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远远地看见众人一直在等他,燕白星朝魏危的方向招手,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轻。
直到他大步流星穿过淹没到小腿的草地,衣袂沾着的最后一点纸钱灰烬被草茎上的露水带走。
燕白星瞧不出楚凤声与澹台月之间微妙的尴尬,也看不出木槿长老此时的伤情感怀,一如往常,吵吵嚷嚷说这回魏危把他关了一个多月,出来了要陪他练刀。
“……”
魏危握着霜雪刀鞘的手顿了顿。
她的思绪有些飘远,她去中原一趟,见过更好的长刀,见过更好的身法,见过无悔崖上琼花树下的那柄君子帖。
温润如玉,清亮如雪。
魏危想,她或许有些想念陆临渊的君子帖。
她指尖摩挲着霜雪刀柄,又想,或许不是“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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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魏危的心思全然不在燕白星身上,而燕白星依旧什么都看不出来,死性不改追着要练刀,楚凤声忍不住抱胸轻声嗤笑:“燕白星就这出息,喜欢魏危天天找她揍一顿?人家还以为他天生喜欢被揍呢?”
后面一直默不作声的澹台月忽然出声问她:“那我天天找你上床,你在祈禳堂为何不信我会保你?”
楚凤声:“……”
一年不见燕白星缠人的功力见长,魏危停下脚步,瞧了喋喋不休的他一眼:“——你可别后悔。”
燕白星:“……”
下一刻,霜雪拔出刀鞘。
“铮——”
同一时刻,百越罪台上,长刀斩断阳光。
五月初十,芒种,万物生长。
前西瓯巫咸李天锋于今日被枭首示众。
第98章 赫连天鸦(增1500)
李天锋虽然身死,但对百越来说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位在位多年的巫咸倒台,如同巨石投湖,激起千堆雪,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其他三位巫咸。
这些天,清理靺鞨的眼线,重看李天锋这些年留下的烂账,排查他曾经亲密接触过的人……楚凤声与澹台月被押着在祈禳堂整整三天三夜,睁眼闭眼都是“靺鞨”“西瓯”“奸细”。
两人从一开始戴罪立功、临危受命的肃色,到现在案牍劳形、满脸疲惫,一脸菜色。
不知过了多久,楚凤声从堆成小山的折子里抬起头起来,头晕眼花喃喃。
“这样还不如把我关进獬豸牢里呢……”
澹台月看她一眼,无情地把她刚刚悄悄挪过去的折子扔回给她。
“你想得美。”
楚凤声:“……”
楚凤声托了托下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金鞭,思量着要如何哄好澹台月,为自己白打工,忽然听见“吱嘎”一声,祈禳堂的大门被人推开,多日未见的阳光倾泻而入,晃得人眼睛泛酸。
燕白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清晰洪亮。
“巫祝,西瓯李婉儿求见。”
燕白星精力充沛,和猴子一样坐不住,魏危不指望他能坐在祈禳堂做事情,故而派去给木槿打下手。这些天虽然忙碌,但好歹能自由出入祈禳堂。
“……”
楚凤声揉着如被针扎太阳穴,忍不住想,没想到有一天没脑子也能成为一件好事。
“难受?”
澹台月的声音几乎贴着楚凤声的耳畔响起,楚凤声正要回头,却感到身下的凳子一晃,是澹台月单膝抵住了凳子一侧。
他一只手拧开药膏的银盖,中指轻轻蘸取了一些药膏,食指轻轻挑开楚凤声垂下的发丝。
澹台月垂下眼睫,指尖打着圈揉着太阳穴,原本冰凉的药膏逐渐融入肌肤,带来一丝黏腻的触感。
从獬豸牢狱中出来之后,澹台月一改平时隐忍冷淡的样子,言语间带着令人惊讶的直白,有时连楚凤声都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楚凤声原本是想着毕竟是为了保全自己扣了一口黑锅给他,心中多少有些心虚,就由着他去,却未曾料到,他竟在魏危面前也毫不避讳地与她这样亲密。
楚凤声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澹台月的动作顿住,抬眼与她对视,目光深邃。
楚凤声低问他:“你到底想如何?”
澹台月重新垂下眼,缓缓蜷起手指,开口:“我这一个月在牢里想得很明白,我要你以后只找我。”
不要再找别人。
楚凤声微微一怔:“……”
木槿在前面咳嗽一声,堂外的阳光如碎金般洒入,映照在来人纤细的身影上。
传闻李婉儿天生不足,性子柔弱,鲜少在人前露面。这些年李天锋为了她花了不少心血,拉拢澹台月时,他也曾用过“想为李婉儿扫除障碍”为借口。虽然未必真心实意,但对女儿的宠爱可见一斑。
魏危的目光投向门口,只见一道纤弱的人影披发跣足,双手捧剑,款款而来。
“罪人李天锋之女李婉儿,拜见巫祝。”
李婉儿在白骨座椅前跪下,双手高高捧起长剑,俯下额头,以面贴地。
因为长剑的分量,她双臂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但仍旧保持着一位巫咸继任者应该有的礼节。
坐在一旁的楚凤声不由眯了眯眼睛。
“……”
此等心性,不可小觑。
坐在最前方的魏危拿起白银鸦杖,抵住长剑的下方,李婉儿顿时感到手上的重量一轻。
李婉儿低垂的视野中出现一道绯色的袍角,她听见那位雷厉风行,比起当年的魏海棠还要手腕强硬的巫祝开口,音色出乎意料的好听,如寒泉击石。
“起来。”
李婉儿直起身子,单膝支撑着起来,站在了魏危面前。
身后的木槿不由打量起这位深居简出的西瓯继任者。
李婉儿今年刚刚年满十八,乌浓的发丝垂下,隽秀白皙的透着疏离的冷感,眉眼间又透露着一股不折不挠的倔劲。
这不是负荆请罪者该有的神色,倒有些像来讨债的冤主。
魏危手中的鸦杖纹丝未动,木槿却已悄然扣紧了袖中的箭矢。
“……”
李婉儿抬起脸,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魏危,像是在注视镜子中并不相像的一个人影。鸦杖的银光在她的瞳孔中游动,过了片刻,她才启唇开口。
“我向巫祝请罪,是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父亲。我与他血脉相连,恩泽难断,就不可避免地为他对巫祝与百越犯下的错误道歉。”
“但归根究底,那是他的罪孽,不是我的。”
李婉儿仰起头,鸦杖的银光在她眸中流转,恍若月下寒潭泛起涟漪。
“我知道李天锋这些年做过的一些事情,我也愿意配合巫祝将这些事情托盘而出,甚至于西瓯巫咸的位置,我也可以舍弃。”
魏危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淡淡开口:“但你并不是为了替他赎罪。”
李婉儿竟然微微笑了笑:“不错,我是想用这些条件,当面问巫祝几个问题。”
魏危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还是那般平静地看着她,说:“你问。”
李婉儿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李天锋曾经对我说……巫祝是中原的杂种。”
“……”
“……”
祈禳堂内所有的烛火都在此刻一暗,烛烟仿佛停滞在半空。木槿眼中晦色压在一片阴翳中,指尖一跳,已是准备钩上弓弦,就是楚凤声与澹台月也是神色一顿,捏上了武器。
魏危却只是轻轻转动手中的鸦杖,神色如常:“我不认为杂种这个词是羞辱,我的父亲徐安期确实是儒宗的人。”
“……”
李婉儿看着一脸平静承认自己血统的魏危:“你有一半的中原血统这件事被百越其他人知道,他们会不服你。”
魏危微微偏了偏头,看着她。
“我的父亲是中原人,可我的母亲是魏海棠,我身上流淌的依旧是上古巫祝传承至今的血脉。”
“而且我是中原人还是百越人这件事,并不看我的父亲是谁,也不看我的母亲是谁,而是要看我想要成为哪一边。”
魏危浓密的睫毛微抬,烛光重新跃动,投下细碎的阴影。
“李天锋不喜我,是因为他畏惧我。就像世人畏惧金玉之坚、刀剑之利,他无法控制,最好将我贬的一无是处,他才心安理得。”
烛影在青砖地上拉长,祈禳堂内静默无声。李婉儿低着头思索了很久,才接着问第二个问题。
“你是不是恨李天锋?”
“……”
魏危有些奇怪地看了李婉儿一眼,李婉儿从这样的眼神中得出了答案,或是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荒谬,她勾了勾唇角,又抿起来,面色恢复了平静。
她问:“既然不恨,为何非要杀他?”
魏危平静答:“因为他想要杀了我。”
“他无论如何也活不了,正如他的谋划中,我也必死无疑。”
“并非我要杀他,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结局。”
李婉儿垂眸点了点头:“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问巫祝若是从今日开始,我为了报杀父之仇,想要杀你,你会如何?”
魏危淡淡:“这天底下想杀我的人很多,你就算想杀,也得踏着这些人才能上来找我。”
“……”
祈禳堂外的树影被风吹动,隐约洒堂内人的肩头,李婉儿恍然注视着魏危很久,这才轻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