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 第33章

作者:卿隐 标签: 女扮男装 朝堂 正剧 群像 古装迷情

沙哑的声音入耳之际,刘顺无声趋步近前。

但,下一刻进耳的声音却骇得他猛地错愕抬头,“送探花郎,下去罢。”

窗边,但见他主子立在阴暗交错的光影里,背过了身,让人无法窥探哪怕半丝情绪。但声音很轻,犹如飘羽。

“记得,要体面些。”

第40章  

午时过后,日头渐渐西斜。

窗外,倦鸟啼鸣,昏黄的斜阳透过窗棱间隙洒向了殿中,投在静坐案前的那道清瘦身影上,落下一道孤独的光影。

此刻西配殿中门窗紧闭,陈今昭独坐案前,缄默不语,刘顺寂守门前,无声无息。

从午时到未时,整个西配殿都鸦默雀静,一片死寂。

陈今昭坐在旧日案牍之位,垂了眸怔怔看着案前摊开的书卷,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一个时辰里,她脑中好似想了许多,又好似一直处于空白状态,似清醒,又似浑噩。

从她离开时被刘顺叫住,继而请到西配殿起,她潜意识里就隐约有了些预感。当她随他进了殿,亲眼见他表情死沉沉的关闭窗户殿门的那一刻,便也大抵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瞬,她脑中轰然一片死寂,什么都不剩了。

从进上书房那刻起,至彼时她出了殿,她不知这期间究竟是出了何种需要她命的事,但她能知道的是,自己罪不至死。朝廷律法四百六十条,吏律、户律、兵律、礼律、刑律、工律等等,涉及死罪之律,她何曾触犯一丝半毫。

所以,她何以得此下场?

自入朝为官那日起,她未欺压良民、未收过哪怕一文钱孝敬,未结党营私、也未莠言乱政,纵在上位看来能力有所不足,却也兢兢业业竭力做到最佳……试问,敢问,她所犯何错,又所犯何等死罪?

于彼时,在见到那位御前总管,面带死气的朝她走来时,她面若死灰,整个人不受控的战栗如筛。

她恐惧,不甘,难解,又悲哀。

纵使要死,她也望上位者好歹能给她个明正典刑,也不枉她堂堂正正为官一场。而非如这般,借一内监之手,于幽暗僻静的宫闱内殿中,令她无声而殁。

眼见那刘大监已伸手摸向袖口,那会自知无望活路的她,张口就要央求对方能替她向上位求上一句,望之后能遣人送她尸身归家收敛。为此,她可以写绝笔书,甘愿伏罪自裁,以全上德。

怎料,她要央求的话尚未出口,对方却先一步退到殿门处,而后就无声无息站那,一潭死水的似个幽魂。

她不知刘顺是何意,但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无言的各自沉默各的,她不会出口发问,他更不会开口解释。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在经过了最初的彷徨恐惧后,她开始从容接受这个事实,亦不再去想上位者为何非要她死。

左右不过,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对方既想要她的命,那在对方眼里,她必是有非死不可的理由,逃不掉的。即便她去苦苦哀求,去据理力争,除了惹对方不耐、生怒外,没有任何用处。

甚至还有可能要承受对方怫然之下的后果。

除她一条命,她身后还有九族。

与旁人不同的是,她还是个女子,更要担心激怒对方后,会不会遭遇酷刑或鞭尸之类的后果。若是身份一旦暴露,那遭殃的何止她九族,连带她昔日恩师、学院、师兄弟、以及多次科举考试中为她作保的长辈、友人等等,都会受她牵连。

那她又于心何忍啊。

与其折腾一番换来更严重的后果,还不如就此平静接受死亡,也给身后人留条活路。

两扇殿门并非完全闭死,而是留了条半掌宽的缝隙。

殿门处的刘顺,每过一会就会透过这条缝隙,带着某种隐蔽的期待望向上书房正殿方向,待见正殿的两扇殿门依旧紧闭时,便会死沉沉的收回目光。

按理说,本该速办的事情,他却在此无端耗着,已算是公然违抗上意了。但耐人寻味的是,他主子却没有派人过来催。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奉此命始,自己便置身悬崖之上了。

探花郎命悬一线的同时,他刘顺又何尝不是?所以他宁愿在原地耗着,也不能轻易动作,否则他的来日将遗患无穷。

他要等,等上书房来人。

若来人是来斥他办事不力催他速速动手的,那他就依言照做,若来人是让他终止行动召他回去的,那自是皆大欢喜。

殿内的两人接下来的时间,依旧是相隔着一大段距离兀自静默的耗着。双方在等什么,只有各自知道。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晚霞的余晖短暂的留在天际后,逐渐黯淡失了颜色。皓月升空,繁星缀满了天空,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了。

从午时到未时,自未时至申时再至酉时,眼见就要临近戌时了,殿内的刘顺依旧没等来上书房来人。

这期间,他眼睁睁的看着东偏殿的公孙桓带着一干文官离去,可那正殿的两扇门一如既往的紧闭。

于这一刻,他终于好似泄了气,周身似被一股死气包裹。

再如何耗,也不可能留着探花郎直到翌日清早,换言之,若对方在宫廷下钥前不能顺利出宫,那这辈子就得留在这了。

刘顺不自觉摸向了袖中白绫,相比于动辄令人至少绞痛两三个时辰的毒酒,白绫相对来说是快些的死法。缠绕脖颈几圈,忍上数个呼吸,也就过去了。

幽幽望了那静默临案而坐的人,他干瘦的脸划过丝决绝,咬了牙正要抬步时,正殿那边竟隐约传来了殿门开启声。

这个声音令他浑身猛然一震。仓促透过门缝急望过去,就见那两扇殿门果不其然开了!在终于得以见到有人从上书房那边走出,朝他们所在的偏殿方向走来时,他差点要喜极而泣。

不等那宫监近前,刘顺就迫不及待的先一步推开了殿门,长时间久站的双腿饶是有些僵硬,却还是急切的趔趄迈出去。

“是殿下他、是殿下有何吩咐?”来者尚未开口,他焦急的问声就脱口而出。问话的同时死死盯着来者,不放过对方面上一丝半点表情。

宫监朝他略一行礼,就直接向他传达了上头的话。

“摄政王千岁问,你可有何难处?”

你可有何难处……六个字,殿下传了他六个字。

刘顺立在原地,消化、咀嚼、揣测、揆度,这一刻他的脑子在疯狂的运转,试图琢磨出每个字之涵义,推测每个字被吐出那刻,上位者的表情、语气,以及暗藏的可能深意。

六个字,似催,又不似催。

“请替咱家向殿下回禀,奴才只是在等其脸颊淤青消散,亦好体面些。”面上神情短暂的变幻莫测后,刘顺做出了决定,“自午时至现在,人尚空着肚子候着,顺便代我请示殿下,是否让人就此空腹去走远路。”

自那宫监得了话离去后,刘顺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正殿方向。从来没那一刻如此时,让他觉得时间竟能如斯漫长。

他感觉自己等了许久,等到两眼盯得发酸,等到两腿重新变得僵硬。不死心的又等了好长一会,可正殿方向依旧没有动静。

刘顺眼里的期待暗了下去,他的周身重新布满了死气。

迈动灌了铅似的沉重双腿进了殿,他摸向了袖中白绫,死沉沉的眼睛望向案前的探花郎。

陈今昭在见对方朝她看来时,也大概知道了结果。

手指无意识攥了书页,她用力咬住唇瓣,强抑住急促的呼吸,也强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饶是这五个时辰里,她已经做好了相关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情绪难以自抑。

有恐惧,有遗憾,有担忧,又难免有些委屈。

恐惧死亡,遗憾未能与亲友做最后的告别,担忧身后事会节外生枝而引发不可预估的后果,又委屈自己莫名遭此劫难。

她不想自己带着这些情绪走,在最后的时光想让内心平静些,所以于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人生在厚度不在长度。这一世她享过天伦之乐,有过良师益友,年少时勤学苦读为人生奋斗过,中榜后也是人生得意马蹄疾、骄傲恣意过。一路走来,自谋前程至如今,她的人生如何不能算是精彩?该无憾了。

“大监……”

在刘顺已经掏出了白绫走近的时候,平静下心情的她,也同时拿出她写得最好的那般绝笔书,呈递过去。

“大监,这是我……”

正当她想要把斟酌好的话脱口而出时,殿门口突然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声音:“大监!”

闻声瞬间,刘顺脸色一变,嗖的下将白绫重新塞回袖口。

他几乎是奔了出去,那双深凹的总让人觉得阴恻恻的双眼,此刻焦灼而期待的看向来人。

来者依旧是先前那个宫监,他道,“摄政王千岁谕示,天色已完,想来家中母亲已经温好了饭,便让探花郎回家吃罢。”

宫监走后,刘顺背靠着殿门滑坐下来,不住擦着额头外渗的冷汗,前胸后背此时也全都湿透了。

殿内的陈今昭自也听见了外头动静,胸腔内的心快速跳动起来。宫监刚走,她就忍不住的朝殿门的方向疾走了两步。

“大监,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最后半句话她说的有些轻,带些不确定,以及忐忑的期盼。刘顺僵硬干瘦的面皮努力堆了个笑模样来,“是啊,您备教义到这个时辰,应也乏了,还是早些回家歇着罢。”

陈今昭低低嗯了声,手指攥起袖角,垂眸朝外刚走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又忙着折身回来,将案上写了字的那沓凌乱宣纸统统收拢起来,塞进袖中。

路过刘顺身边时,见他虚脱的瘫坐在地,她到底感念对方为她拖延了这么长的时辰,不由关切问了句,“大监您可好些?”

刘顺虚汗淋漓的摆摆手,“没事,我命好。”

命好,也是命大。刚才,也就只差那么一点了。

陈今昭颔首道了声保重,而后就步入了夜色中的宫道中。

上书房内,姬寅礼立在窗前远远望着那道清瘦的身影,孑然独行在昏朦夜色中,单薄的背脊略显孤寂却又如竹节般挺立,就似那摧折后坚韧而生的新竹,生机勃勃。

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方缓缓收了眸光。

这些年他什么没见过,杀的人比山高,心早就冷了,硬了,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那刹心软。

或许是不忍其脸上带着伤,如此不体面的去,亦或许是怜其临了却饿着肚走,腹中空空的赶那幽冥远路,未免太让人心疼。

因而,他到底放给了对方一线生机。

退一步说,若来日还是不行……那便说来日的话罢。

再者话又说回来,这些年他又什么腥风血雨没经历过?再难的坎也迈过了,他怎么如今反倒畏惧起了一个小小探花。怕什么呢,他想,何必如斯畏其如虎的避着,怯着,未免显得他也太过窝囊。

走在出宫路上的陈今昭,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此时此刻万般滋味涌在心头。

人生至暗的五个时辰,她将永生难忘。

刚出宫门,她就见到或焦急或绝望的等候在外头的一干人。

“出来了!”

“今昭!陈今昭!”

“昭儿!昭儿啊!”

她还没走两步,外头的人全都围了上来,陈母更是一把抱着她哭得快要断了气。

稚鱼在旁哭哭啼啼,幺娘抱着孩子也啜泣不已。

一家子都围着她哭,她头也大,在宫里那会残余的些许情绪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哎呀我没事,就是,就是上官分配了个紧要公务,任务过重,刚完成所以才出宫晚了。”

鹿衡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脸上依旧是惨白的没颜色。自长庚惶急的来告诉他陈今昭没了音信起,他的脸色就一直白到现在。

“我与沈砚都托了人在宫里打探消息,什么都打探不出来。”他一直看着陈今昭,“应该是从午时过后,你的音信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