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妆
赵羡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被一只芝麻大小的虫子咬到昏迷,他已经这么弱不禁风了吗?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波澜不惊地滑过,赵羡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姒幽照例每日都会出去,她没去别的地方,而是去了祭司堂,她即将成亲,接任祭司之位,需要跟着现任祭司学习。
很快,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小祭就要到了,整个巫族的族人都忙碌起来,准备起祭祀礼,还有他们少祭司的亲事。
而赵羡也隐约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姒幽不再出去了,整日呆在竹屋里,而姒眉却成天往这里跑。
赵羡有些奇怪,问了几句,便听姒眉道:“你不知道么?我阿幽姐明天就要成亲了。”
第7章
小祭每年都有一次,就在年中六月,盛夏最热的时候,族人们热热闹闹地准备着祭祀礼,因为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他们的少祭司要在小祭这一日成亲了。
外面热闹非凡,祭司堂里依旧冷清安静,如同一潭死水,到了夜里,姒幽来到祭司堂,她照例在母神的图腾下叩首行礼,起身进去了。
巨大的石鼎十年如一日伫立于正中央,祭坛早已经摆好了,她就站在那里,抬头望着那尊石鼎,仿佛是入了神,只是眼神仍旧是冷而沉寂,仿佛含着薄薄的冰片,锐利非常。
幸而此时无人与她对视,否则只怕要为她眼底的冷意所惊住。
姒幽穿过祭坛,往正中的大殿走去,殿门此时是开着的,烛火被夜风吹得跳跃不定,影影重重,仿佛阴间鬼域,叫人心中发寒。
老祭司仍旧坐在蒲团上,她面前跪着一个人,是姚邢,见了姒幽来,他习惯性露出一丝笑,轻佻而露骨。
姒幽没搭理他,在老祭司面前跪了下来,行了大礼之后,才听那苍老的声音道:“姒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姒幽淡淡答道:“是六年前的小祭,祭司大人挑中了我。”
老祭司道:“那好,明天的小祭祀礼,你来主持。”
“是。”
老祭司顿了顿:“和姚邢一起,小祭祀礼结束之后,你们正好成亲。”
这回姒幽和姚邢一起应答:“是。”
“去吧。”
姒幽起身退出了大殿,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姚邢追了上来,祭坛上点着火把,映亮了他的脸,还有那漫不经心的,轻佻的笑。
火把明亮,衬得姒幽眉目如玉,暖黄的光芒驱散了往日的冷淡,乌黑如墨的眸中仿佛落入了碎金一般,散发出让人心惊的美。
即便见了许多次,姚邢心里仍旧是惊艳,巫族中,姒幽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了,少年时候便仰慕她,将她放入心底,而如今,她即将要与他成亲了。
姚邢内心一阵激荡,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姒幽的脸颊,才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对方表情冷淡地看过来,那神情,就像是在打量一株什么草木植物一般。
没有感情。
姚邢的手硬生生顿在了半空,听姒幽用她一贯平静的语气道:“我先走了。”
姚邢咬咬牙,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道:“阿幽,我能去你家吗?我们……就要成亲了。”
“不行,”姒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声音不轻不重:“成亲的时间是安排在明天晚上。”
她说完,不等姚邢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祭司堂,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处。
姚邢狠狠握起拳来,低声咒骂一句,也大步走了出去,一天而已,这点耐心他还是有的。
只是从方才就开始蠢蠢欲动的内心,这时候更加无法抑制了,心里像是烧着火,炽热而难忍,他脚步一转,又换了一个方向。
姚邢在一座院子前停下来,不耐地敲门,不多时,出来了一名女子,身形高挑,见了他便轻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不是要成亲了么?”
姚邢不搭理她,径自进了院子,女子也不甚在意,随手合上院门跟进屋去,不多时,便有暧昧的呻吟自门缝里传出来,飘散在夜色中。
姒幽回了竹屋,屋子里的灯烛已经被点起来了,暖黄的光芒自窗口透出来,散发出温暖明亮的气息。
她怔了片刻,才进了屋,赵羡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看,眉头微微皱起,大概是碰到了什么难处。
见了她,赵羡便放下竹简,笑道:“你回来了。”
姒幽点点头,两人用过晚饭之后,赵羡忽然听姒幽道:“明天傍晚开始,你就在屋子里不要出来。”
赵羡愣了一下,表情疑惑:“为什么?”
姒幽收起碗筷,语气平平道:“晚上我要成亲,你就在屋子里待着,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她鲜少一次性说这么长的句子,赵羡仔细琢磨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原来如此,她要成亲了。
她孤身一人居住,家里有个陌生男人在,被人看到确实不方便,若是叫她的丈夫瞧见了,就更加不好了。
赵羡内心骤然间便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就像是怅然若失。
他的目光追随着姒幽的动作,不自觉地猜想,她的丈夫,是怎样的人?
然而不论是怎样的人,都会成为她生命中最为亲密的倚靠,她会不会对他笑?为他做羹汤?付出全身心的依赖?
赵羡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心里失笑,无论如何,都与他没有分毫关系。
等再过几日,腿伤好了,他就要准备离开这里了。
他忽然又想起姒幽当初说的,要他报答恩情的约定来,不知她想要什么?钱财?还是别的什么?
赵羡没头没脑地想了半天,越想心里越是不太好受,索性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竹床上,仰头看着房梁,心道,等明日一过,他就告辞吧,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无论姒幽想要什么,他都答应她,权当是回报这一份恩情了。
合上双目的时候,赵羡不自觉地在脑中想象着,少女身着红妆的模样,会是如何的动人……
第二日一早,赵羡并没有看见姒幽,院门大开着,想必又出门去了,他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本来按照昨夜的想法,他准备在今天早上向姒幽辞行的,毕竟晚上她要成亲,说不定也没时间搭理他。
不过,不巧的是,姒幽不在家。
赵羡不知道的是,姒幽一早便去了祭司堂,她要主持今日的小祭祀礼,绝不能有丝毫纰漏,特意又去向老祭司请教,举行小祭祀礼的流程和忌讳。
到了晌午时候,姚邢才姗姗来迟,他眼下青黑,打着呵欠,一副没睡醒的餍足模样,姒幽只是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姚邢是祭司的弟子,祭祀礼这一套他都会了,老祭司便让他离开,大殿里只留下了姒幽一个人。
老祭司慢慢地道:“让我看看你的背。”
姒幽垂着的眼神微微一闪,顺从应道:“是。”
她转过身去,解开了腰带,素白的衣衫滑落到手肘处,少女的脊背便露了出来,欺霜赛雪,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细细打磨而成,肌肤细腻,骨肉匀停,而在那纤细的背上,竟然蔓延着一大片鲜红色的图腾。
那是一朵花的模样。
无数层层叠叠的花瓣紧紧合拢在一处,分毫不露,花骨朵几乎占据了少女的整个背部,线条流畅优美,色泽鲜红,仿佛还未干涸的鲜血,透着一股神秘而诡谲的美感,让人忍不住期待这朵花盛开时的场景,该是如何的惊艳。
老祭司打量一番,点点头,仿佛十分满意:“好。”
姒幽背对着她,慢慢拢起衣襟,素白的衣衫将那朵未开的花渐渐遮住了,她的目光直视前方的殿门,眸色幽深如墨,仿佛浸泡在彻骨的寒泉之中,视线如利剑一般,要刺破那殿门,落在远处的石鼎上。
然后,她缓缓地牵动唇角,露出一丝,冷漠的笑意。
小祭祀礼很快就要开始了,这是姒幽第一次正式代替祭司大人举行祭祀礼,却偏偏是与姚邢一起,姒眉觉得心中很是不开心,就连小祭祀礼都不想去看了。
她呆在竹林小居的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摇着纺车,表情闷闷不乐,一想到今天夜里,姒幽就要与姚邢成亲,她便觉得心头好似被什么梗住了似的,分外难受。
姒眉把空纺车摇得吱呀乱响,不多时,屋里便出来一个人,她抬起眼皮子看了看,是那个叫李羡的男人,这些日子他们也算是熟识了些,因为对方模样生得好,她对他倒是有些好感。
然而此时心头烦闷,就算放个天仙在姒眉跟前,她也提不起兴致了,只闷闷地道:“你腿好了?”
赵羡点头:“好了许多了。”
“哦,”姒眉拨弄着纺锤,随口道:“阿幽姐的药一向管用,我从前玩耍摔折了胳膊,也是阿幽姐帮忙治好的。”
这要怎么玩耍才能把胳膊给摔折了?赵羡嘴角轻抽,又道:“阿幽她……去哪里了?”
姒眉答道:“去主持小祭祀了。”
赵羡疑惑:“小祭祀?”
姒眉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忘了你是外乡人,不知道这些,我们巫族每年都有各种大小祭祀,需要祭司主持,供奉母神的。”
赵羡点点头,大概就跟拜祭太庙和祭天一类的仪式差不多,不过……
赵羡好奇道:“阿幽是祭司么?”
“不是,”姒眉摇摇头,又道:“不过也差不多了,等她成了亲,再过一阵子,就能真正接任祭司之位了。”
她说着,停顿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对赵羡道:“我带你去看小祭祀礼吧!”
赵羡微怔,姒眉又道:“这可是阿幽姐第一次主持祭祀,我怎么能因为有姚邢那个混蛋在就错过呢?”
没等赵羡弄清楚姚邢那个混蛋是谁的时候,姒眉就拉起他径自往外走去,嘴里交代着:“你是外族人,等会我拿一件斗篷给你披上,你别露出脸来,就不会被人发现的。”
第8章
这厢姒眉风风火火地拉着赵羡下了山,那边小祭祀礼已经开始了一半,几乎所有的巫族人聚集在祭司堂,仰头看着正中央那个巨大的石鼎,目光虔诚无比。
祭司堂内有一名大祭司,四名长老,如今大祭司闭门不出,只有作为少祭司的姒幽主持小祭祀礼,祭坛就布置在石鼎下方。
这几日天色一直阴沉,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来,重重黑云将苍穹笼罩着,气氛肃穆,祭坛的四周点起了火把,火光映照在石鼎上,折射出闪烁的光。
姒幽穿着厚重的祭司长袍,深色的布料衬得她肤色如雪,她吟唱祭祀礼文的声音清冷,好似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不可接近,又让人忍不住仰望。
赵羡跟着姒眉到达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副情形,姒幽双手托着一根长杖,精致的眉目分外冷清,所有人都虔诚无比地仰视着她,仿佛在膜拜神祗。
姒幽轻轻启唇,吟唱着祭祀礼文,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传来,像是一个小锤,重重地击打在赵羡的心上,他紧紧地注视着祭坛上的少女,她纤细的身形被裹在那宽大的祭司袍中,俯视着众人,眼神冷漠得近乎死寂。
赵羡忍不住想,她看起来并不高兴。
她不喜欢主持祭祀礼吗?
吟唱结束,所有的人都齐齐跪了下来,赵羡被姒眉一拉,两人也跪倒在人群中,赵羡再次抬头,朝上方的祭坛望去。
姒幽的目光落在自己捧着的长杖上,这长杖不知传承了多少个年头,光滑无比,顶端镶嵌着一枚硕大的宝石,像人的一只眼睛,空洞洞地注视着这世间。
据说这是母神的眼睛。
可是姒幽不信神,与底下跪拜的那些巫族人们不同,她毫无信仰。
确切说来,她的信仰在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就已经被族人们践踏粉碎了。
姒幽只信她自己。
她与长杖上的那只眼睛对视着,眼底全然是漠然,没有丝毫热忱与虔诚,像是在看一件彻底的死物。
片刻后,她抬起眼来,目光在自人群中逡巡而过,慢慢地收回来,四名长老戴着祭祀的面具,跳着古怪的舞蹈,挥舞着手足,绕着祭坛跳,灰白色的头发被风吹得胡乱飘散,十来名祭司弟子们围坐在祭坛四周,高声地吟唱着祭词,这一切的一切,看在姒幽的眼中,荒谬而滑稽。
宛如一个低劣至极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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