,朕晚点过去。”
软禁多日,谢持不见狼狈,反而该吃吃该睡睡,乍一看似乎还比先前圆润了不少,见到谢定夷,她仍是倚在窗榻上并未起身,笑道:“母皇来了?”
谢定夷沉默不语,背手站在原地,随便看了看屋内的陈设。
谢持这才盘腿坐起来,说:“母皇做太子时应该没住过东宫吧?”
确实,谢定夷是在边关接的封储圣旨,不仅没有什么大典礼仪,甚至都没让礼官把旨意读完就强行接过了圣旨,匆匆跑回帐中议事去了。
等战事结束,昭熙帝也已经病逝,朝中政务暂由贞仪帝君虞归璞接手,她回朝没多久就登基为帝,住进了近章宫。
“这太子之位不好坐啊,”谢持叹道:“尤其是明明知晓母皇非我亲母,所以每每见后宫中有人备受宠爱,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忧,想着您若是有了亲子,我是否还能坐稳这个位置。”
谢定夷仍是不语,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我日防夜防,就怕您真的喜欢上了谁,要孕育亲子,将我废黜,您大概不知道这种日夜忧心的感觉吧,”谢持含笑道:“也是,您自小出类拔萃,只有别人忧心自己的份,哪里轮得到您呢。”
谢定夷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说:“你就是这么和宋氏说的吗?”
“什么?”谢持嘴角的笑意滞了滞,道:“儿臣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谢定夷闲庭信步般地在殿中走了几步,姿态随意,道:“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是不是说我杀了长姐,心生愧疚,才把这个位置给了你?”
这下轮到谢持不说话了,谢定夷便继续道:“我一直都很好奇,明明这么多年宋氏想争的就是这个太子之位,我都已经把这个位置给你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冒这么大风险逼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