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陆临渊扔下树枝:“若是没有意外,一天半足矣。”
长夜漫漫后,正是破晓天光。
这几日下来,魏危与陆临渊昼夜不歇,狼狈不堪,而追杀之人何尝不是心急焦躁,恨不得将他们揪出来剥皮抽筋。
他们暴戾恣睢,穷凶极悖,如盘踞在湖底的鬼蜮,寻找他们疲惫的间隙,企图在他们前往荥阳的最后一晚,将他们拖入无尽黑暗中。
但——这对他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反击的机会。
魏危足踏树枝,踩落一树清晨的露水。
她登高望远,确认了周围的地形,才缓缓开口:“陆临渊,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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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清亮的鸡鸣在深林中回响碰撞,似是不甘黑夜离去,无数飞鸟扑腾着翅膀惊起,遍地狼藉。
隔着重重叠叠的树木,日光被筛得模糊,林中的日头总是不太利落。
而往前数百步,四面山林环抱着一面镜湖,湛蓝剔透,豁然开朗。银镜一般的湖上泛着迷蒙的水雾,远远望去仿佛云海飘逸。
又是新的一天。
高处,领头之人五官凌厉仿若刀削,腰身挎着一把弯刀,猎豹般灼灼的眼底有浅浅血丝。
“他妈的,这群老鼠真会藏!这已经第几天了,连根毛都没找到!”
下属递上一块刚刚烤好的肉饼,领头的男子看也不看,似肉卷一般抓起来撕咬,就像在生啖他人血肉。
其中一位带着面具的弓箭手皱眉开口。
“林中多毒虫猛兽,他们三个人看起来也没有带什么东西下来,这些天过去,或许已经……”
领头男子眉头一挑,毫不留情面地嘲笑起来:“毒虫猛兽?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连猫都是被拔去了爪牙的!”
“可是……”
男子冷笑一声,他盯着那个弓箭手,目光倨傲又冰冷,不知不觉便让人心生寒意。
“我们已折了一个射雕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什么都没有,怎么和主子交代?难不成你代替我去吗?”
“……”
弓箭手不由噤声。
与他们同为手下的夏无疆那一队在薛家折戟,二十多人死的死,被俘虏的被俘虏。
他们这些人本来是来清河灭口,但云家看管得严密,一直到云胧秋带着那个薛家的小孩走了,云家人手撤走,他们的射雕手才寻到了机会下手。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突兀出现在薛家的三个人。
夏无疆二十多人的精锐全军覆没,这么多年的栽培一朝付之流水,这场流血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但他们没有想到杀这么三人居然会如此棘手,久追不到,还折了一个射雕手,他们也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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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林中树叶窸窸窣窣动了动,带着傩面的几位弓箭手已将箭头移开对准,忽然一道常人听不懂的低低嗓音钻出,首领眯起眼睛,抬手做了个手势,用同样的语言回应。
片刻,一个身着轻便斥候模样的人钻出,朝首领男子拱手。
首领撕了一口肉饼:“什么事?”
斥候开口,声音有些生硬:“少主听闻了这件事,正在来的路上,吩咐你不要轻举妄动。”
首领男子眯起眼睛,说了句知道了。
等斥候一走,首领男子表情便冷了下来,啐了一口唾沫:“乳臭未干的小子,来这里添乱。”
男子手底下明显有与斥候口中的少主亲近的,闻言眼中浮出不忿之色,只是因为带着面具,没有被人看见。
诡异的沉默中,一直盯着下方动静的弓箭手忽然出声。
“有人出来了。”
男子闻言神色一凛,众人纷纷止声。
他慢慢拨开树叶,只见那个身着青衣,一直背着病秧子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湖边,正半跪半蹲着打水。
迎面而来的湖风吹得他衣袍荡开,纵然经历了几天几夜的追杀,生死一线,他看上去依旧从容不迫,出尘缥缈。
潺潺流水在他指尖流过,如仙鹤啜水。
陆临渊一只手握在腰上的剑刃上,似乎在观察四周,随时准备拔剑而出。
“……”
终于等到了。
首领冷笑一声,面孔因欣喜而微微扭曲。他食指勾了勾,做了一个手势,瞬间十几张弓绞紧,齐齐对准了湖边的陆临渊!
先前说话的那位弓箭手皱眉:“少主刚刚说……”
“蠢货!”领头之人骤然转过头来,一双眸子阴郁冷沉瞪着他,低声骂道。
“过了这里前面就是荥阳!他们躲得和泥鳅一样,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你是打算去荥阳城杀人灭口吗?”
话音刚落,另一边带着狰狞傩面的弓箭手已经拉满弓弦,眼中是凛冽的杀气。
“嗖!”
箭矢刺破空气,奔如雷霆。
弓箭手仿佛听见了陆临渊的心脏被利箭贯穿的血肉撕裂之声,面上已浮现出得意之色。
但是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被箭矢射中后,其实并不会立刻感觉到疼痛,只是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直到身体忽然无力地软下来,像是一股来自地狱的困意攥住,而后鲜血大片大片渗出,胸膛处开出一朵艳丽的花来。
面具下的肌肉只来得及牵动眼角最后一抹惊讶的表情,顺着箭矢流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冰冷的箭,滚烫的人。
箭矢的方向,一人慢慢扣上弓弦,像是从深林中缓缓聚合出现的山鬼,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相貌。
首领脊背生出一股寒意,不知为何面前闪回射雕手被近身时女子那双奇异鬼魅的眼睛。
他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一边疾疾往粗壮的树后靠去,一边暴怒开口:“先杀那个弓箭手!”
说完,他又猛地止住了口。
不对,对面那三个人,哪里来的弓箭手?!
仓促来不及思考间,底下那人如捉拿妖鬼的司命,再次将弯弓拉满,天地日月都仿佛受到弓箭的召唤,箭芒凝聚出银色的一点,又是一箭。
风破如雷响,箭矢凌冽的力道直接贯穿又一位弓箭手的胸膛,狠狠钉入背后的树干上,满树为之一震!
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一个个死于箭下,首领男子不由暴怒:“到底是谁?!”
“……”
不远处的树上,握着硬弓的那人右手手指上有突出来的一截茧子,手背上还能看见因用力而绷起的青色经络。
似乎是嫌弃面具有些碍眼,她将狰狞的傩面往上一推,露出一双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睛。
魏危拨了拨弓弦,仿佛刚刚只是拈花提笔,试了试几天前杀了射雕手拿到手的弓箭。
第72章 疑是故人(修500)
镜湖旁,陆临渊手持一把香水海,面对不断射来的箭矢,仿佛站于漫天风雪中。
斩箭的间隙,他低下头,唇角弯起,低低震动的笑声像是冬天的冰面裂开,春天的花儿长出来。
弓箭。
魏危会弓箭。
这对陆临渊来说实在是意外,魏危好像总在绝境中总能给他带来惊喜。
百越人生长在山林,于他们来说,用刀剑并不方便。自古以来,山林草原上只有弓箭能够瞬发,于百步之外射中猎物。
靺鞨、乌桓乃至百越都有自己的射雕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论起来他们比中原的神箭手还强一些。
就在昨日,魏危支着头,几日前所杀射雕手的弓就摆在地上,她慢慢讲明自己的计划。
——这些刺客要杀他们,却因为魏危先前杀射雕手一事,不敢分散行动。如今见到他们几人就要到达荥阳,必定焦躁狂怒。
所以魏危要陆临渊出去当诱敌的蜜罐。
镜湖宽阔,一览无余,四周又是广袤山林,很适合弓箭手伏击。
箭矢来去必定会暴露他们的方位,只要他们敢动手,魏危就有十成的把握分辨出他们躲藏的位置。
然后……
魏危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勾弦的手势,说不清是哪里,陆临渊耳旁仿佛真的传来一群鸟簌簌受惊飞起的声音。
因为魏危的霜雪刀太过惊艳,以至于没人想到她还会弓箭。
陆临渊有些好奇,便开口问了。魏危闻言眸中华光一闪。
——魏危的箭术是朱虞长老手把手教她的。
当年,魏海棠早逝,留下只有刚刚出生的魏危。百越几大部落蠢蠢欲动,对巫祝的位置虎视眈眈。
而朱虞长老护着襁褓之中的魏危,持弓立于巫祝位置之前,脚下是被她一箭精准射杀的狂徒尸体。
数十年前,魏海棠也曾这样护着她提刀逆行,力排众议赦免她弑父的罪名,让她登上朱虞长老之位。
百越有人说她杀心过重,终逢其咎,不得好死。
魏海棠却支着头,听着下面的人陈述,眯起眼睛,将手中酒盏放下来:“如此说来,她只是杀了她母亲的死生仇人而已,按照百越以牙还牙的规矩,有什么不对?”
中间似乎有人辩驳了一句,魏海棠却淡淡笑道:“这个人是她的谁又有什么要紧,长老,你这是入魔障了。”
朱虞长老始终记得魏海棠用霜雪刀砍断她身上枷锁的那一天。
魏海棠轻描淡写地将她从阴诡地狱里提了出来,她仰头见到了一缕天光,刺破迷障朝她奔来。
从此,她一路追寻着魏海棠的脚步,将她奉上了神坛。
粉红氤氲的树下,魏海棠端着一海碗的女儿红,眉眼似乎也沾上了醇厚的酒香,似笑非笑看着她。
“木槿,我把你救下来,不是为了让你做我的影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