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赫连知途知道他没有了任何与魏危谈判的可能性。
他握住长刀的手轻微颤动了一下,抬起眼来,看向魏危。
残阳如血。
他知道贺归之必定死在魏危的刀下,这位百越巫祝此行就是来亲自为徐安期报仇的。
但按照百越一报还一报的风俗,只要魏危不打算假手于人,他就还有一点生的希望。
他想,他当年能杀了徐安期,如今便能杀了他的孩子。
世间从没什么不可能。
然而下一瞬,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迅疾而来,转眼来到赫连知途的背后。
楚凤声和燕白星一左一右,动作整齐划一,提膝狠击对方腰部要穴,赫连知途眼前一黑,踉跄跪地,连惨叫都发不出。
贺知途反手抓住他们的手腕发力,还要挣扎,两位巫咸对视一眼,用力钳住贺知途的手臂,从腰际抽出一柄尖锥,默契地同时发力,面不改色刺穿他的小腿,狠狠将他钉在地面上!
赫连知途张大嘴巴,放声嘶吼,痉挛着仰起头,鲜血顺着锥身汩汩涌出,在身下积成一片猩红的血泊。
他已没有了半点与之相持的力气,剧痛中,他的余光瞥见一片雪白的衣袍。
一道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赫连知途,无论在哪,只要你活着,我都会去杀你。你死了,你的魂魄也回不到靺鞨草原。我的母亲在等着你,你的生魂到不了长生天。”
霜雪刀缓缓出鞘。
赫连知途双目通红,一口血呕在喉咙中,牙齿发出恐惧至极的碎颤声响。
他擅长挣扎、杀戮、玩弄人心,但如今他再怎么挣扎,都不能阻止死亡之路在他眼前铺开。
他的一只脚无可换回地踏了上去。
霜雪刀切开他的脖颈,赫连知途看见属于自己的血珠飘浮在空中。
在残阳的最后一丝血光中,他的头颅被斩断,掉落在地上翻滚着,最终停在一汪血泊中。
……
……
儒宗,齐物殿。
百年不曾断过的香火缭绕,徐安期的牌位终于被请入齐物殿内,静静地立在孔子昕与郭郡之后。
儒宗素冠徐安期。
四岁作诗,九岁读六经,十岁通晓三才六甲之事,转而拜入持春峰主门下,成为如今的儒宗掌门徐潜山的师弟,十二岁获太玄剑,二十一岁灭心灯三十一盏,二十二岁成就素冠之名,名动江湖。
如今算来,他死的那一年才二十三岁。
徐潜山对着那块木牌,看了很久。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多少恩怨,都随着故人离世长眠。
还在人世的却总放不下。
“我见过你的女儿了,她长得很好,陆长清家的小子也喜欢他,你别担心。”
过了片刻,徐潜山又淡淡笑起来:“当年在日月山庄,长清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居安,你总说这个名字占了你孩子的便宜。”
“如今孩子长大了,他们有自己的主意,你就别生气了。”
风过沙沙,自然没有人回答他。
徐潜山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斟了一杯酒,与眼前含笑的少年遥遥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这些年来,他没有一日忘记过徐安期。
“……师弟,我们就快在泉下相见了。”
第124章 莫不饮恨而吞声
自乔青纨敲响鸣冤鼓来,扬州广场上围了越来越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
乔青纨双膝跪在地上,抬头坦然与上方按察使对视,将那封揭露日月山庄真相的状纸高举过头,一字一句,将真相公之于众。
真相像是池塘中被掷进的一枚石子,随着乔青纨的陈情,随着前面的听众的转述,一层一层传递开来。
沉睡了二十余年的冤情在这样的传递中不断生长,并且随着年复一年的累积,细节如藤蔓般缠绕延伸,越来越让人惊愕,越来越令人愤怒。
从赫连知途是如何假借流民的名义骗山庄开的门,到这些人是如何将日月山庄的人杀死,从脊椎下刀,背部像蝙蝠展翅一样被撕开,冒名顶替。
从那位只是途径扬州作客的徐安期因何而死,到望西人在中原如法炮制了多少这样的事情。
在无人可知的夜晚,乔青纨仿照当年郭郡所写的君子帖,写下另一封长帖,借着日复一日雕刻出来的印章,抱着一线可能被发现的希望将藏着真相的藏书送至青城儒宗。
“否运所丁,遭家不造,忍垢偷生,长抱深冤。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唯抱此耿耿长恨,啮骨锥心。
已矣哉。观我生,长恨多,自知人生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如意四年,乔青纨顿首。”
这封与君子帖同字数的帖子写于如意四年,又几经删改润色,末尾的年份被修改过很多次。
帖子夹在书中,从如意,到泰昌,再到长安,年号更迭如同走马灯,乔青纨等这一天等了二十一年。
某些时候,她久久看着帖子上字迹,似乎连她自己都不敢再相信还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直到今日。
远处传来滚滚雷声,风收紧潮湿的气息,看样子就要下大雨了。
两旁黑压压的围观百姓却无一人散去。
围观者众,再往后二十年,亲历者还记得在扬州广场上,风雨欲来的午后,日月山庄的乔青纨如何一字一句揭开这桩扬州近百年来,最为扑朔迷离又令人扼腕长叹的灭门血案。
端坐高堂的官员两两相望,好半天鸦雀无声。
“……”
乔青纨俯身:“如有虚诬,情甘反坐,伏乞日月为鉴。”
最后一字落下,在这短暂的一刻,乔青纨缓缓闭上眼睛。
二十多年前的那些故人在她面前滚滚而来,最开始是被她一遍遍写下的、怕在一日又一日的恨意中遗忘的名字,然后是从记忆之海中翻腾而来,一张张熟悉却又被时间侵蚀的看不清模糊面孔。
然后那些面容与声音越来越清晰,阳光沉甸甸地落在地上,山庄里人影幢幢,有的在笑,有的在叹息,四周喧嚣,乔青纨在那个遥远得如同前生的午后,坐在老梅树下的摇椅上,仰头看着一本书。
侍女提醒她这样看伤眼睛,乔青纨闭上眼睛,任由湿漉漉的长发散着,垂下的发梢凝着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
人群中传来惊呼。
一滴血落到地上。
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乔青纨咳嗽了一声,鲜血沿着指缝不断洇出来,流过皓白如雪的手腕,染红了白衣。
……
……
“乔庄主。”
一个时辰之前。
满地落花,零落成尘,玉簪花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陆临渊似有所察,看向面前单薄得似乎就要随风散去的乔青纨。
他问:“昭告天下之后,您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
乔青纨坐在树下,睫羽被风吹得轻轻颤动。
她背后是澄澈明亮的金色阳光,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这片温暖的柔光里,看上极度不真实。
她近乎释然地笑了笑,开口:“陆临渊,我早就死在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了。”
**
这二十多年间,乔青纨坐在院底,无论她从哪个方向看向天空,这里都像一座牢笼、一口深井。
她时常仰头望着掠向落霞的飞鸟,那些振翅的身影在她眼中渐渐模糊。
天地无声,那些故人的影子将他困在原地,她只要一个恍惚,就会被拉着,一头栽进井底。
对乔青纨来说,此生的恨与遗憾都太多,但在这其中,与她有密不可分联系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她的朋友徐安期。
一个是她的儿子乔长生。
乔青纨开口:“长生的身子是我弄坏的。”
乔长生自胎中孱弱至今。魏危与陆临渊也曾经想过,如果是日月山庄下的毒,无论是不是另有所图,他们都没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可是如果不是,还有谁有能力在乔青纨怀孕时瞒过日月山庄下毒?
“我幼时读医书,上面说,用水银、丹砂各半两,合研匀,加牛膝半两,水五大碗,煎汁。令产妇吞服,殆胎立出。”
乔青纨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她被严密地看管,水银无处可寻,便日日吞服书房朱砂印泥。
但乔长生还是出生了。
徐安期因她而死,乔长生却因她而活。
血缘是一条斩不断的罪孽,乔青纨并不怪罪这个无辜的孩子,她为他取名长生,许愿这个因她病弱的孩子能够长命百岁。
她养育他,教导他,她给予乔长生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她眼睁睁地看着乔长生在这座泥泞不堪的日月山庄中,生长成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
乔青纨很轻地叹一口气:“那时候我在想,若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宝月该怎么办呢?”
乔长生这样的孩子,在得知了血淋淋的真相之后,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如何面对自己呢?
所以在乔长生生出想要离开扬州,去往儒宗的念头时,乔青纨不顾赫连父子的反对,一力支持。
她希望乔长生扎根于更广阔的天地,和这个世间产生联系,拥有真正的朋友、师长、徒弟,她希望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乔长生留在人间,使他在绝望中有东西可以凭依。
乔青纨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一声:“宝月和我说,他在儒宗有了喜欢的人,我还想着,若是他们能两情相悦,宝月说不定能为了魏姑娘活下去。”
但这线愿望也不得成真。
贺归之取得江湖第一那个晚上,日月山庄华灯如昼,宴请各方,魏危借着慕容星雨亲友的由头见到了乔青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