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妆
姒幽道:“是去哪里?”
赵羡答道:“去见我的父母。”
“不去,”姒幽淡声道:“你自己去便是了。”
她拒绝得非常直白,毫无商量的余地,最后赵羡到底是没有带她去,一来,觉得还未到时候,二来皇宫规矩甚多,他担心姒幽不自在。
赵羡想把路都铺平坦了,让姒幽什么都不必想,也不必烦忧,更何况,暗处还有心机叵测之人,他不想让姒幽进入那些人的视线之中。
进宫之前,赵羡便将王府中的管家叫来,仔细叮嘱了一番,姒幽要如何便如何,一切顺她的心意来,绝不能让她有半点不高兴。
老管家是自打赵羡离宫建府邸的时候就跟着的了,人精一样,听了这番嘱咐,哪里还不明白新王妃对他们王爷的重要性?连连答应下来,就差指天发誓了。
赵羡很是满意老管家的眼力劲,又与姒幽说了几句,便离开了晋王府,进宫去了。
他一走,丫环下人们便都松了一口气,心思都再次活络起来,毕竟她们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王妃,好奇总是在所难免的。
姒幽坐在花厅里,目光落在桌几上的美人瓶上,细白的瓷器,上面绘着精美无比的花纹,这些都是她没见过的,便多看了几眼,眼底有着不加掩饰的专注与好奇。
她观察花瓶,下人们就观察她,新王妃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素白的粗布麻衣,那料子一看就很差,是王府的丫环们都不会穿的,好在洗得干净,叫她穿上了,也自有一番气质。
一个小丫环悄悄道:“王妃穿的衣服样式好奇怪。”
“是呢,”另一个丫环接道:“而且她没有挽发。”
“为何不挽发?也没有插簪子和钗子。”
“啊呀,”又有一个小丫环眼尖,小声道:“王妃没有穿耳。”
听了这话,所有的丫环们都立刻去看,果然见姒幽的耳垂白嫩无比,如婴儿一般,却没有穿洞,显然是没带过耳珰的。
一群丫环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疑惑,连耳珰都没有带过,身上穿着又如此普通寻常,甚至到了寒酸的地步,这个王妃家里原本是做什么的?
丫环们不由开始发散思维,她们王爷失踪了半年,突然带了一个王妃回来,这其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
姒幽自然是注意到了那些带着探究的目光,自打她离开大秦山,来到外面的第一天起,她就收获了许多诸如此类的目光,不带恶意,也没有善意,就只是这么看着,好像她是一样什么新奇的物事。
姒幽心里一直觉得不适,不过她向来是个能忍的性子,旁人没有做得过分,她便随他们去了,她的性格在巫族中时已经过了多年的磨砺,这些小事在她眼中,简直不值一提。
好在老管家安排了事务回来,也发现了这等情况,立即驱赶了那些没规矩的下人丫环们,笑呵呵地冲姒幽躬身弯腰,道:“王妃娘娘,老奴已经让人打扫好了院子,您是否需要休息?”
一息,两息,三息……
空气中安静无比,老管家的老腰都快要酸了,仍旧没有等到他们王妃的意思,不由悄摸着抬起眼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梨花木的雕花大圈椅中早已空无一人,他们王妃不见了!
老管家还从未遇到这种情况,登时一懵,连忙转过身去找,只望见了一个素白的背影,在门廊下一闪而逝。
“哎,王妃娘娘……”老管家一下急了,提起袍子下摆连忙追上去。
却说姒幽当时确实是没有注意到老管家,因为她被另一样东西吸引过去了。
精于养蛊之人对于蛇虫一类的动物分外敏感,姒幽便是如此,隔了很远的距离,她都能感受到那些小东西们的存在。
这是一种旁人及不上的天赋,便是巫族人都鲜少有达到她这种境地的,姒幽对于细微的东西分外敏感,她看见的,听见的,和嗅到的都与普通人不同。
她顺着那感觉往外走,从花厅出来便是一道长长的游廊,院子里种满了梅树,此时盛开了无数的梅花,积雪早已化了大半,却仍有残余的雪水凝结成冰,映衬着怒放的寒梅,分外美丽。
姒幽下了游廊,穿过那些梅树,前面中了许多花木,只是寒冬之际,大多凋零枯败了,一池枯荷看上去颇有些凄清之感,姒幽就在那池边停了下来,探头往下看去。
老管家追上来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们的新王妃正趴在池边低矮的栏杆上,大半个身子俯下去,让人觉得轻轻一碰,她就要一头栽进池子里去!
老管家登时惊得差点昏厥过去,老长的白胡子都要掉了,连连喊道:“王妃娘娘!娘娘不可啊!”
他顾不得别的,横穿了梅林,自泥泞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荷池边奔过去。
姒幽正伸手将那小东西从岩石缝里扒拉出来时,听见身后传来人声,她站直了身子,疑惑转头望去,只见那个白胡子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额上都冒了汗。
“呼——王、王妃娘娘……”老管家喘着气,道:“您这是做什么?这池子深得很,您当心——”
他说着,目光便不自觉地停在了姒幽的手中,嘴里的话也戛然而止,姒幽见他这般,便误会对方是想要看她手里的东西,遂摊开手,道:“你要这个?”
少女纤细的五指摊开,露出掌心,那里正摊着一只蜘蛛,足足有婴儿拳头那么大,通体漆黑,还张牙舞爪地扭动着,看上去分外恐怖,老管家惊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翻着白眼厥过去……
姒幽奇怪地望着对方那副神情,好像十分害怕似的,便知道自己大概会错意了,她将蜘蛛收了回来,放慢了声音道:“你,别怕,不咬人。”
她的音调有些奇怪,但若是可以放慢着听,也能听懂几个字眼,老管家那颗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眼皮子抽了抽,还得挤出一个笑:“是,老奴知道了。”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姒幽回过头去,竟然是去而复返的赵羡,她疑惑道:“怎么回来了?”
赵羡冲她温和一笑,道:“我与他吩咐些事情。”
说完,便转头对惊魂未定的老管家道:“阿幽她听不太懂我们这里的话,你若要与她说话,须得慢慢说,意思越简单越好。”
老管家顿时傻了眼,原来他们王妃还是个听不懂官话的,他不禁看向姒幽,少女正抓着那只张牙舞爪的黑蜘蛛,翻来覆去地看,分外专注,心中不由郁卒万分。
他们王爷到底是打哪儿找来了这么个清奇的王妃?
第36章
赵羡叮嘱完了之后,这才再次离开,老管家愣了一会神,才小心翼翼地放慢语气,对姒幽道:“王妃娘娘,您,要休息么?”
姒幽这下听出来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了,她想了想,问道:“王妃,是什么?”
“我叫姒幽。”
说完,还担心老管家听不懂,口齿清晰地再次重复一遍:“姒,幽。”
老管家:……
他哪儿敢叫王妃的闺名啊?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好声好气地道:“是,是,那您,要去休息么?”
姒幽想了想,道:“要,一间屋子。”
老管家琢磨了一下,才从那古怪的音调里明白她的意思,心里顿时长舒了一口气,暗暗道,终于能沟通了,别说一间屋子,您就算是要个十间八间的都没问题。
他面上和蔼笑着,躬身慢慢地道:“您请随老奴来。”
老管家引着姒幽往后院走,途径所过之处,不少下人们都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新王妃,老管家见了,立即沉下脸来,呵斥道:“都守这里看什么?活儿干完了吗?若是不想干了只管与我说,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
下人们挨了一通训斥,都个个缩起脖子,忙做鸟兽散开了,老管家缓和了面色,又笑呵呵对姒幽道:“您这边请,地上滑,当心些别摔着了。”
没多久就到了正院,这是晋王府最大的一座院子,四进,毕竟是主人住的,布局也是分外精巧,大到屋檐窗棂,小到花木石雕,都是无一不精雕细琢的。
等进了最里面的院子,早有一众丫环们等在那里了,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嫩生生的女孩儿们,垂手敛目,不时用眼角余光悄悄往外看,打量着她们新来的王妃娘娘。
姒幽看见了这满满一院子少女,饶是她向来从容淡定,此时也着实愣了一下,颇有些疑惑,这些人都是住在这里的?
李羡他家中究竟是做什么的,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养得起么?
姒幽想了想,觉得这养得起养不起也不干她的事情,遂又放下了,她这副淡淡的神情,在老管家看来,却是宠辱不惊,不卑不亢。
老管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王府管家,那眼光自然是非一般的利,他们的新王妃虽然穿着粗糙,环佩首饰一概没有,脂粉未施,看似出自贫寒之家,连官话也听不懂,但是她本身就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叫人见了不由心生好感。
而王妃进了这王府,神态自若,就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没有露出半点失态之处,即便是看到感兴趣的东西,神色也是淡淡的,不动声色。
再看她的一双手,肌肤细腻,肤色白皙,一看就是没有做过粗活的,老管家暗暗在心里揣测着,他们这王妃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历,但是这模样,这气度,总归不是普通人家里能养出来的。
老管家却不知自己误打误撞还真的猜中了,毕竟巫族的祭司,还真不是普通人家里能供出来的。
姒幽十岁那年,被点做少祭司,自此之后,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跟着老祭司,学习祭祀或者占卜一类的事情,也并不需要像旁的族人那样去劳作,巫族需要培养一个祭司,他们当然不会让祭司去下田做活的。
姒幽极擅长养蛊一道,偶尔得了不错的养蛊材料,还可以拿去换取米粮,平日里也颇是节俭,日子不咸不淡,倒是过得去。
于是便造成了老管家的误解,他甚至开始默默猜测,新王妃是不是哪一个家道中落的富贵人家里养的女儿了……
老管家一边想着,一边轻咳了一声,下面的丫环们立刻挺直了腰杆,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老管家看见了自己。
老管家一双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是咱们的王妃娘娘,你们都是在王府里的老人,伺候王爷的日子也长了,没有个四年也有三年。”
丫环们听他说得如此慎重,便愈发谨慎,老管家继续道:“王妃娘娘初来乍到,主子有一些不熟悉,不明白的,你们要小心伺候着,若叫我发现有人偷懒耍滑,做出欺主之事,仔细你们的脑袋!”
这话说得严重了,丫环们都不由缩起脖子来,老管家冷声道:“都哑巴了吗?听到没有?”
丫环们立即齐齐应答:“是!”
老管家这回满意了,点了点头,又叫了几个丫环的名字,道:“寒璧,日后你就先管着她们这几个,贴身伺候王妃娘娘,其余的人,都还是照往常一样,该是如何,就是如何。”
一个年纪稍大的丫环轻声答应了,老管家这才换上一副和蔼的笑脸,转身对姒幽道:“王妃娘娘,老奴让人领着您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她们便是。”
他说得有些快了,姒幽顿了好半天,才勉强琢磨出些其中的意思,虽然有些半懂不懂,但仍旧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至少她听懂了一句,要让她去休息。
在船上晃了几日,睡得并不好,姒幽确实有些累了,听那白胡子老人跟几个女孩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笑着向她告辞离开了。
那些女孩们还站在院子里没动,也没声音,姒幽开始还不觉得,现在突然有些犯困了,她想了想,礼貌问道:“在哪里可以休息?”
之前那个叫寒璧的丫环连忙走上前,按照老管家的吩咐,刻意放慢了声音,轻柔细语道:“奴婢带王妃娘娘去。”
到了现在,姒幽总算是明白王妃娘娘这四个字是在称呼她了,毕竟刚刚一路过来,这四个字出现的频率也太高了些,让她下意识记住了。
或许是他们外族人对于客人特有的称呼吧。
姒幽想明白之后,便不再纠正她,只是点点头,礼貌地道:“谢谢。”
寒璧这回听懂了,颇有些惊讶地望了姒幽一眼,她自小就被卖去做了丫环,后辗转入了王府,服侍过好几个主子,还是头一回有主子跟她说谢谢。
用如此平常的语气,仿佛在对待一个与她地位相仿的人。
望着少女平静而漂亮的面孔,寒璧心里微微一跳,语气不自觉又放软了许多,道:“您请随奴婢来。”
她说着,便垂头引着姒幽往前走去,等进了主屋,撩起帘子,入了卧室,她才吟吟笑道:“娘娘就在这里休息吧,奴婢就在外边守着,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叫奴婢一声便是。”
姒幽没作声,只是把随身拿着的包袱放在了一旁的桌几上,寒璧见了,正欲替她收起来,却听姒幽阻止道:“别拿。”
寒璧一怔,以为自己冒犯了王妃,连忙缩回手,噗通跪下去,急急解释道:“娘娘恕罪,是奴婢鲁莽了,请娘娘责罚。”
她这一跪,后面的四个丫环也呼啦一下子跪了下去,一点气也不敢吭,偌大个屋子,竟如同死寂一般。
姒幽看着她们的举动,满眼都是疑惑,片刻后,才淡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发怒或者责怨的意思,倒仿佛是对她们很不解,寒璧与那几个丫环都是一怔,悄悄抬起头去看,却只见姒幽伸手将那个破旧的包袱拿起来,放在了床头,然后不再搭理她们,自顾自解开外袍,竟是预备歇息了。
姒幽实在不懂她们为什么要跪,她在族里时,只有见到老祭司和母神时,才需要下跪行礼。
跪,这个动作,在姒幽看来,它的含义该是敬畏与尊重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初初见面的几个女孩儿要跪自己。
姒幽向来不是一个喜欢纠结的人,既然想不明白,那对方跪就不关她的事情了。
她有点困,想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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