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隐
她知道这枚墨玉冠,那是陈母当年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一直被妥当珍藏了好些年,本是要在她行弱冠之礼时用的。
厅堂里寂了下来,陈母拿过玉簪,颤手插进了浓密乌发,箍住墨玉冠。
君子温润如玉,皎如玉树。
她望着厅堂垂眸静坐的儿郎,身姿如松,神清骨秀。青色的官服洗得褪色,萧萧荡荡,拢着那清清瘦瘦的身子。
忍不住伸手去摸那白璧一般的脸,因着这些年不敢多食,脸颊清瘦的没多少肉,摸上去都让人觉得可怜。
陈母看了这张脸很久,突然用力将人揽进怀里,大口喘着气,闭眼止不住的流泪。此时此刻,内心的激荡让她很想将这些年来的愧欠喊出口,可最终张张合合的嘴,只流出几些压抑的哽咽声。
陈今昭回抱了她娘,轻拍拍她的背,无声叹口气。却也没有多言,只和缓温声道:“娘,备好晚膳等我回来。”
一直到骡车远去许久,掀开破旧车帘,陈今昭仍能瞧见永宁胡同口那旧灯笼发出的微光。她知道,那是她家人依旧提灯立在胡同口,依依不舍的目送她远去。!
第2章
通往宫殿的道路必经主街昌平大街。
正值上朝的时间,途中就难免会接二连三的遇见其他坐车上朝的同僚。不过在京为官两年时间里,陈今昭与其他官员交集不多,所以饶是遇见其他臣僚也是各走各的,并不会特意停下几多寒暄。
赶车的长庚小心瞄着各家车马标记,若遇见高官府邸的,就赶紧将骡车朝边上让让,并压低声告诉坐在骡车内的陈今昭,告诉说是谁谁家的车马。
陈今昭记下,分析着尚存活的这些臣僚都出自哪些府邸、阵营,偶尔竟也听见几个家住西街的高官名字。
正兀自思忖之时,突然骡车停了,外头传来长庚难掩雀跃的声音,“少爷,是鹿编修!”
鹿衡玉!陈今昭双眸一亮,探手赶紧掀开车帘朝外观望,很快就见到了不远处停靠的鹿府马车,从车里跳下个人,扶了官帽三两步朝她破骡车方向跑来。
“劳烦让让。”等长庚朝侧让出地方,鹿衡玉双手撑着车辕跳了上来。
长庚几分感慨:“再次见到鹿编修,真好。”
鹿衡玉长叹道:“谁说不是,还以为当日宫门前一别,会是最后一面了。”
陈今昭将鹿衡玉请进车厢,对方甫一进来,就真心感叹:“陈今昭,我在那街边等了你不短时辰,差点以为你不走运做了那刀下亡魂。你可是害我在街边伤感了好一会。”
倒了杯温茶递过去,陈今昭道:“果真,你是从不会往好处来想我,难道就不能是我太走运,逃出了京师?”
“凭你?再加这辆破骡车?”
“鹿编修倒是有宝马香车。”
两人习惯性互怼完,相视一眼,齐齐苦中作乐的笑了。
不过不得不说,能活着再逢故人,还是让人庆幸欣喜的,尤其是这等前路未卜、生死难料的时刻,能与故人似从前般轻松言语几句,更觉来之不易分外让人感怀。
说起她与鹿衡玉,也算渊源颇深。他们同年科考取士,又同年在殿试上被先皇相中,以末流成绩之姿齐齐被先皇破格钦点成了探花、榜眼。然后他们两个名不副实的一甲,就与实至名归的状元沈砚,被先皇金口玉言为太初三杰,成了点缀先皇政治生涯的微末一笔。之后又同被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官位,同在翰林院入职共事,同被沈状元排斥、被同僚排挤、被上峰不喜……或许是同病相怜,两年共事下来,本互看对方不顺眼的两人竟渐渐惺惺相惜起来,倒也处出几分真友谊。
政治场上从来凶险,别说错一步哪怕错句话就可能会万劫不复,两年共事生涯足矣他们摸透对方的脾性一二,遂也敢在对方面前吐出几分真言,排解些难为外人道也的苦闷。
譬如现在,两人在过了之前寒暄阶段后,就怅然忧惧的低声谈起现在时局。
“西街事情可知?”
“如何不知,外头已疯传,兖王马踏西街,天街踏尽公卿骨。”陈今昭撩开车帘往外头看了眼,放下后压了嗓音,“传言应有夸大其实成分,今早已遇见了不少活着的西街公卿。”
鹿衡玉外祖家豪富,有钱财开道,情报来得自然多些。他迅速凑近,低声如实相告:“整条街不尽实,半天街足有。”单手做了砍杀的手势,“国舅公府、郑国公府、广平伯爵府、平阳侯府、以及刘阁老府都被杀尽了,连妇孺都一个未留!还有几家被抄了家,全家老小被押在天牢里关着,不知会是个什么章程。”
陈今昭低眸听着,听至最后,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眼皮一抬,与鹿衡玉对视一眼,随即两人便心照不宣的移开目光。
为官这两年,他们二人没少被上峰刁难,去文渊阁与皇史宬整理那些浩如烟海的繁杂史册。他们二人记忆力皆不差,自是记得文帝驾崩前的一段史料里,有段文帝临终托付宗庙社稷于先皇的相关记载,当时的见证大臣恰是被诛尽的五家公卿。
单拎这一段可能也说明不了什么,可关键是景和二十九年,也就是先帝登基的那一年,恰是元妃殉葬的那一年。
而元妃,就是当今兖王的母妃。
对于这段史实,史官以褒奖笔墨来叙述,帝妃恩爱情长,元妃不忍文帝地下孤单,自愿随帝而去。传入民间,很长时间都被引为一段佳话。
当年她与鹿衡玉对于这段史实就有过隐晦的猜测,不过涉及皇家秘辛,到底是讳莫如深,不敢深想下去。放在如今五府被兖王诛尽的既定事实上,回头再看,很容易就抽丝剥茧析出些旁的东西。
有子妃嫔,自愿殉葬?
死后依旧以妃位入殓,而非被追封一级?
文帝亲定宠妃之子封号为兖,就藩之地却为荒凉西北?
大行皇帝驾崩,兖王即刻就藩,竟连丧仪都等不及参与?
掩盖华丽表象下的很多东西便不容推敲。
显然,当年的元妃,是被殉葬,而当年的兖王,也是被就藩。
如今兖王势盛而归,可不就是要杀尽天下负我人。
“鹿衡玉你说,“陈今昭声儿飘似的放得极低,“咱们会不会成为那,恨屋及乌的那个乌。”
“应该……不会吧。在那位眼里,咱们,又是哪个牌面的东西?”话是这般说,可鹿衡玉却只觉得浑身冷气嗖嗖,唇齿都似冷得有些许僵直。
这个话题他们二人如上个话题般没有深聊,可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他们的确都是小人物,家世不显、官位不显、能力不显、姻亲不显,是偌大紫禁城里平平无奇的低品级小京官一个。人家给面子唤一句榜眼、探花,可须知每三年便有一届一甲出炉,这榜眼、探花的分量大抵也只在当年最重。
按理说,他们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人物,理应是湮没在高官满地走的紫禁城里无人问津才是,可关键是,谁让他们身上背负了个‘太初三杰’的美名呢?
提起这个,陈今昭与鹿衡玉就恨不能道声晦气。
当年殿试,不知是沈砚太过惊才绝艳,太初帝觉得原定的一甲第二名与三名不甚美观的姿容配不得与沈砚同列一甲,还是那太初帝登基数年未有过大的建树,对于开创盛世的渴望太过强烈遂也不在乎剑走偏锋,以至于殿试中的太初帝灵机一动,就从二百多名考生中,选中两个好姿容的考生。
自此,‘太初三杰’就成了先皇太初年间盛世的开端,记载在史册上,点缀先皇的政治生涯,亦成为了他们三人再也无法抹除的‘美名’。
可这等美名,谁又来问过他们三人是否想要?
状元沈砚自不必说,惊才绝艳又清高孤傲的他与末流之姿的两人并列一甲,简直是他此生奇耻大辱。若有可能,相信他宁愿革除功名自贬为庶人,也要去了他身上那可笑的三杰之名。
鹿衡玉亦是心中苦。寒窗苦读十数载,他亦是家族中数得上号的逸群之才,未及弱冠就凭自身实力杀出重围,中榜进士,走出去谁不得夸一句前程不可限量?即便位居榜末,可这份功名是他实打实考取来的,他所求的亦不过如此啊。哪知一朝殿试,为硬凑三位俊才成那太初三杰佳话,他的进士功名反倒成了个笑话。
先皇在时,朝中同僚暗中排挤,戏说他是凭姿容上位,如今先皇不在了,因这被强塞的‘美称’,倒成了他的隐患。
冤不冤啊?冤不冤。
而陈今昭又何曾不苦,不悔。
当初她就算是参加下一届的会试也好啊,为何偏要去参加太初七年的?再说,就算是不再参加会试,举人的功名也已经足够她回乡去书院做个夫子或是在家收一二学生,舒舒服服的过完这辈子。为何她偏贪心不足,为何偏想要奔个进士名头,争那更高的社会地位,求那更多的束脩?
为何?为何啊。
两人暗自捶胸顿足的好一会,方堪堪止住了胸腔里那无法排泄出来的苦闷。
“好歹,咱们现在尚存。”
“是……啊。”
好歹那些战马没第一时间踏平东三胡同,永宁胡同。
他们两人这般兀自安慰着。
接着两人又颇有默契的换了个话题,交流各自的情报。
说到京都大乱那时,五城兵马司长官出逃被抓进大狱的事,他们不由唏嘘了两声。
“连刘指挥使都未逃出去,啧,可见兖王兵马防守之严密。”鹿衡玉问陈今昭,“你当日可出了城门口?”
陈今昭摇头:“出逃那日,我在城门口就被堵了回来。”
早在京都之乱出现端倪时,就有机警的朝臣悄悄举家离京出逃。她与鹿衡玉素来隔绝于群臣,自没人给他们稍作提点,直待眼见着上朝的同僚越来越少,方惊觉大事不妙。鹿衡玉自不管毒父继母死活,下了朝直接奔逃,她则归家仓皇收拾细软带家小连夜奔逃。到底为时已晚,刚至城门口就被兖王兵马给强硬堵了回来。
鹿衡玉叹气,“我是在渡口。”
其他的就不必再细说了。
官路、渡口早被兖王布置兵马严防死守,就算那些早先离京出逃的高官显贵们,只怕也没能逃出生天。兖王未雨绸缪已久,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各关卡兵卒人手一本名册,名字旁辅之画像,京中诸公插翅难飞。就算有能侥幸逃出关卡者,也很快被随后追来的大批人马围追堵截,缉拿归京。
不过被缉拿归京的高官显贵也分了三种处置方式,一种是直接被举家押往刑场,当即行刑;一种则如五城兵马司刘指挥使般,被举家下了大狱;最后一种则如她跟鹿衡玉这般,被遣返归家,不得外出。
这也是陈今昭隐约觉得此番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原因。要杀早就杀了,何必等今日?既然当日放了他们归家,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这部分旧臣属于被无罪释放的?
简单两句将想法说与鹿衡玉听,他琢磨一会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一直横在眉眼间的愁绪散淡了不少。
“当京官的这两年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还受够了窝囊气。”心情稍好些,鹿衡玉就忍不住抱怨起来,怨气比鬼还重,“我现在不求旁的,但求上头的人瞧我不上,撸我的职罢了我的官,将我驱逐出京方好!这破官,我是一日都当不下去了。”
陈今昭透过破骡车的车窗帘望着外头灰蒙的天色,深表赞同。这起得比鸡早的日子,说实话,她也早受够了。!
第3章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时间渐趋于卯时。
宣治门外兵甲林立,外殿门前汉白玉地砖上的暗红血迹未干,隐隐散发着腥秽气,像是在无声示威。
持芴守候的诸臣僚脸色皆很难看。
“诸公。”内阁首辅兼太子太傅周济面向同僚,浑然不顾周围披坚执锐兵甲的冰冷目光,一揖到底,哽语恳求,“先皇待吾等不薄,老夫恳请诸公深铭肺腑,感念先皇的一二恩泽。”
“阁老大人!”
“切莫如此,切莫如此!”
“折煞吾等啊!”
众官员急急围上前去,手忙脚乱将其扶起,蒙难的群臣抱在一处,哽咽痛哭。
陈今昭与鹿衡玉所站位置偏后,这等时候自也轮不上他俩上前,遂同周围大部分同僚一般,抬袖掩面拭泪。其间两人迅速对视上一眼,神色皆忧惧凝重。
周阁老言下之意,勿忘皇恩,莫要变节,皇朝神器不容窥伺,维持正统,竭尽所能辅佐太子于灵前登基。
可纵观如今形势,若兖王真能容太子御极,便不会任由先皇棺椁停在宫中至今未发丧。甚至还封锁皇宫有月余之久,期间宫里的消息传不出半分,此刻东宫情况如何尚未可知。
陈今昭余光瞥见,远处参将模样的将领正冷眼看向群臣这边,嘴角浮有莫名冷笑,让人看了不禁心中发凉。
卯正时刻,钟鼓声响起,宫门朝两侧徐徐开启。
百官整顿仪态,踏着钟鼓声进入宣治门,按序在殿前广场站立。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
不多时,负责纠察的御史持册上台,开始唱名。
陈今昭隐没在群臣中,不动声色的以余光观测周遭。
宣治门内的兵甲之数比殿门外更盛,足多出一倍之余。无论兵将皆披坚执锐擐甲执兵,肉眼可见甲胄上喷溅的斑驳血迹,就仿佛是刚从战马上厮杀下来,其杀伐之气有如实质,让人甚至不敢多看。
强捺狂乱的心跳,她眸光随即扫过了正在关宫门的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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