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他喉咙沙哑,听起来是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开口:“……我该去找他的。”
百越在那样的情况下觉得是徐安期背叛了魏海棠,并无不妥。可他作为徐安期的师兄,竟也从未找过他。
徐潜山知道徐安期是什么样的人,一时愤怒褪去,知道他的师弟无论如何都会来一趟儒宗,于是他在儒宗等着,等了整整二十一年。
徐潜山曾经想过,他的师弟因为愧疚不敢当面见他,于是悄悄来过儒宗一趟,在他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或许就在那棵他时常呆着的海棠树上。
茂密的树叶遮住了故人的身影,徐安期也许那么看过他。
徐潜山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直到故人的女儿坐在他面前,淡淡告诉他,原来二十年前,他的师弟就消失在那趟来见他的漫长旅途中。
不得哭,潜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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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要落山了,万籁寂静。
微风流转之间,徐潜山终于站起,从自己佩剑上解下一枚白玉吊坠。
他望着那玉坠半晌,终是缓缓开口:“徐安期的太玄剑上挂着一枚玉珏,本来是一对的,另一半他送给了我,合起来就是一枚玉环。”
“二十年过去,他的许多东西都已腐坏,只有这枚玉珏还在。”
“你是他的女儿,理当给你。”
玉珏形如弯刀,有一缺口,像是一枚悬在空中的莹白半月。
魏危凝望着那枚玉坠,忽然开口:“听到这些,你想做的仅仅是如此么?”
徐潜山一愣。
两人之间静了片刻,魏危的视线顺着玉坠上移,看向徐潜山。
窗边冷风吹来,带着冷冽的天将欲雪味道,仿佛吹过这二十年不曾跨过的沟壑。
魏危淡漠开口:“徐潜山,那是你的故人。”
不是我的。
她接过徐潜山有些僵硬手中的玉坠,将它收起来。
“如果你为此感到愧疚,那应当去找他。”
“动用你作为儒宗掌门的人脉,去找徐安期。”
“连我们百越都没有放弃,你作为他的师兄,为什么认命?”
自那天得知徐安期的消息之后,百越翻箱倒柜,重新翻找出当年的记录。
魏危不喜欢不讲清楚的半吊子话,也不喜欢掩于重重雾霾之下的真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在乎她的父亲是谁,但却一定要找到徐安期本人。
徐潜山收回手,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手中玉珠又开始拨动,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一个指间把玩着白色玉坠的少年,在海棠树下幽光般飘落的花瓣中朝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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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百越到青城大致分为两条路。
一条是陆路,从兖州起,至徐州、荥阳、清河、陈郡,最后到青城,一人独自骑行,大约需要一个月。
还有一条是水路,从兖州出,经过徐州,而后到扬州,坐船过漳水、济河,一直到流经青城的胥河,大约需要一个半月。
走陆路接近直线,一路快马加鞭,比水路要快。
而要走扬州的水路,得先绕一段路,只是乘船几乎能算顺流而下,不用转途波折。
徐潜山开口:“按照我师弟的性子,他应当走的是陆路。”
陆路更快,都是大路,没什么不安全的。徐安期又是素冠高手,不至于被匪徒劫掠。
徐潜山:“时间太久了,但我会尽力去查。”
魏危点了点头:“正好,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与此事有关。”
徐潜山看向她。
魏危淡淡:“新年过后,我会离开儒宗。”
徐潜山叹息一声:“我大约猜到了。”
魏危不会永远留在儒宗。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有些突兀地开口:“那么,陆临渊呢?”
魏危皱眉:“和陆临渊有什么关系?”
徐潜山:“你和陆临渊说过这件事了么?”
魏危:“早上说过了。”
徐潜山问:“然后呢?”
魏危蹙眉,很难得地迟钝了一下:“然后好像就没见过他了。”
两人的视线交汇,徐潜山移开目光,眺望了一眼窗外山水。
冷意吹进衣物与躯壳之间的缝隙。儒宗石阶上,灯笼燃烧出细碎的光芒。
徐潜山垂下眼帘,沉吟:“魏危,你能不能去找一找他?”
第43章 吹灯月照一天雪
青城下起了小雨。
这场雨漫长地好似全无尽头,漆黑的夜幕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儒宗三十二峰。
儒宗的杂役带着雨笠,四处点起了灯。淅淅沥沥的小雨被那微茫的光芒那么一照,仿佛在檐下落下一道冰冷的水晶帘,又像是天上掉下来一颗一颗琉璃。
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掩盖月光,坐忘峰后山的小池塘上像是覆着一块薄冰。星星在下面缓慢流动,黑色流沙中掺杂的亮片。
岸上有人踩着枯叶树枝而来,一声一声,如同渐近的铃铛。
脚步声最终停在小石潭边,来人提着一盏灯,朦胧的灯火像是飘浮在空中。
被摇晃的灯火照亮,整座小石潭顿时朦胧起来。清澈见底的流水下长着青苔,宛如一池春色沉在池底,被封印了时间。
魏危顿住脚步,微微蹙眉开口。
“陆临渊?”
“……”
任何人看见眼前景象,心跳都不免漏掉一拍。
陆临渊仰躺在冰凉透彻的水里,像是就要溺死在池子中的芙蕖。
乌发如丝如缕漂浮在水面,纯白的衣襟大半浸湿,贴在了苍白的锁骨上,似诱惑着过客将他打捞上岸。
听见魏危的声音,如被缝隙处漏下小雨惊动的一尾鱼,潭中传来响动的水声。
陆临渊原本沉下的黑发随着他动作晃动,在身后荡漾,一圈一圈涟漪轻拍池壁。
他居然朝她笑了一下:“魏危?”
那双桃花眼颤动,充满魏危看不懂的热烈的感情,定定地凝视着她。
他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魏危提着灯,半蹲在小石潭边,伸出手浸入刺骨的水中。
水流淌过她的指间,如一条条冰凉的银蛇穿梭而过。
她淡淡回答:“石流玉和我说你今天没有出过坐忘峰。”
小院到处都找不到他,除了这里,魏危想不出陆临渊还会呆在什么地方。
好冷。
盛夏的小石潭是极好纳凉地方,魏危经常在此冲凉。但到冬日,这里就显得过于寒凉,简直像是要沁到人骨子里,冷得厉害。
魏危不知道陆临渊在这里泡了多久,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有一些事情没有想通。”
陆临渊似在轻声呓语。他从前陷入幻觉时就总是这样。
魏危闻言抬起眼睛,慢慢地打量着他。
此时陆临渊的气质又与那个质若金玉的儒宗大弟子大不相同。
小石潭中的陆临渊整个人都是冰冷的,一点活着的气息都没有。
他瞳如琉璃,唇色苍白,外表温和恭顺,但看起来极不稳定,仿佛一旦有人靠近,就会被他那双手抓住,盛开的芙蕖沉入水下,与那人共同沉沦深渊。
陆临渊没有看魏危,反而低头笑了一声:“魏危,你说孔圣当年骑牛入山观,是不是真的成了仙?”
这雨实在太过细密,在他眉眼间缀上缠绵的痕迹。
他轻声喃喃:“仙人在天上,会低头瞧一眼这人间么?”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魏危:“……”
她没有回答这句痴话。
魏危将提着灯笼放在岸边,再次伸出手,似乎想探地更深一些,身子往前倾了倾。
就在下一瞬,她整个人滚了下来。
陆临渊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往前接住魏危,却恍然看见了一双明亮的杏目。
那双眸子被岸边灯火一照,如点燃未尽的火星,清凌。
陆临渊错愕,那一瞬的安静后,咕咚一声,小石潭落进第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